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明显带着恶意的一下,凭顾疏的小心眼儿,肯定有所怀疑了。
果然,那影子默默站了几秒钟,殷朝暮几乎感受得到他投注到自己身上审视的目光,之后才不紧不慢上了台。
唇绛红,眉凝墨,容色疏淡身材修长。台上的顾疏丝毫不见尴尬之色,仿佛刚才两人之间的暗潮涌动都是错觉。这人似乎天生就适合站在灯光下,就连殷朝暮这么讨厌他,都不得不承认,真个是谁家少年,足风流。
顾疏的发言毫无新意,就是保持五十年不动摇的那一套“抱以厚望”,说完遥想又说期待,说完期待再给压力,给完压力最后升华两句,拔高到社会主义大建设的层面上。
唯一不同的,是这人连多余修辞也懒得用,把这几块儿套路跟八股文似的说得开门见山不遮不掩,愣把一众领导听得目瞪口呆。不过就是如此毫无花哨的一份儿发言稿,被顾疏这么个品华风流的美郎君拿去干巴巴一念,竟念得好似芳华初绽一般,让人舍不得移开眼。
这真是……
殷朝暮心情复杂。顾疏此刻虽还没有前世最后那几年纵横来去任情恣性的绝世风华,却已显露出不凡来,说不嫉妒是作假的,只是嫉妒之下,似乎还隐隐藏着几许释然——毕竟自己前世败在这样人物手下,也不算太窝囊不是?
顾疏说完坦荡荡走下台,轮到殷朝暮上去表决心。主持人先是诧异了一会儿,才语义不明地说:“下面有请来自音乐系的殷朝暮同学代表新生发言,殷学弟是港岛同胞,请大家给予最热烈的掌声!”
?
这是……
怎么介绍的这是,不说现在的阶级隔阂,内陆人对港岛抱着的心情完全可以用一句话概括,那就是羡慕嫉妒恨。学生又一向冲动偏激,这么介绍除了让台下“嗡”地炸成一锅粥外,对他的演讲有半毛钱好处吗?
不过殷朝暮看到主持人和顾疏一阵儿眉来眼去的勾搭后,就各种明白了。原来他一直觉得声音熟悉一身懒骨的家伙,是顾疏小团伙儿里的骨干力量——韩之安。
难怪了,要给他下绊子。
当然殷朝暮身为一个有职业素养的花瓶子,装点门面这类事儿从来就是吃饭家伙,别说在五千人面前做个简短发言,就是拖去国外酒会里镇场,那也完全拿得出手。何况这家伙长得人模狗样儿、说话彬彬有礼,最关键人家能脱稿!什么表决心、什么做展望、该鞠躬时鞠躬该互动时互动,对比前面儿一水儿的照稿念,可谓耳目一新啊。
就连顾小人之前那份儿压得人仰望的气势,都被殷朝暮这么可亲可爱的一番表演隐隐盖过去,底下一众学生最后毫不吝啬地送上了长达半分钟的掌声,殷公子款款走下台,还忙里偷闲暗暗瞧了瞧韩之安的脸色。
很不好。
再转过去看顾小人的……呃,看不出来。
除去这一点小瑕疵,殷朝暮当晚的心情可以说过得去,尤其在第二天早上登车后,还有人窃窃私语,让他因为被顾疏碰过,而一晚上都恶心反胃的大叔心舒坦了许多,当然殷公子面上还是保持着矜持的微笑,礼仪无缺。
“哎哎,快看快看,那个是不是昨天晚上发言的港岛同胞?是咱班的啊!”
“不太清楚,感觉应该是的吧……近看比昨晚上还帅~”不用说,这是某个女同学。
“他真是港岛来的吗?怎么都听不出鸟语口音的,普通话说得比我都好……”带点儿酸味儿的语气,某位男同学看不过眼了。
不过这些都不算什么,最抓住重点的是下一句:
“这回咱们音乐系有盼头了,你看没看到那个美院的顾疏顾学长?美院不是吹得怎么怎么牛掰来着,嘿,不也就那样儿么,还不如咱们院的殷朝暮呢。”
同学,你有眼光。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对港岛学生抱有好感,这边儿话音儿刚落,殷朝暮座位后排一个男生就抢着说:“咱们院可不止殷朝暮,陆维也不错啊,人家可是第一名考进来的。我听说本来应该由第一名发言的,要不是陆维家里有事没来,哪轮得到香港来的代表咱们讲话!他能代表个屁啊。”
第八章:半月军旅(一)
静默……
这话明显说得有些狠了,却恰恰说中了在座许多男生的心思,后面儿有人暗暗拿肘子顶顶刚刚撂狠话的男生,不想人在较着劲儿,反而气冲冲吼:“你干嘛你干嘛?捅我干什么啊,我说错了?他刚来大陆知道个屁啊还上去发言……”
“咳,别说了。”
“就是,人还咱班的呢,有什么话你非得在车上吵吵啊?”
……
一窝子人就开始议论。大概是觉得影响不太好,跟车的导员走过来狠狠瞪了几眼,骂道:“你们这是干什么呢?上了车还这么多话,嗯?都闲的是吧。”
顿时几个小愤青儿刷地一下子就安分了,那个时候,导员儿什么的,还是蛮管用。
被骂的那一片儿里就殷朝暮坐得最端方,他身为受害人,及时表现出大度的胸怀与对内陆兄弟的友谊,导员儿临走前含笑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夸奖,另外不忘飞了一记眼刀给闹得最凶的那位,正中红心。
殷朝暮本来被顾疏碰了大腿就恶心得不行,这几天又接连被上了年纪的系主任、猥琐的中年大叔辅导员儿拍肩膀……其实身为一个走资派,他觉得真是有点儿不习惯内陆地区一表达善意就拍肩的革命传统。车里依旧吵吵嚷嚷跟菜市场似的,小青年儿们刚考上大学又要“远征”,一腔激动的心思排解不了,什么互相介绍姓名吧、你给我一瓶饮料我给他递块儿饼干的,整个跟小学生春游一样热闹。
殷朝暮来了大陆有些认床,昨晚上因为顾疏与韩之安两个狼狈为奸的暗算自己又辗转反侧寤寐思服了一整晚,今早六点半就上了车,原指望着跟车上补补觉,刚眯上眼,肩膀上一双手就在推啊推,无奈只好睁眼。
“同学,同学?”
推他的少年白白净净,样子看着比殷朝暮还要小,双眼却璀璨如烟火,个子不低,一手拖着个大编织袋,另一手正放在他肩上推搡。
“嗯?”
那孩子见他醒了,脸上透出些羞赧的颜色来,一张脸笑得极为爽朗,“你是殷朝暮吧?我叫陆维,也住学四楼3317,咱俩舍友。”说完还含蓄地咧嘴,两只眼亮晶晶的,闪到不行,一看就是朝气十足。
陆维啊……
殷朝暮起身把人给让进来,顺道儿帮了把手把那个大大的破烂编织袋儿送上行李架。当然殷少爷也就是装模作样举两下子,这种扛大包啦之类极没形象的事情他大少爷是一向不干的。陆维这小子也不知怎么想的,明明有钱申请双人宿舍,还非要拖这么个民工包袱累死累活,等他放好东西早就发丝散乱、小脸儿红得发黑,看得殷朝暮暗地里皱眉。
不过良好的舍友关系是必要的,他盯着陆维汗也不擦就去拧饮料瓶的手,克制半天才把脸色调得好看些,温声道:“你之前有什么事耽搁了么?报到时好像没有见到你……”
话没问完,后面儿猛地踹了陆维椅子一脚,殷朝暮也连带着向前一倾,那一瓶矿泉水当下就有一半儿倒在了殷朝暮脸上。后面踹椅子的正是刚刚替陆维打抱不平的小青年,那人不知道闯了祸,还嘻嘻哈哈要来勾陆维脖子,显然两人之前就熟识。
“我说陆帅,之前跑哪儿疯去了?兄弟都要拨110贴寻人启事了,嘿!”
此时的殷公子心里的火儿一茬一茬地冒,恨不得给旁边那俩人一人一个大嘴巴,吵得他脑仁儿疼。陆维似乎知道自己那哥们儿不太受待见,一边把人按回去一边伸手就往殷朝暮脸上擦,嘴里还说着:“你没事吧?”
本来没事的。殷大公子其实非常反感旁人随随便便对他摸摸蹭蹭的,哪怕上辈子最后两年穷困潦倒地只能抽几港币一包的烟,仍维持着这个死要面子的破习惯。倒不是说他拿乔,只是有些东西在殷夫人冷漠监督下早就融入他的骨血、成为与生俱来的本能,所以陆维这样毛手毛脚往他脸上擦来弄去胡抹一气,反倒令他一下子愣了。
愣住之后怒极反笑,竟一时把持不住随口溜出句真心话来,“别碰我。”
搁在他脸上的两只爪子闻言顿住,陆维那双明亮的眼中极快地掠过一蓬火光,脸上笑意也消去,殷朝暮却不管他,只将外套脱下,拽过背包翻来覆去地找湿巾。他两手翻过来翻过去,越急越翻不到,总觉得自己挺委屈,却不知道自己委屈个什么劲儿。脸上那两只手默默收了回去,陆维也不吭气,就那么维持着一个姿势坐在他身边,好一会儿才又开口。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讨厌别人碰。”
殷朝暮猛地抬头,恶狠狠盯死陆维一副手不知该往哪儿藏地窘迫样儿,低低说了一声“滚”。
陆维身子板儿瞬间僵直,一双眼微微睁大,似乎不敢置信原先还彬彬有礼的舍友会说这个字眼。刚刚为殷朝暮擦水的手慢慢、慢慢握成拳,眼眶儿都有些憋红了的样子。殷朝暮冷哼一声,扭过头去用刚脱下来的外衣草草擦了一遍脸,看都不看陆维。
身旁呼吸声渐渐变得急促,他的余光里一双握紧的拳几乎看得清一根根血管儿。两人之间静默地诡异,后座上陆维的朋友察觉不对直起身子探头一看,骂了句“擦”,扳过陆维肩膀急吼吼问:“怎么了这是,你哭什么啊?”
“你他妈才哭!滚蛋。”
“呃,这不看你眼圈儿都红了么,哥一时眼花,嘿嘿。那什么,谁给咱们陆帅气成这样儿了啊?瞧这恨的……”
“闭嘴。”
殷朝暮倒是奇怪,像陆维那性子不明不白被他骂了连拳头都攥好,酝酿半天竟然还没来揍人。车前面蒙着脸补觉的导员被吵起来,只得不耐烦地撑着眼皮儿走过来问:“怎么回事儿?王冬晨,怎么又是你小子惹事儿?还有完没完了,非要我提前记住你是不?”
陆维的朋友觉得自个儿挺冤枉,扯着嗓子申辩:“跟我没关系啊!还不都是那个殷……唔!”
话没喊完就被陆维一记老拳捣在背上,立马转口打马虎眼:“没事儿没事儿,您休息去吧。几个人瞎闹呢。”
导员儿来来回回扫了他们俩几秒,狠狠抹了把脸笑骂道:“混小子,怎么睡?全被你吵醒了。”王冬晨只得一个劲儿赔笑,旁边儿陆维也稍稍平静了下,压抑着嗓子说:“您去睡吧,没大事儿。”
都是刚带的班,导员别人不认识,但校第一名考进来,他还是有数的,因此陆维说完话就打算往前走。却不想他脚步还没动,坐在陆维旁边的殷朝暮倒是背着个包站起来,谁也没搭理,径自找了后面一个空位坐下。
陆维王冬晨两人都有些发愣,和导员儿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完全想不明白这位同胞发的什么疯。
殷朝暮想自己身份特殊,一般这种小事儿导员也不至于来劝架什么的,便拉上窗帘闭眼睡了。前面还隐隐约约传来导员好笑的声音,“……陆维同学,你捏着张餐巾纸干嘛啊?怎么给人家小同胞整成一脸水的?”
殷朝暮侧个身,脑子里划过陆维气红的眼眶儿和捏得死死的拳头。其实他知道自己这趟脾气发得毫无根据,可是就是觉得委屈,委屈的鼻子发酸。
说起来殷朝暮也不至于被人碰一下都忍不了,活过三十多年几经沉浮的殷家大少爷就算性子里原先就嚣张跋扈、无礼任性,却绝不会因为一个比自己小了十来岁的少年而莫名其妙发火。
他只是控制不住,在迁怒而已。
上一世自从被顾疏打压后一直积攒十二年的怨气其实没有随着他的死流逝磨平。人死如灯灭,常人都道死了一了百了,其实并非如此。有些恨,挫骨扬灰,还是忘不掉。殷朝暮这人其实很矛盾,他记恨记得不够深,所重生后浑浑噩噩许多天,虽然有准备一雪前耻,但真正遇上了却踯躅不前,绝不敢立刻扑上去撕咬报仇,反倒下意识想些柔和的法子来逃避。这是他骨子里带着懦弱与胆怯。
然而那些血淋淋的仇,却也不可能就这么因为死过一次便消散掉,殷朝暮心底那些上辈子绝不可能、也绝没希望报的憎恨,只是因为形势压人才被迫掩盖住。这一世有机会重新翻盘,他又受不住诱惑,心底跟烧草一般,只要一个小小借口,只需要一点点的火苗,就烧成燎原之势。
窝囊了一辈子的人,一旦找到出气机会,那他绝对会下意识抓住。这道理就如同一辈子没出息的人突然发达了,那三岁时谁谁谁和他抢过小手枪之类狗屁倒灶的芝麻事也记得牢。殷朝暮就是这样,自重生后,那些上辈子的怨气因为一连串大事小事来不及发泄,前一天顾疏碰过他,今天陆维也碰了他。陆维明显无辜,但很不幸,那孩子成了怨气的发泄口。
说起来重生或许轻巧,殷朝暮也或许逆来顺受。但他与顾疏之间毕竟隔着一条人命,什么仇也大不过这一条命去,什么好,也抹不开这一条命去。
当然,以上想法均不能成为他随口发火的理由。所以当他下车时看到陆维单薄的身子被风吹得打了个寒噤,还有右手上不知为什么还捏着的餐巾纸上,殷朝暮心里发泄过一次的怨气就不知不觉稍稍散开几层。
看见殷朝暮走过来,陆维旁边两个男生左右一护,大概早已听过王冬晨的改良版本3.0,两个保镖加上王冬晨,三双眼齐刷刷的跟追光灯一样扫过来,带起一片滚烫厌恨。
殷朝暮本想道个歉,没想到陆维也冷着个脸,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怎么?还摆出龙门阵来了这是?
殷大少直接转身拉着箱子走开,留给他们一个潇洒的背影。
他心里内疚,也知道必须是要道歉的,然而现在却明显不是正确时机。且不说陆维那小子还拧着脾气,就算他说得低声下气,那边儿没准儿当他虚伪也说不定。何况,他大少爷虽多活了一世,到底不过三十出头,想着自己虽然要注意搞好人际关系,但搞不搞得好也不是决定因素不是?他只要把顾小人搞好就OK,其他人有什么关系。
殷少骨子里那点儿不聪明并不是转过一世就能开窍的,他还是想岔了。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军训半个月里接触最多的是大一,不是顾疏。把三十岁老男人的想法带进十八九愤青的圈儿里,本身就有问题。
第九章:半月军旅(二)
殷朝暮前几天还站在自己宿舍里微笑着说“个人非常期待”,之后又跑到顾小人与韩之安两个狼狈为奸的对头眼皮下面儿、当着全年级五千人保证要“充分发扬肯吃苦、能坚持的当代大学生风格”,“绝对圆满完成军训任务”。然而刚到军训基地没出五分钟,殷大少爷就表示有些扛不住。
硬板床没问题,20人一间大通铺也没问题,睡统一派发的粗线褥单可以忍,每天轮流打扫卫生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什么一来就要求换迷彩服呢?换迷彩也没关系,为什么非要在20人一间的大通铺里齐刷刷地换呢?
殷公子看着不出一分钟已经赤条条站了许多肉色的裸、体,感觉刚刚在车上的头晕好像又回来了。这也太不拘小节了吧?
在他的家里,每天衣服都有下人前一晚准备好熏了他喜欢的香熨得服服帖帖,早上他洗漱后会在卧室自带的换衣间换好衣服打点妥当,然后由殷婆陪他到卫生间里将形象最后处理好,这才敢下去见殷夫人。如果从洗漱后开始算,他花在换衣服上的时间至少要30分钟,沈倦不喜欢邋遢不干净的男人。他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这一点知道得非常清楚。
而如今不说要他们穿的迷彩服一看就料子糙砺、关键是就算他马马虎虎在十分钟内换好,可谁给他找间更衣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