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后,当他们一袋一袋检视战利品时,程望秋在那个平头落腮胡捡起来交给他的袋子里,发现了一张不知何时夹进去的纸。
那是一张常见的A4白纸,上头用歪歪斜斜的字体印了几个鲜红似滴血的大字:「程子夏第一个萧毓等着。」「看不懂在暗示什么。到底是你跟人结怨,还是程子夏有什么你不知道的仇家?」程望秋歪头问着一旁不发一语的萧毓。
萧毓脸色铁青,但倒是看不出什么惊慌的神色。他捏着那张纸看了许久,半晌叹口气,对程望秋道:「……抱歉,这件鸟事居然把你给扯进来了。」「结果你才是罪魁祸首啊。」程望秋恍然大悟。
萧毓一脸不甘愿地点点头。「算是吧。说来丢脸,其实这是我工作上的问题,反正就是金钱纠纷那一类的鸟事。对方可能调查出你和我关系匪浅,又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所以才想从你身上下手。」
「找我做啥?我对你工作上的事情根本一无所知,那帮人的调查肯定有问题。」程望秋咕哝,坐在沙发上伸了个懒腰。
「总而言之,我从今天开始最好时时提高警觉对吧?」
「……你能不能稍微多一点危机感啊?这是恐吓信耶。」萧毓一脸无奈。
「有危机感又不能解决问题,关键还是在你身上不是吗?」程望秋一脸无辜地望着他。
「……我以为你多少会关心一下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只能说程望秋的脑袋结构果然不同凡响,他从来没见过收到恐吓信还能够如此云淡风轻的人。
至少乡土剧里面都不是这样演的啊,程望秋好歹也表现出个稍微惊慌的表情吧?
还是说古代根本没有恐吓信这种东西?
「你的工作我根本不懂,就算你跟我解释我也不可能一下子就理解那里头的弯弯绕绕,要是去凑热闹那根本是添乱,我又不是傻子。」程望秋耸耸肩。
「我只要保护好自己就算是在帮你忙了,不是吗?」
「……你这么冷静反而让我不晓得该接什么。」
「我当你是在称赞。而且你看我这么相信你。」程望秋笑了笑,再次伸了个懒腰,摸了摸在他脚边蹭来蹭去又对袋子里的东西万分好奇的柑橘,起身去厨房准备晚餐。
晚上他想来挑战乌鱼子料理。
至于恐吓信什么的,他一踏进厨房就远远地抛在脑后了。
上辈子一生军旅,什么样光怪陆离的招数没看过?区区一张纸就想吓倒他,也未免太儿戏了点。
第十章
程望秋在一阵剧烈的疼痛中醒了过来。
他没有睁开眼睛,默默做了几个深呼吸适应了身体上的不适后,便侧耳凝神细听四周的动静,同时以几不可见的幅度动了动手指,确认身体的状况。
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从无意识到有意识的状态转换中,双眼是最不可靠的工具,能够看见的范围太窄,而且会拖慢人的反应速度。
听觉、嗅觉和触觉就不同了,当无法运用视觉时,人类其馀的感官会变得格外敏锐,能够注意到许多平时容易被忽略的小细节,这对于掌握自身的处境以及决定未来的因应对策极为重要。
最重要的是,依据经验法则,一旦睁开眼睛后要面对的威胁,通常远远大过于假装未清醒的时候。
虽然有点突然,不过程望秋被绑架了。
具体的过程稍微有一点冗长,但也不难理解。
自从收到那封恐吓信后,萧毓就开始变得很忙碌,是那种一个礼拜每个工作天都要加班到八九点,假日还要到公司去的忙法。到底在忙些什么,萧毓没空解释,程望秋也没兴趣知道。
不过每每看到萧毓一脸疲惫地回家时,程望秋就很有想把那个写恐吓信的人给抓起来痛打一百军棍的冲动。
为了不让萧毓太忙累坏了身体,程望秋特地上网找了药膳的食谱,每天想法子变换花样帮萧毓加菜,还绞尽脑汁改善药膳的味道,让它吃起来不那么像中药般难以入口。
萧毓曾一脸嫌恶地表示「我讨厌中药」,程望秋便用温柔的语气问他:「那你明天想吃狗食还是柑橘的猫饲料?」最后萧毓板着一张大便脸消灭了程望秋的爱心药膳。
程望秋边扒饭,边默默在心里唠叨,年轻人不爱惜身体真是个坏习惯啊。
不过最近几日萧毓忙得干脆直接睡在公司了,程望秋一个人待在家里老觉得怪寂寞一把的。他实在不喜欢一个人看乡土剧的感觉,就算有柑橘陪伴,还是觉得家里太冷清了点。
奇怪的是,自从收到恐吓信后,程望秋出门时就常常会碰到一些莫名其妙的小意外。
有时候是某个高楼住户的花盆从天而降,有时候是天外飞来一台老旧的冷气机,有时候是路上的车子刹车失灵,差点撞上他。
虽然颇为离谱,但这些都还称不上严重。真正令程望秋感到困扰的,是他最近一直感觉到有人在监视他。
只要程望秋一离开家门,无论他上哪里、做什么,那些视线就像黏皮糖一般如影随形,清晰得让程望秋想装做没发现自己被跟踪了都很困难。
只是他从来也不明白这些人跟踪他做啥。
一开始被盯上时,程望秋万分的不自在,于是特地多绕了点路,将对方引进暗巷内痛扁了一顿。原以为这样至少可以换得几日清闲,没想到从隔天起刺人的视线多了一倍,数次开扁无效后程望秋干脆放弃,爱怎么看就随他们去吧,顶多每天回家前多花点时间将人甩开而已。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个多礼拜,直到昨晚——如果他对于时间的感知还正确的话——萧毓打电话回家,用疲惫但还算是有精神的声音告诉他,明天案子就会解决,他晚上就可以回家了。
程望秋开心的不得了,今天一大早就到菜市场买了猪脚和五花肉,打算炖个猪脚面线和东坡肉帮萧毓好好去去霉气和补身体。
但世事难料,他刚买完菜要回家,就在巷口碰上了最不想见到的人。
「怎么又是你们?你们知不知道阴魂不散四个字怎么写啊?」程望秋不耐烦地看着几天前在年货大街公然围堵他的年轻人再次用人海战术包围他。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们还会再见面的。」低沉略带沙哑的嗓音,平头落腮胡微笑看着他。
「你们上次不是打过招呼了吗,这次又想干嘛?」
「别这么紧张,我只是想请你到我们那儿作客而已。」平头落腮胡笑得一脸人畜无害,那笑容让程望秋怎么看怎么不爽。
「如果我说不呢?」「
那可能由不得你。」平头落腮胡打了个响指,年轻人纷纷围了上来。
「……你以为什么事都要顺着你们的意思来?」程望秋冷笑,看着步步进逼的人墙冷哼一声,将手中的塑胶袋挂在路旁机车的后照镜上,回过头转了转脖子和肩膀暖暖身。
虽然程子夏这具身体的外观看起来纤细而手无缚鸡之力,但里头装的是程望秋这个一点都不柔弱的灵魂,外表反而成了最好的保护色。
纵然没有以前引以自豪的强健体格和丰沛的内功,程望秋仍然不认为自己有任何输的理由。
很少人知道,终身长刀不离身的宁远大将军最擅长的其实不是使刀,而是拳法和体技。那是在他十三岁被亲戚赶出家门,沦落街头有一餐没一餐时好心收留他的老镖师手把着手,一拳一掌亲自教给他的。
没有太多华而不实的技法,也没有听起来威风凛凛的门派或名号,只有扎实而拳拳到肉的招式。
程望秋稍一侧身闪过挥着拳头迎面向他扑来的年轻人,抬脚以膝盖顶住对方的下腹将他顶了出去,顺势掀翻了另一个扑过来的人。
接着右手隔开另一只试图攻击的手,下盘蹲低横向一扫,同时左手两指化指成爪闪电般袭向对方的咽喉,一声凄厉的惨叫后,攻击者已经躺在地上干呕呻吟。
原先站在程望秋左侧的一个彪形大汉眼看情况不对,掏出预藏的小刀朝他冲了过来。
他肩膀一缩,整个人便像小鸟依人般偎近了大汉的胸口,手臂一抬狠狠敲断了大汉的鼻梁,大汉还来不及喊痛,程望秋已经借力使力一脚把他踹了出去。
短短不到三分钟,程望秋身边已经躺满抱着伤处哀号的手下拜将。
他直起身子,却看见平头落腮胡像是看完一场好戏般拍了拍手,笑眯眯地望着他。他忍不住皱起眉头。
「有完没完啊?你们还要继续吗?我刚刚听到声音,大概已经有人去报警了。」程望秋看了看巷口快步通过的行人。
「别急嘛,很快就会结束了。」平头落腮胡安慰似地道。「你真的是好身手呢。不过可惜了。」「可惜什么?」程望秋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平头落腮胡拍了拍手,身边仅剩的四个人一齐扑了上来。
他摆好架式准备出拳,却冷不防被人从背后死死勒住脖子,他艰难地转过头,竟然是刚刚几个被他痛扁一顿的人。
扑上来的四个人见机拿着一块白色手帕捂住他的口鼻,刺鼻的药水味传来,程望秋惊觉不妙想要闭气,却发现四肢渐渐使不上力气,软绵绵地任人架着。
「你真的以为我们有那么蠢,牺牲了那么多个负责跟踪的人还摸不清你的实力吗?嗯,虽然你的实力确实和资料上有不少差距就是了。」平头落腮胡凑了过来,笑笑地拍拍程望秋的脸颊。
「果然打过一架后,人累了就会比较乖了。你看,都不咬人了呢。」
「……」妈的,他竟然忘了这个时代的人拳脚功夫都不怎么样,但使用迷药倒是顺手得很,看看连续剧怎么演的就知道。
「尾哥,这家伙要怎么处理?」他听见一个人问道。
「随你们吧,下手注意轻重,别弄出人命就好。上头还等着拿他当谈判的筹码。」平头落腮胡如是回答。
「了解!」那个人嘻嘻哈哈地应了。
谈判?筹码?那是什么?
他还想多听一点,却一下子就失去了意识。
失去意识前他只想到,惨了,他买的猪脚和五花肉还挂在别人机车上。
第十一章
虽然感觉上满丢脸的,不过这就是程望秋被绑架的始末。
醒来时他的双手被反绑在背后,手掌刚好摸到臀下一片冰冷坚硬的物体,他推测自己应该是被绑在那种一般小吃店常见的铁椅上。对方还特意在他胸口缠了几圈绳索,让他的背牢牢抵着椅背难以动弹。
从指尖摸到的粗糙触感,他判断对方大概是用麻绳一类的物品来困绑他。他不着痕迹地轻轻扭了两下,绳索相当坚韧,绑得也很牢,看来一时半刻并不是那么好挣脱。
被缠在绳索下的胸口隐隐生疼,腹部也不时随着他的动作传来钝钝的痛感,程望秋心里暗骂,那帮混帐肯定在他昏迷的时候对他动了私刑。不过幸亏冬衣厚重,他的伤势才不至于太严重。
但话又说回来,会沦落到这个地步,他的大意轻敌也得负一部份的责任。
凭藉着肉眼以外的感官,程望秋默默分析起目前的状况。
不远处传来几个人说话的声音,他侧耳听了听,所有人的声音全和回音混在一起,听不清楚内容,似乎是在讲电话。
有「回音」,表示他现在所在的地方不会是一个太狭小的空间。可能是间废弃的空屋,可能是某栋大楼的地下室,也可能是工厂一类的地方。
空气里有股死气沉沉的味道,是个不常被使用,或已经弃置有一段时日的空间。除了灰尘的气味,他还嗅到了霉变、金属生锈和一种像是机油挥发后混合在一起的臭味。
有人在这个空间里来回踱步,鞋子和地板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听起来不太像是一般民宅的磁砖地板。脚步声中间或夹杂着像是水龙头没有关紧,水滴滴答答漏个没完的声音,他还听到了一个轻微的噪音,有点像是小型的风扇在运转。
回音,气味,噪音。八成是间工厂。
程望秋回忆了一下他曾在电视上看过的「工厂」内部结构,忍不住觉得有些头大。工厂里通常有多数大型机具,一般来说对于掩护逃亡动线很有帮助,但那是在手脚灵活的状态下。
对一个只剩嘴巴和双脚能动的人来说,这样的优点就变成了阻碍,即便没有那些大型机具,光是工厂的宽阔就足以让他在逃到出口前迅速地被制止,何况是他得背着一张铁椅逃跑。
而在他面前,他光凭呼吸频率能够辨识出来的人数约三人,应该是负责看守他的人。
加上刚才听到交谈的人声,在这个空间里的人至少有六个以上。
太多了,简直插翅难飞。
程望秋有点沮丧地暗叹了口气,睁开眼,就看见平头落腮胡坐在他面前的椅子上打PSP,身旁的两个手下一个在滑手机,另一个半眯着眼嘴巴开开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平头落腮胡没有注意到他的清醒,于是程望秋抓紧机会迅速地扫了一遍四周的环境。
果然是间工厂。看起来废弃有段时间了,不晓得原本是拿来做什么的,里头的机具锈得不成样子,浅绿色的铁皮墙面上也是锈痕斑斑,水泥地上黑乎乎不晓得夹杂了什么的水洼一坑一坑的,整个空间看上去阴惨惨且破败至极。
墙面的高处有扇小小的窗户,橘红色的日光从外头直射进来,落在地板上的光影在几盏老旧灯泡的照射下,呈现一种阴沉的色彩。一旁的抽风机正微弱地运转着,程望秋听到的噪音就是从这里来的。
除此之外,程望秋并没有看到出口——可能在隐蔽的角落,也可能在他背后,但他并没有打算伸长了脖子四处查看。
奇怪的是,工厂外头出奇的安静,完全没有平常常听到的邻居交谈声、狗吠声或汽机车急驶而过的声音。
这以台北的人口和房屋密度来说是很难得的事情,除非他现在正在山上,或者是在台北以外一处极偏僻的地方。
不管怎么说,眼下的状况都相当不利于逃亡,他有点庆幸自己没有贸然在睁开眼之前就做好落跑的打算。
「你醒啦,睡美人?」平头落腮胡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拉回了程望秋的目光。几个原先在一旁的手下都围了过来,连本来睡着了的人都被踹醒了。
睡美人?程望秋只是哼了一声,冷冷地看着他不说话。
平头落腮胡身边的几个人倒是大笑起来,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
「尾哥你也太恶心了点,这小子他妈的就是个弱不禁风的娘娘腔,还三小睡美人咧!
拎北要是王子也不想跟这种货色接吻啦!」一个穿着鼻环的胖子道,一旁众人笑得更大声了。
尾哥——平头落腮胡摆了摆手让他们闭嘴,将椅子挪到程望秋面前,笑吟吟地望着他。
「程子夏先生,你是聪明人,所以有些话我想是不需要我来赘述,比方说你现在的处境,还有不听话的下场是什么,你应该比我还清楚,对吧?」
尾哥伸出手指用力戳了戳程望秋的下腹,满意地感觉到那处的肌肉在自己的手指下因为疼痛而紧绷了起来,直到程望秋的下唇咬得都泛白了才放开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
「乖,知道痛就好。你只要乖乖配合,我也没什么兴趣为难你,毕竟这么漂亮的一张脸毁在我手上,那多造孽啊?是吧。」尾哥翘着脚点起烟,悠哉地往程望秋脸上吐了口烟。「我们废话不多说,直接切入正题吧。第一个问题,萧毓把帐目资料藏在哪里?」「……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程望秋冷着脸回答。
尾哥身体微微向前倾,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你是萧毓的马子,也和他住在一起,连他的东西放在哪里都不晓得?」
「天知道你们说的那个资料是什么,我连看都没看过,我对萧毓的工作也没有兴趣。」程望秋翻了个白眼,懒得纠正对方的马子之说。
「那他的随身碟都放在哪里?」
「……我不知道。」这是实话。程望秋虽然会看电视会上网,但他完全不知道随身碟是什么玩意儿,电子产品他能够认得电脑已经很不错了。
「公司的文件呢?」「我没注意过,资源回收箱吧?」程望秋有点不耐烦,这些人到底想从他口中问出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