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算什么?」
「将来的事情啊。」萧毓叹了口气,用竹签把一小块芭乐翻过来又翻过去的,心情看上去有点浮躁。
「我今天下班的时候碰到一个……朋友,他找我去喝一杯。他问起你的近况,我没跟他提到你的事情,只简单说一下出了车祸受伤、目前住在我家这样。」
「他一直质疑你为什么会住在我家养伤,我才懒得鸟他。不过因为他我才想到,我们约定的三个月的期限已经快到了,之后不管是作为程子夏也好,作为程望秋也好,你还是有你的人生要过,你的生活圈不可能只我一个人,我也不可能一直把你养在无菌室里照顾你。」
萧毓戳着那块被他玩弄得已经不成芭乐型的芭乐,道:「你应该要扩大你的生活圈,多认识一些新朋友,或者找个人和你一起过一辈子,不然你以后大概会变成脾气古怪的糟老头然后孤单老死吧……所以我才问你对未来有没有什么打算。」
「喔,原来你这么在意我啊?谢谢你。」出乎萧毓意料之外的,程望秋笑着点点头,答非所问。
「谁在意你啊!你也未免太自作多情了吧!」程望秋当作没听到,只是笑咪咪地拍拍他的肩膀。「你有这份心意我相当感动,不过别担心,我都已经处理好了。」「就叫你不要自作多情……等等,你说处理什么?」萧毓愣了一下,大脑还没跟上程望秋的速度。
「你说的那些事情啊。」程望秋笑得灿烂,插了一块莲雾送进嘴里。
「这个阿北卖的水果好甜,而且又便宜,以后多跟他光顾好了。」
「……恕我资质愚钝,程望秋先生,你可以用白话文把你刚才说的话翻译一遍吗?」「你们这里的人说话真是不懂得含蓄之美,有些事情点到为止就好,剩下的要靠自己的想像力补完,一件一件要我解释我会很累的,朽木。」
「程、望、秋!」「好啦,不过开个玩笑嘛。」眼看萧毓已经咬牙切齿了,程望秋只好收起笑脸,换上再认真不过的面孔道∶「我本来想找个时间跟你说的,不过还没想好要怎么开口,你倒是自己先提了……我前几天找到工作了,薪俸相当不错,拿来餬口应该是不成问题。」
「什么工作啊?你可不要蠢到被骗去当人头,那样我还要帮你善后,很麻烦。」萧毓狐疑。
「你到底是有多看不起人啊?我是被正式聘去当西席的。」程望秋对他比了个中指。
萧毓已经懒得计较他到底是从哪里学来这些乱七八糟的手势了。
「西席?那不就是老师?你又没有教师资格,谁要找你当老师啊?」「唔,你记不记得我们前几天去看的那个展览?」萧毓当然记得。上周末程望秋不晓得哪里得来的消息,说某某博物馆正举办中国古乐器大展,身为「古人」的程望秋兴致勃勃,说什么也要拉着萧毓陪他一起去。
明明是两个不同的时空,但现场展出的乐器竟然有不少是程望秋熟悉的。萧毓在一旁走马看花,程望秋倒是逛得津津有味,一件一件仔细研究着乐器,却也难得地有些伤感,心绪波动间,见展场中摆放着供参观者实际体验的古琴,便鬼使神差地伸手借来现场弹奏一曲。
他毫不避讳地在展场中席地跪坐,背部直挺低眉歛目,神情是说不出的庄重和肃穆。
甩了甩实际上不存在的袖摆,素手拈起琴弦,铮铮鏦鏦流水般的音色倾泄而出,时如汪洋洪肆,时如孤鸟哀鸣,声声扣人心弦。一曲毕,还博得了现场聚集的听众如雷的掌声。
连萧毓这样与艺术绝缘的人都听如痴如醉,而即便门外汉如他,也看得出来程望秋对于琴技的造诣极深。
掌声响起时程望秋才惊觉自己干了什么好事,面红耳赤急急忙忙将古琴放回原位,拉着萧毓就要逃离现场,却被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给拦住了。
老人家笑呵呵地和程望秋攀谈,萧毓最不耐烦听那些满口高来高去的客套话,便自己闪到别处去闲逛,等程望秋聊完自己来找他。
后来萧毓问他和老人聊了些什么,程望秋只是笑咪咪地回答「这是知音间的谈话」,萧毓果然一点都没有了问下去的兴致。
「和那个老先生有关吗?」
「嗯,那位老先生姓刘,是某个什么协会的理事长。那天他说他对我的琴艺印象深刻,希望我能够成为他们旗下音乐私塾的教师教导小朋友弹琴,还给了我名片。」程望秋掏出那张名片递给萧毓。
「我后来查证了一下,是间风评颇为良好的音乐教室,教的乐器种类很多,采取的是像家教那样一对一的教学,可以很仔细地指导学生,地点一般是选在自己家里或学生家里,如果人数有两到三人时也可以选在协会提供的教室。他们开给我的待遇很优渥遇,也言明了不介意我并非正规教育训练出来的师资,教学上给了我很大的空间,我想想没什么不好,前几天就和他们签约了。」萧毓捏紧了手中的名片。
「……喔。」
「刘老先生引荐我见了几位老师,都是平易近人好相处的,也算是交上了朋友。另外像是巷口小七的店员啦、市场的阿姨们都可以算是朋友吧,所以我想我的交友圈应该不算太小。」
「……嗯。」
「住的话也不是问题,我退掉了程子夏以前租的那间公寓,另外找了一间小套房,包水电网路又有厨房,巷口还有家小七,走路五分钟就有菜市场,位置很方便。室友人也很好相处,不过房东不太好沟通,价钱的话还得跟房东谈谈,大概这几天就会签约。」
「……那很好。」「至于喜欢的人嘛,我想应该很快就会有了吧。」程望秋微笑。
「……恭喜你。」萧毓脑中一片空白,已经不晓得该说什么了。
原来在不知不觉间,程望秋已经成长到了不需要他也可以过得很好的地步,不再是当初刚到这个世界时再冷静也掩藏不住眼中惶恐的异乡人。从程望秋有条不紊地叙述中,萧毓很清楚地知道以他现在的知识和能力,要在这个社会上生存并不困难。
但他就是他妈的觉得不爽,胸口好像有什么东西叫嚣着想要冲出来。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母鸟情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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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望秋:你不吃芭乐干嘛玩弄他?现在芭乐很贵的。
萧毓:听你讲话我就觉得有种芭乐吃太多的便秘感。想想我和他真是同病相怜啊!
(戳芭乐)程望秋:……明天帮你买香蕉。
第七章
「萧毓,你的脸色好难看。」程望秋凑到他面前,睁着大眼睛看起来很无辜。
「……你看错了。」「才没有,不信你自己照照镜子。是因为芭乐不合胃口吗?」程望秋一脸关怀地看着被戳得坑坑洞洞的芭乐。
柑橘似乎是感受到了两人之间异常的气氛,不安地来回踱步,小声喵喵叫个不停。
萧毓突然觉得很烦,也很没劲。到头来,好像只有他自己一厢情愿地认为程望秋需要他的帮助,一厢情愿地烦恼着程望秋的未来,却没发现对方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羽翼已丰,再也不需要他了。那种感觉真的很难形容。
「算了,难看就难看,随你怎么讲。」萧毓甩下一句话,起身就要离开,程望秋连忙拉住他。
「你要去哪?」「睡觉。我现在很烦,你别吵我。」他已经烦得连八点档都没看了,程望秋还想怎样?
「喔?」很烦?程望秋有点雀跃,不但不放手,反而往他跟前凑。「那可以给我三十秒让我问个问题吗?问完你就可以睡觉了。」「……你想干嘛?」萧毓没好气。
「我准备好押金了,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签约?」程望秋笑咪咪地问。
一瞬间萧毓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你说什么?」「租房子要签约啊,签了约我才可以搬进来。」萧毓觉得脑中好像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迅速地将一段一段线索串了起来。
包水电网路还提供厨房的小套房。巷口有小七。走路五分钟就有菜市场。
「……你刚刚说的挺好相处的室友,是指我?」「宾果。」程望秋回答得爽快。
「那个很难沟通的房东,也是我?」「耶死,恭喜你猜对了。」啪的一声,萧毓脑中有根神经出现了裂痕。
「……程望秋,你他妈的是在耍我吗?耍我是件这么有趣的事情吗?啊?」萧毓几乎想掐住他的脖子用力摇晃几下。
「……没有啊,我很喜欢这里,所以之前就有在盘算说能不能跟你讨论一下用付租金的方式继续住在这里。而且如果我留下来,你也比较放心不是吗?」程望秋收起笑容,歪着头,好像有点不明白萧毓的怒气从何而来。
「我本来不晓得要怎么开口,怕你觉得我的提议很蠢,但你刚刚的反应让我觉得好像有点希望,所以我才想说试试看用制造惊喜的方式来提这件事,不过你现在看起来……不太高兴的样子。」
「惊喜?那还真是谢谢你了。」萧毓不爽到了极点,还得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对着程望秋咆哮。
「我刚刚的反应让你很满意吗?看着我因为你的话心情起伏很好玩吗?你当我是什么?」
「我又没有恶意,你讲话一定要这样夹枪带棍的吗?」程望秋也火了,从萧毓方才的反应来看,他以为这个提议应该会让他开心一下,但完全没料到萧毓会发这么大的脾气。
「我哪里夹枪带棍?是啊,你是很有本事,大将军运筹帷幄,玩弄人心于股掌间,很有趣是吧?很抱歉,老子玩不起,也没打算陪你玩!」
「萧毓!」程望秋气到说不出话来,萧毓则根本懒得理他,怒气冲天地回房间甩上门,砰的一声巨响把柑橘吓了一大跳,背上的毛都竖了起来。
从那天起,萧毓就没再和程望秋说过半句话。
萧毓还是每天早早回家,但不再坐在厨房等着程望秋喊开饭,而是在外头先吃饱了,或者干脆买外食回家。他还是天天守在电视机前看他的八点档,但再也不和程望秋讨论剧情,也不和他聊任何生活上的事情。
他们两人就像住在同一栋房子但互不打扰的室友一样,一天说不到一句话,彼此间只剩下最基本点头摇头的礼貌性回应。
而这样的日子竟然一过就是一个多礼拜。
「真是幼稚又冥顽不灵。」菜刀伴随着清脆的声响在砧板上起起落落,一绺一绺的高丽菜丝迅速而整齐地在一旁堆叠成塔。
程望秋一边俐落地处理菜,一边用眼角馀光打量着客厅那个洗完澡就瘫在沙发上拿着遥控器乱转的男人,心里暗叹。
萧毓已经一个多礼拜没和他讲过话了,想想竟然有点怀念他那副不耐烦的表情。这几天他一直试图向萧毓释出善意,主动找话题想好好聊一聊,但只换来了萧毓冷冰冰的瞪视,自讨没趣几次之后程望秋也不高兴了,干脆放生萧毓由得他自己去偏激不讲理。
无声地叹了口气,他也不懂萧毓在和他呕什么气。
明明对于他在满三个月后就要离开的事情很在意、有够在意、非常在意,在意到全身细胞都明白写着「你不要走!你不要走」,那为什么自己的提案会让他这么大动肝火?
想不透啊,现在年轻人的想法实在是想不透啊……越想越烦燥,程望秋下手的力道也越来越大,到后来几乎是泄愤似地在砍着砧板,结果一个不留神左手中指忘了收回去,菜刀就这么硬生生砍在手指上。
「……呃。」程望秋闷哼一声,那一刀下手的力道极重,深得几乎可以见骨,鲜血一下子涌出来染红了砧板。
他咬牙忍着钻心的疼痛将手指放到水龙头下冲洗,冷水刺激着伤口,疼得他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
冲完水后他单手解下围裙,卷成细条一圈一圈用力缠住手指和手掌,把左手裹成一个粽子暂时止血,然后迅速回到房间拿了钱包和程子夏的健保卡就往外走。
本来瘫在客厅看电视的萧毓注意到情况不对,起身到厨房查看,却被砧板和水槽边散落的血迹给吓了一大跳,见程望秋脸色苍白开了门就往外走,连忙关了电视,抓起钥匙跟着出门。
「你有病啊?受伤了干嘛不叫救护车?」在计程车上,萧毓紧皱着眉头问程望秋,想到这家伙受了伤宁可自己忍着搭车去医院也不和他求救,让他气得实在很想把程望秋的脑袋剖开来看看里面到底都装了些什么,冷战归冷战,受了伤却一声不吭,哪有这么不分轻重的人?
「……要你管。」程望秋同样皱着眉头,牙齿咬得紧紧的,右手用力按住左手的伤口处以免血滴下来,但暗红色的血迹还是一点一点盖住了浅蓝色布料上的花纹。
萧毓也看到了那片逐渐扩大的血迹,急得连忙问司机:「司机先生,不能再开快一点吗?都要出人命了!」
「肖年郎,拎北都已经闯红灯了啊你是还想怎样!?一直催一直催,是要帮拎北缴罚单厚?」司机先生不爽地瞪了萧毓一眼,现在的年轻人是都没想过出车祸怎么办喔?这么急干嘛不叫救护车?他又不是玩命快递。
吵吵闹闹间总算到了医院的急诊大楼,萧毓丢下一张千元大钞就急急忙忙扶着程望秋去挂号。但因为不久前才刚来了两位出车祸重伤的病人和一位急性脑中风的老先生,急诊室的人手严重不足,所以两人还是在急诊室外等了一会儿。
「亏你之前还一副成熟稳重的样子,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叫都不叫一声,是在逞强个屁啊。伤口会不会很痛?头会晕吗?要不要先拜托护士小姐帮你处理一下?」等待的过程中萧毓忍不住碎碎念,还不时紧张地帮着程望秋压着伤处,一脸的担忧看得程望秋直想笑,他可从来没看过萧毓在吵架以外的时候讲过这么多话。
「我没逞强,就说了比这个严重的伤我都捱过,了不起断根手指。倒是你,不是一个礼拜都不理我吗?那脸色难看得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我欠了你多少钱咧。」程望秋睨了他一眼。
「……还不是你的问题?想留下来直说就好了,绕这么多圈子做什么,害我心情起起伏伏的很好玩喔?而且看我心情不好还凑上来,根本就是白目。」萧毓翻了个白眼。
一开始他是真的生气,有种不但被人摆了一道,而且还硬被揭露心事的愤怒感。程望秋凭什么完全不考虑他的心情就把他耍得团团转?
隔天气消了之后他一直等着程望秋良心发现来跟他道歉,但没想到程望秋净是捡些毫不相关的话题跟他闲扯,郁闷得他都快呕出血来,干脆来个相应不理,没想到竟因此冷战起来。
说穿了,颇有点骑虎难下的意味。
程望秋倒也不生气,反而低低笑了起来。「你一天到晚心情不好,谁知道什么时候不能靠近你?」「装什么谦虚?火上加油不是你的拿手项目吗?」一句话说得两人都笑了起来。
「不生气了?」
「这次暂且饶过你。」萧毓低头抓着程望秋的左手看了看,又用力压了一下,很认真地试图帮他止血。
「……对了,所以你真的要留下来?」
「那当然。」
「喔。」说完后程望秋无聊地东张西望,视线拉回眼前时突然眼尖地发现正低着头的萧毓耳根子有点泛红,勾了勾嘴角,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怎么了?」「我说你啊……」他忍住想用力敲一敲萧毓脑袋,看能不能把他敲得灵光一点的冲动。「到底什么时候可以变得坦率一点呢……」「你在说啥?」萧毓一脸困惑。
「你明明就很在意我,干嘛不承认?」「……跟你说了多少次,就叫你不要自作多情。」看吧,要等萧毓学会坦率,显然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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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望秋:(突然想起)糟糕,不知道沾了血了高丽菜丝还能不能吃?
萧毓:一般都直接丢掉吧?你担心这干嘛?
程望秋:开什么玩笑,现在菜价多贵啊!啊,要是洗了之后能吃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