城市渐渐笼上一层薄暮，路灯泛黄的光线在纵横交错的城市公路上投下昏黄的光晕。整座城市脱去白日喧嚣外衣，瞬间给人一种被橘色雾霭吞噬的错觉，夜幕的颜色，萧瑟中透着疏零，一如冷秋的颜色。

芮秋最后看了眼两人共同生活了半年的城市，手里沉重地提起灰色的行李箱，清瘦的身影在闪烁的灯光下一点点模糊了轮廓。

夜晚的天空清亮如一片银漆的镜子，一道朦胧的飞机线无声无息地划过天际，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夜，静，风，凉。

褚博睿坐在沙发上，膝盖撑着胳膊肘，心里的滋味他自己都说不清，欣喜又激动，感慨又伤怀，简直让他坐立难定。

活了半辈子，褚博睿不是第一次听人说爱，以前和他一起的那些人总爱跟他每天情啊爱的，他没那份闲心跟他们你侬我侬，他们随口说出来的我爱你也从来撩不起半点涟漪。

如果口头的话作数的话，世上还需要法律条文干什么？

褚博睿承认自己对芮秋上了心，可即便如此，他依旧没奢望能从对方口中听到着三个字。

但今天，芮秋那句颤栗的我爱你，让褚博睿喜极而泣，似乎忙忙碌碌纷纷扰扰了半辈子，等的就是这一句话。那一刻，褚博睿百感交集，挂了手机之后，莫名的无措起来，又是哭又是笑，看到镜子里自己的模样，他都觉得臊得慌，一只脚踏进土里的人了，因为一句我爱你乱了心神，简直不像是他褚博睿了。

褚博睿傍晚给芮秋打电话，对方没有接，只回了条短信说已经到了机场，马上就登机了。褚博睿很是遗憾没能送他去机场，在短信里把各种注意事项都交代了一番，对方很简单的回了一个好。褚博睿再发短信过去，对方就没有回应了，大概人已经上了飞机。

褚博睿揣着手机，一颗心也就跟着去了。

他一整晚都没有睡着，总忍不住转头看看手机，想着芮秋什么时候下了飞机肯定要给他回信息的。结果他就耗费了一整晚的时间巴巴地等着，一直等一直等，最后他自己都笑了，都一把年纪的人了，怎么跟个热恋中的小年轻儿似的。

芮秋终于没给他回短信。

褚博睿说要每天给芮秋电话，第二天中午果然就给对方打了，然而回应无一例外都是已关机。

“你们芮经理去哪里出差了？”

“芮经理？他昨天就已经辞职了。”

褚博睿一颗心被撞得七零八落，身体重重递陷进沙发。

家里的一切都还保持着昨天他离开的样子，干净整洁，褚博睿推开卧室的房门，洁白的窗帘安静地垂在柚木地板上，宽大的双人床被子铺得没有一丝褶皱，床头静静地摆着两只枕头，衣橱里，芮秋平日穿的衣服都还在，连位置都没有动过。

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但是褚博睿知道，所有东西都不一样了。

芮秋的离开在褚博睿的意料之中，当真当芮秋的身影在他视线所及的范围内再找不着，他才恍然觉察出一大片空来，白茫茫的，直刺他的眼。

他知道，芮秋总是要回来的，即便没有芮小弈，他也会回到这里。

褚博睿不禁记起那段梦来，那场玄虚的梦境或许正是他和芮秋的前世，又或许只是平白一场梦，然而如果是真的，那前世那人该陪他的一炷香在今生又该是多久？褚博睿的心没了着落，空荡荡地悬在肚子里。

第一次被人丢下，褚博睿才深刻体会到那份无止境的等待究竟有多熬，他几乎要沉溺在回忆中，无论做什么，总要转头问一声后边，“芮秋，你看怎么样？”

可哪里有人回答他？

“你看，我头发又掉了那么多，唉，真要成秃子咯，呵呵。”褚博睿对着镜子看自己的头顶，之后视线落到自己难掩细纹和松弛的脸上，长时间的失神之后，沉沉地叹了一声气。

“芮秋啊，赶紧回来吧……”褚博睿一个人躺在床上，低声唤着。

第 56 章

褚博睿上午出席了在市中心国际大厦举行的酒会，他端着酒杯来往在人群中，经常能碰到上前搭讪的人，他一一应付过去。

“褚老板，一个人啊？”

“老褚，怎么，没带舞伴？”

“这里漂亮的小姐那么多，来来来，我给介绍几个。”

褚博睿只得苦笑着摇手，实在招架不住索性摆脱众人的热情躲到一边了。他找了个没有刺眼的吊灯和反光大理石地面的地方，端着一杯酒，独自品着，其实他也品不出什么味来，酒里来肉里去这么多年，再香醇的酒也都成了白水。

褚博睿解了西装的纽扣，捏着酒杯两手撑在阳台上遥遥地望着远处。

自上而下俯瞰，整个城市都披上了一层金黄，平空多了几分冷清，他又一次想到了芮秋。褚博睿想着，渐渐出了神，一转头，身边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个人，他竟然一点没察觉。直觉告诉他，这个年轻人不是误闯入他休息的地方，而是专程来找他的。

果然，对方慢悠悠地转过头，年轻的脸庞带着一丝不属于年轻人的笃然，“褚老板？”

赵寅在人群中找了半天，撇头瞧见阳台方向施然走过来两个人，视线隔空和冯辰飞触碰了一下，接收到对方的眼神里传递的信息，他点点头转身去了别处，看来不需要他出场了。

褚博睿在酒会楼下大厅一角的沙发坐下，浑身的气力加注在沙发的真皮垫上，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姿态，他翘着腿，目光直直地落在对面的年轻人身上，“你说想跟我谈笔交易？”

“没错。”对方的视线毫不闪躲。

褚博睿点点头，坐起身，两手横在膝盖上交握，右手食指在左手上轻点，“那么，具体说说看。”

冯辰飞搁下手里的杯子，一字一句不缓不慢地说了自己的想法。褚博睿听着，脸上露出笑容，却不是嘲讽，似乎很敬佩这个年轻人的勇气。他低着头一字不落地听进耳朵，时不时点了一下头，没有赞同或者肯定的意思，只是表示自己在听，让对方继续。

冯辰飞眼神中闪过一丝不解，从对方的表现，他并不能确定对方的意思，对方暧昧的态度让他很难在第一时间推断出成功的几率。这或许是因为他的言辞说服力不够，或许是因为对方惯于老谋。尽管如此，冯辰飞依旧没有表现出丝毫气馁和松懈，即便只有一成把握，在对方断然拒绝自己之前，他须拿出百分百的自信应付。

褚博睿很沉然地把对面那个年轻人的想法听完，期间没有表过一丝一毫的态，一直等对方说完，安静以待，他还是没有开口的意思。

冯辰飞也不急。

褚博睿把对方上下打量一番，露出商人惯有的笑容，“我从不做没赚头的生意，那么，帮了你，我能得到什么？如果只是一个替我塑造品牌或者开拓消费市场的人，呵呵……”

褚博睿笑得颇有深意。

冯辰飞神色恬静清淡，“我认为，这是一场双赢的交易。”

“哦？可我听来听去，似乎从中获利的只有你一个人，我并没有从中得到什么实质的利益。”

冯辰飞打断他，直接抛出重点，“你觉得我怎么样？”

褚博睿呵呵笑了两声，仰身靠在沙发上，“年轻，自信，挺好。”

冯辰飞挑挑眉，等他继续，褚博睿摇头笑笑，伸手隔空点了点他，“呵呵，我儿子恐怕比你还大两岁。”

“我知道。”

“那你又知不知道我身边有人？”

冯辰飞很坦然，“听说你们感情很好。”

“哦？”褚博睿笑。

“你情我愿才叫合作，既然是合作，我们的关系也只是利益的共同体。”冯辰飞看着他，“我没兴趣干涉你的生活，同样，交易时间之外，我的生活也请你止步。”

褚博睿扶着额笑了笑，笑声畅快而洪亮，笑完，他看向冯辰飞，“正如你所说，我和我爱人感情很好，所以……”

冯辰飞了然地点头，然后利落地站起身，“抱歉，打扰了。”

“我的话还没说完。”

冯辰飞转头看他。褚博睿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单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容可掬，“但是我们可以聊聊。”

芮小弈找了冯辰飞几次，每次都找不着人影儿，几次三番他又火又急，把电话打到了杨杰那儿，杨杰半天才接电话，声音透着虚软，火气却挺大，“哪个赶着投胎呢？！”

“你爹！”芮小弈大嗓门回他，然后没给他叫嚷的机会就问：“冯辰飞呢？在不在你那儿？”

“在啊，怎么啦？”杨杰瞪眼。

“你叫他听电话。”

“他没空！”

“他干嘛啦，你叫他过来。”

“他干嘛了？他刚从我身上下去，你说他干嘛了？”杨杰刚说完就被赵寅狠顶了一把，他嗷的一声，反手给了对方一巴掌，压着声音骂：“滚你妈的，老子都快让你把肠子捅出来了，你他妈给我滚出去。”

“滚？怎么滚？这样？”赵寅按着他的肩膀，前后颠颠晃晃地摆着腰。

杨杰先前才被干了个浑身酸软，遭赵寅这么几下，浑身通了电似的，又酥又麻，很快就跟着哼哼起来。

“干死你。”

“别光说不干，快点儿啊，我早不想活了。”

两个人一来一往早忘了芮小弈的电话，两个人吭吭哼哼撞得热火朝天。

芮小弈再不经事也听出那两个人在干什么，恨恨地挂了电话，不过他也放心了，至少冯辰飞不在杨杰那个死贱人那儿。芮小弈把整个学校都翻了个遍，依旧没能找到半个影子。等他拖着两条酸软的腿在冯辰飞平时练歌的练习室门前水泥楼梯坐下的时候，手机响了。

“被办完事儿了？”

“什么叫被办完事儿啊？”杨杰浑身舒坦，声音也懒洋洋的，“哎，飞子不在学校？”

“废话，要在我还问你？”

“我知道了，我知道他去哪儿了，八成是去他大老板那儿了。”

“什么大老板？”

杨杰不用猜也知道冯辰飞没有对芮小弈透露半个字，既然他不说，自己也不能多嘴，于是不耐烦地说：“唉，你这人烦不烦，不说了，哥累死了要睡觉了，拜拜。”

“喂？喂！”

芮小弈气哼哼地挂了手机，在台阶上坐了半天工夫，实在没等到人，这才板着一张脸回了宿舍。

“来了？坐。”褚博睿指了指一旁的软皮沙发。

冯辰飞坐下，抬头看了褚博睿一眼，对方似乎刚洗完澡，身上松松垮垮地裹着浴袍，浴袍的带子系在腰间，很随意地打了一个结。冯辰飞很冷静地站起身，丢开手里的背包，径直走向浴室，“等我一会。”

褚博睿看了看他，迟疑地点头。

冯辰飞在浴室里传来哗啦啦的声音，褚博睿坐在客厅，视线透过磨砂玻璃门看到一副年轻的躯体投下的身影，不用想也知道，那副身体是怎样的鲜活和紧实。

浴室的门很快打开，冯辰飞身上只穿了一条紧身的男士短裤，恰到好处的包裹着他的男性特征。宽肩窄臀，细腰长腿，手臂和大腿处隐约可见肌肉的形状，年轻，充满爆发力。麦色的肌肤并不似芮秋的那般白皙，是一种健康而活力的颜色，张扬而富有诱惑力。

冯辰飞知情识趣地从随身的背包里拿了一片东西扔给褚博睿，“客厅还是卧室？”

褚博睿看了看手里的东西，呵呵笑了两声，丢在茶几上。

冯辰飞微微动了下眉毛，虽然没说什么，但是面上的神色很清楚地表明了一切，如果不用套，恕不奉陪。

“我想你误会了我的意思。”褚博睿笃悠悠地开口，面上带着笑意。

“你是说……”

褚博睿起身从香烟盒里抽了一根烟出来，他站在窗前，背对着冯辰飞，点了烟，声音透着一丝疲态，“你知道我多少事？我是指我和我爱人之间。”

“只知道你身边有人。”

褚博睿笑了笑，“是有人，现在没啦。”

冯辰飞一边穿衣服一边看他。

褚博睿抽了几口烟，没说下去，眼睛望着窗外微微眯起来，眼角露出两道皱纹，他沉默了半天才缓缓开口，“即便他现在在我面前，有些话也不能对他讲，所以……”

“你的意思是只要我听你讲话？”

“第一次谈话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很冷静也很稳重，我想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冯辰飞心思一转，抬起头，“如果只是这样的话。”

褚博睿把烟在烟灰缸里掐掉，他坐回沙发，转头望着冯辰飞，“我的条件很简单，所以相对的，如果还没杀进总决赛你就被淘汰了，我们之间的交易就作废。我只负责在最后过独木桥的时候提你一把，怎么样？有没有这个信心？”

“成交！”

芮小弈模模糊糊被人推了一把，他吓得一惊，认出面前的裤子是冯辰飞的，他才揉揉眼站起来，深深地打了个呵欠，“怎么现在才回来啊？”

冯辰飞掏钥匙开了门，右手摸到墙上的开关按下，房间里顿时大亮，他把背包丢在一边的台子上，伸手脱了外套挂在门后的衣架上，他回头，瞧见芮小弈摇摇晃晃地眯着眼，一副推一把就能倒的困顿模样，“干嘛不回宿舍睡？”

芮小弈困得眼皮都睁不开了，拖着两条腿走到床边，脚一软，整个人跌进床垫，只留两条小腿直愣愣地戳在床外，“不是等你嘛。”他胡乱在床上拱了两下，抓了被子盖在身上，整个人像条累得张嘴的泥鳅，翻翻滚滚把被子绕在身上，叉着四肢，大敞着肚皮已经打起了小鼾。

冯辰飞进洗漱室刷牙洗了把脸，脖子上担着毛巾，他抓着擦了把脸上的水，抬头就瞧见睡得有滋有味的芮小弈。

两人同居了两个月，吵过闹过笑过，虽然不想承认，冯辰飞也的确从中尝到了一点日子的味道，尽管这和他设想中那种平静稳定的生活相差甚远。一直到现在，冯辰飞都说不上喜欢芮小弈，他只是并不讨厌他，虽然他无法认同对方的任性和刁蛮。他承认芮小弈是个厉害的，他们闹得凶的时候，冯辰飞也几乎失控，想把对方打包丢出门外，饿他一天，冷落他一天。

冯辰飞走过去抬脚踢了对方抻在床外边的腿一下，随机他觉得这个动作简直不像他做的，他蹙着眉犯了一秒愁，耸耸肩笑了。抬手把芮小弈两只脚拨到一边，自己在床边坐下。

他擦着脸，想到白天褚博睿跟他说的话，他恍惚了一会。

“爱他，所以念他会不自觉地成为生活的一部分。”他那时这样回答褚博睿。

脑海里闪过芮秋的身影，冯辰飞转头看了眼芮小弈，试图从他身上找到一些芮秋的影子，他苦笑着摇头，除了同一个姓，两个人根本没一点相似之处。

冯辰飞侧头望着窗外，透过玻璃，他看到外头不同于房间内的夜色，看了会他收回视线，低头，目光落在芮小弈的脸颊上，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这两人或许并非一点不像。

或许，只是月色太柔和。

第 57 章

“如果真心爱一个人，不会因为气愤就对他动手，你能这样做，是因为你把他看成属于自己的东西，却不是和自己地位平等的爱人，介于你的占有欲，你容不得他被人觊觎。而他在你记忆里又一惯神圣不容侵犯，所以他接受不了他和前男友超过尺度的行为，但是，”冯辰飞漠然地分析，“这世上没有谁真的不食人间烟火，感情不是小说，更不是神话，如果单方面地要求对方完美，我只能说，与其要他，不如去花大价钱买一件艺术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