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泽抓住正在现场负责维持秩序的一名警员,问“情况怎么样?会馆的负责人呢,找到了没有?伤亡人数是多少,被压在下面的有多少?找到目击证人了吗?”
“受伤的不少,好像有十几人。被压在下面的有多少不清楚,大概总有七八个吧,据说都是会馆的雇员。老板谢子天没见着人,不知道爆炸时他有没有在大楼里,我和他不熟,没他的电话,联系不上啊。目击证人嘛,不知道有没有,我得去问问其他同事。”这位警察同志一问三不知,这个不知道那个不清楚,脑袋摇得跟拨浪鼓像似。
林泽一听当场就黑了脸,沉下声音说:“去把你头儿给我找来!”
林泽平时虽然不爱对着下属端局长架子,真上火的时候还蛮有威势的。小警察被他吓得冷汗直冒,赶紧跑去找分局长。几分钟后,市南分局的局长黄罡小跑着过来向林泽打招呼,“林局长,林局长,来,这里乱得不行,咱们还是去那边坐下说话。”
黄罡脸色微带酡红,身上散发出淡淡的酒气,衣服倒还干净整齐,就是太新了点,外套领口挂着标签,衬衫上叠痕犹在。想必中午时正和什么人喝酒玩闹,知道出事后为了掩饰一身酒气,赶紧就近买了新的,换好了才敢出来见人。林泽一脸怒气。他向来城府深,少有这样喜怒形于颜色的时候。黄罡想起人称临海警察有二宝,林泽的鼻子,王海的拳头,说得就是这位林局长嗅觉超人,至于王海嘛,他单打独斗从来没遇到过敌手,拳头第一这是大家公认的事实。黄罡知道自己工作时间喝酒的事情被上峰察觉,表情顿时就僵硬了,十分尴尬地搓着两只手。
林泽压了压怒火,说:“先组织人手救援,其他的事以后再说。你赶紧派人把会馆的负责人找来,这是他的地方,到底有多少人被压他应该清楚。”
黄罡点点头,赶紧吩咐手下人去找谢子天和另两位负责人。谢子天没找到,幸好他的保安主任就在现场。方才受了点伤,此刻正用毛巾捂住自己流血的脑袋,被带到了林泽面前。那人惊魂未定地说:“差不多十二点半的时候就听到一声巨响,好像是楼顶,大家都吓坏了,纷纷逃命。然后又是一声爆炸,锅炉房里冒出很多的黑烟。这次爆炸更厉害,不断有水泥块从天花板上掉下来。我们跑到一半,大楼就开始摇摇晃晃,等跑出大门,还不到一秒钟就塌了。还有好几个人跑得慢,眼看着被压在下面没能逃出来。”
“你老大谢子天呢?”
“天哥当时一个人在顶楼办公室里。他过了中午才从外面回来的,一回来大楼就爆炸了。”
林泽看了一眼王海,表情有些不安。谢子天在临海可是个能呼风唤雨的人物,如果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他手下那票兄弟为了相互抢夺地盘,势必会在临海掀起腥风血雨。
火很快灭了,但救援工作进展缓慢,只挖出了一具尸体。直到旁晚前,几辆大型工程车陆续赶到后,情况才稍好了点。期间沈路遥和其他几位市领导来到现场,协调指挥救援。各路闻讯而来的新闻媒体在警方拉起的黄色警戒线外长枪短炮一齐上阵,向来颇有镜头感的沈市长成了他们最乐意追逐的目标。沈路遥的脸色一开始是乌漆麻黑的,看到众多摄像机后赶紧换上了忧国忧民痛心疾首的表情。他抓住一位劫后余生者满是尘土血污的手,饱含深情地说:“同志,你们受苦了……”
王海没心思玩官场上的那一套花里胡哨,抓紧时间就地询问当事人。那位保安主任在他一再追问下回忆起一个细节。他说:“早上十点多我们门口来了一辆送洋酒的车,说是送货。我们这里向来都是从固定厂家和批发商那里进货的,所以保安没放他们进入。他们一共有四个人,先是闹了一阵,后来又说搞错了送货地址,就回去了。”
“记得车牌和人的长相吗?”
“车牌……没注意,人嘛……我只记得两个人的样子,因为还有两个一直坐在驾驶室里,没下车。对了,我们大门有监控录像的,也许拍下来了也说不定。”保安主任回答。
王海连忙叫吕江跟着这位保安主任去门卫室去取录像资料。田祺带着段大成和林木森在周围转了两个多小时,此刻趁机靠近王海,跟他交流一下各自的看法。
田祺低声说:“两枚炸弹都是遥控的,用手机引爆。”
“目标应该是谢子天。”王海用同样近乎耳语的音量回答说,“对方在十点时故意制造混乱,趁机潜入安装好了炸弹,然后一直等到谢子天进入大楼才引爆。”
“所以两枚炸弹一个放在顶楼谢子天的办公室,另一个用来炸锅炉房。因为这样就算第一枚炸弹要不了他的命,第二枚炸弹也能破坏大楼的结构,令楼房倒塌。对方这是铁了心想要谢子天的性命!”
王海正想说什么,忽然看见朱必胜朝他们走过来就赶紧闭紧了嘴巴。朱必胜一看到田祺就有些不大自如。他勉为其难地朝对方笑了一下,然后对王海说:“刚才又抢救出一个来,不过据说还有四个人在下面。消防队从电视台借来了灯光支援车,打算挑灯夜战。林局让我告诉你,今晚我们要安排两个人在这里守着,其他的同事可以先回去休息,维持秩序的事交给分局和交警大队他们就行。我今天正好没事,留守就交给我和游波好了。王队你们明天早上再过来换班。”
王海点点头,故作轻松地问田祺:“你们法医室怎么办?要留下一个吗?”
“取证什么的都差不多了,在这里也没活可干,我们就搭你的车一起回局里。”田祺心照不宣地回答。
王海转头去找林泽,发现林泽正和沈路遥一起接受电视台的采访。林泽个子高瘦,脸蛋也比有些发福的沈路遥上镜,所以他很体贴地站得比沈路遥靠后一点,这样一来从镜头上看俩人的身高差距就没那么大了。王海有点好笑地看着沈市长面对摄像机慷慨陈词,那句“不放弃,不抛弃!”貌似十分耳熟,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听到过。
好不容易等到采访结束,林泽赶紧跑过来问王海有什么事。王海冷笑着说:“你怎么也赶这时髦了?”
“别提了,”林泽拉开王海小声地诉苦,“沈市长怕自己的形象不够气势,硬拉着我一起上镜头,说我一身警服有派头,其实是拿我当人体布景板在使。我一句台词都没有,就是在他后面不断做点头认同状,我都快成啄米的小鸡仔了。”
王海噗地一声喷了,暗自庆幸自己的职位还不够资格来遭这份洋罪。他问林泽:“你留下还是回去休息?”
“你看我这儿能走得开吗?我留下,你回家去吧,明天早点来换我就行。”林泽回答。正说着,有人用对讲机报告又发现了一个幸存者,林泽赶紧跑过去。王海朝他忙碌的背影看了一眼,这才驾车离开。
要说谢子天这人还真是命大。刚出道混偏门的时候他挨过人家的土枪,那时的谢子天还没有人尊称他为天哥,最多就是叫他小天。土枪这玩意糙得很,通常使不了正规的子弹,就算能用主人一般也懒得去搞子弹,所以土枪里填的多半是铁蒺藜和碎玻璃。这玩意虽然射程有限,但破坏力惊人,挨实了人就成了马蜂窝。谢子天发现不对劲,赶紧跑,对方这一枪就偏了。他总算保住性命,不过后来医生从他左胳膊上取出了十几块玻璃碎片。
第二次是被人用开山刀围攻,二十几名彪形大汉砍他和他的几个小弟。出事时谢子天已经混成了小天哥,当时临海还有一位大天哥在。大天哥因为自己的地盘被谢子天蚕食,很不满,想做掉他。谢子天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逃出来的,反正醒过来时人在医院里,而跟在他身边的七个兄弟一个都没活下来。
第三次遇险是他被人用改装过的“沙漠之鹰”顶住了脑袋,那时的他已经是临海道上扛鼎拔山的大人物了。对方是受雇的职业杀手,蓝眼睛的老外,用怪腔怪调的中文问他要命还是要钱。要命就交出“夜蝶”的配方,不然打爆他的头。谢子天知道自己交出配方后一样会死,因为幕后老板肯定希望能独家经营“夜蝶”,所以不会留命给他。谢子天心想不把配方交出去我还有可能活下来,所以回答要钱。没想到对方很干脆地扣下了扳机,更没想到的是号称枪王的“沙漠之鹰”居然卡壳。以色列人曾经统计过,据说这种情况的发生概率还不到十万分之一,所以杀手和受害者在听到“咔哒”一声后同时愣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那老外大概是脑袋暂时性短路,居然冲着谢子天喊“Why”。谢子天朝他笑笑,然后操起烟灰缸给了他一下。
俗话说万事不过三。有了这样三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的经历,当“红人会馆”的大楼垮塌下来时谢子天想我这辈子的好运大概是用到头了吧。于是把眼一闭,等着牛头马面来收。大楼在摇晃,不断有水泥块砸下来,然后一切都归于黑暗。
第五十章:谁是先知
不知过了多久,谢子天从一片寂静中清醒过来。当发现自己还活着时,第一个反应是暗骂了句“靠”。他全身上下除了头发那里都痛,痛得他觉着还是死了比较舒服点。他的运气不坏,为了寻欢作乐而建造的水晶吊顶是用强度极高的圆弧形钢骨架焊在天花板上的。爆炸时钢骨架掉下来没砸到人,反而把大多数水泥块挡住了,所以谢子天其实是躲在这个半圆形的大帐篷里才得以保命。他想起自己在大学时貌似上过几次野外求生训练课。遇险求生的第一要旨就是冷静。他长吸了一口气,稳定住情绪后,却忽然发现第二要旨是什么完全想不起来了,只好又骂了声“靠”。
四周太黑,一点光都没有。动动胳膊,右手还好,左手手腕麻麻的,肩膀剧痛,估计脱臼了。于是咬牙自己动手归位,只听见“咯嗒”一声,左手终于能动弹了,不过使不出力气来。再想动动腿时,发现被一段钢筋水泥板压住,膝盖以下几乎没有知觉。他有些惶恐,想大声呼救。理智却在提醒他一个残酷的现实,他身在数以万吨的建筑残骸之下,根本没人能听见他的求救声。
“天哥……”这时身边有一个极其微弱的声音传来,小猫似的,带着惹人怜爱的呜咽声。
“谁在那儿?”谢子天问。话刚出口就把他自己吓了一跳,这声音又哑又涩,像个老翁。周围一点声音都没有,可怕的死寂甚至比死亡本身更令人难以忍受,所以当发现身边还有其他同伴时,谢子天的心顿时亢奋得恨不能歌唱。
“天哥,我是小贝。”那个声音乖巧地回答。
小贝?谢子天默想了一会儿,然后恍然大悟,“哦……跳舞的那个孩子。”
谢子天又问:“你怎么在这里?”
“不是你让经理叫我去顶楼你的办公室……经理说你有事找我商量……”
噢!谢子天想起来了。他有个台湾大客户,玩遍了会馆里的小姐牛郎,想换换口味,结果看中了小贝,跟他要人。这个客户负责把“夜蝶”卖到台湾,不能轻易得罪了他,可小贝不是牛郎,经理感到很为难。谢子天听下面人说这孩子经济上有困难,所以打算用一大笔钱诱惑他出卖色相,没想到见面还来不及说话就遇上了爆炸。
谢子天有点内疚,觉着是自己害了人家小孩子一道遇险遭罪。于是安慰他说:“你别怕,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小贝带着哭腔“嗯”了一声,然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谢子天勉力转头,可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又过了一会儿,他感到有东西慢慢靠近了,然后是小贝的脑袋碰上了他的胳膊。他“啊呦”了一声,小贝立刻吓得不敢动了。
谢子天说:“没事,我肩膀刚才脱臼了。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没有。”小贝伸出手慢慢摸索谢子天的位置,一摸正好摸在他的脸上。
谢子天轻笑道:“干嘛,趁我动不了来揩油?我一个小时收费五千,酒水小账另计。”
小贝赶紧低声道歉,然后轻轻倚靠着谢子天,在他身边坐下。幸好黑暗中谁也看不清对方的脸色,不然就更窘了。小贝的体温让谢子天感到了一丝安慰。他再次尝试挪动自己的腿,可水泥块太沉了,纹丝不动。
小贝小声问他:“天哥,你怎么啦?”
“腿被压住了……”
黑暗中伸手不见五指,小贝只能靠摸索。他一面呜呜咽咽地吸着鼻子,一面用力想推开那些水泥块。可惜他力量有限,谢子天即便是得他相助,依然奈何不了那些压住他双腿的重物。谢子天有点自厌地想,“死就死呗,这半死不活的样子太讨人厌了。”
不过小贝仍不肯放弃,他先是在水泥板的下方找到了个缝隙,然后用手边的碎石一点一点往里头填。他小心地刨开两边的一些杂物石灰,不断寻找到合适的坚硬的东西支撑住。谢子天心灰意冷地说:“别忙活了,你搬不开的。”
小贝摇摇头,一边抽泣一边扒土。在他坚持不懈的工作下,沉重的水泥块渐渐被顶起了一些。谢子天奋力抽腿,还是无法脱身,不过感觉上似乎松动了,于是也动手寻找身体周围散落的材料递给小贝。他说:“看不出你还真有一套。”
“我在乡下长大。有一回村里的猪圈塌了,我看见村长就是用这法子救被压在石头下面的母猪。”小贝人很老实,来了个实话实说。言者无心,谢子天却有点讪讪了,心里挺别扭,原来我是那母猪啊,这孩子!
两个人与水泥块奋斗了将近三个小时后,谢子天的腿终于重获自由。他脱困的一瞬间情不自禁地欢呼,一把搂住身边的小贝,重重亲了他一口。小贝有点难为情,僵着身体一动不敢动。他们方才忙碌了半天,这会儿都觉着十分疲倦。可此处的空间实在太小,根本容不下两个人平躺,尤其是谢子天,他个子高。谢子天艰难挪动着自己受了伤的身体,好不容易找到个稍微舒服点的位置靠在那里,然后拉过小贝,让他蜷缩着躺在自己怀里。两人就这么互相交叠着,在深深的瓦砾里相拥而眠。彼此的呼吸都能清楚听见,虽然虚弱,却是困境中唯一的抚慰。
时间真是个怪物,他可以转瞬即逝也可以过得很慢,在黑暗中等待救援的时间似乎漫长得永远盼不到尽头。黑暗中无法知道确切的时间,俩人醒了又睡,睡了又醒,昏昏沉沉中又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外面传来轻微的叮咚声,声音像是从地底深处传来,十分的诡异。谢子天勉力睁开眼,眼前依然一片漆黑,幸好怀中那个温暖的小人儿还在,令他稍有安慰。他想叫小贝,可干涩的嗓子眼根本发不出声音来,只好用手指捅了捅对方。
没反应。谢子天惊惧惶恐了,摸索着去探小贝的鼻息,只有极其微弱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谢子天一手搂住小贝,一手摸到块拳头大的石头用力敲打身边的一个铁皮柜子。
“哐……哐……哐哐哐……哐哐……”
几分钟后头顶有人声传来,“在这里!在这里!”
“哐……哐……哐哐哐……哐哐……”
“快!快!有人还活着,在下面!”
当水泥板被掀起来的时候,刹那间刺眼的阳光,让谢子天瞬间就失去了视力。四周是仿佛潮水般的喧哗人声,然后有一双手伸向他。谢子天竭力想托起小贝,希望他能够先得救,可虚脱的双臂一点力气都没有。意识模糊中,被人拖曳着弄到了担架上,有人用一块湿湿的毛巾盖在他的脸上,为他阻挡阳光。他贪婪地吮吸着毛巾里极少的水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