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朝暮同学小小得意,这辈子绝不能冲动了。当年他就是太年轻,又加上正在气头儿,白白把这么好一个牵制那死小子的把柄给放过了,之后悔得恨不能一头撞死那个没大脑的自己。唔,当初怎么说撕就撕了呢,手欠,至少也得把肖像权的版权费要过来呀!
他抬起脸,仰角45°,眼中深沉如海。年少不知愁啊~
脚步声越来越近,正沉浸在美好校园生活中的有志青年们笑声爽朗,带着其他年龄段人所没有的青春与风发意气,让殷朝暮这个在港岛商海沉浮数年的老大叔伪青年听了,心里也不禁轻轻飞扬。一树桐叶飘舞,洒了他满身满脸,他却丝毫不觉狼狈尴尬,毕竟这里是C大,离时刻要求形象的殷夫人,至少有三小时飞机的距离。
然而下一刻,殷朝暮就彻底打翻了自己刚才那点子淡定。脚步声停在不远处,一个略带笑意的声音显是在打趣:“呀,又是一个仰慕者在偷窥你的画,顾大才子,你魅力越来越大了,竟连男人也吸引过来。”
殷朝暮向左侧看去,那一群人,不正是之前见到的“顾疏小团伙”么。刚刚还想着要捉人把柄的正主正淡淡看着他,淡色上衣衬得他眉目如诗画般优雅缥缈。殷朝暮顿时哑了。他平素最惧殷夫人,刚巧顾疏与殷夫人一样都有股不食烟火的气质,殷朝暮在末日黄昏呼来喝去指挥若定,可一见到这两人,尾巴便夹得紧紧,半点儿风仪也发挥不出。
谁说不尴尬,他大公子现在尴尬的要死!
刚刚出言调侃的人站在顾疏身旁,瞧见殷朝暮扭过头来,也是一愣。倒不是为那份光风霁月的容貌,而是直觉静静立在顾疏画室外这人很是奇怪。这个新生看过来的眼神……竟隐隐带着戒备与敌意。他偏头去瞧顾疏,顾疏脸上还是淡淡,只是同样在不动声色观察那个新生。
正诧异,就见新生冲他们轻轻点了下头示意,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这下他脸色更古怪了,这还是他们遇见的第一个见到顾疏既不是局促不安地攀谈,也不是自卑地躲在一边偷觑,反而像根本没看到这个人一样,施施然转身的C大学生。
“之安,走了。”清淡的声音传来,韩之安叹口气,顾疏这个朋友,什么都好,就是太淡定。你说你这样子,衬得我们多浮躁,唉~
那边殷朝暮强装镇定沿着反向路走了一段,才调整呼吸沉着脸绕了个大圈踏入食堂。食堂与美术楼相对于学四楼来说同向,而他刚才为了避顾疏,竟反向走了一段儿。他是有准备斗一斗,可没想到不期而遇得这般早,按说两人正式相遇不是该在学生会招新时的面试上么?今天这样打他个措手不及,一看到那张前世欺负他无数次的脸就下意识退避,当真丢脸……
“一份照烧鸡排饭,一杯椰汁西米露,鸡排饭不要放生菜。谢谢。”为了节省餐具,C大食堂的鸡排饭把原先配来消油腻的生菜都倒进饭里,味道极易混,殷朝暮虽不像上一世那么挑,饭菜混味还是同样忍受不了。
食堂阿姨给他配好饭,还特意给加了个煎蛋饼,“一共是……八块。”
“好的。”殷朝暮将卡放上,却发现刷卡机上根本没显示卡内余额,反倒是一堆乱码。
“诶?你拿起来再放一下,可能机子不灵。”阿姨倒是很耐心,殷朝暮暗暗擦把汗,都亏了他这副多年练就的好风仪,否则人家大妈定不会这般耐心。
“……怎么会?”
“哎呀,小伙子,你这个根本不是饭卡啊,明明是公交卡的。”
C大饭卡印着C大主教学楼俯瞰图,一片花花绿绿,与公交卡很是相近,若不仔细分辨极易弄混的。阿姨点出这一点,知道他不是故意赖账,便笑眯眯用目光施以压力、督促殷朝暮翻钱包。
只可惜那边在笑,这边殷朝暮一向引以为傲的笑容却有点挂不住……不会啊……他明明记得出宿舍前有拿饭卡的……
他是殷氏嫡传公子,多年在殷夫人的严加督导下,什么忘拿东西的事情根本不会发生,对自己这点信心还是有的。那么就只可能走路上掉在哪里,最可能的,就是顾疏画室外面。他在那里站了许久,走得又匆忙,搞不好还真落在美术楼外面了。C大鱼龙混杂,一张饭卡前脚掉地上,后脚就消失无踪,此刻再回去找也白搭。殷朝暮懊悔地咬咬下唇,顾疏顾疏,果然每次遇见这人就要遭殃,真不愧前世把他害死今世仍阴魂不散的大BOSS一只……
“阿姨,抱歉,我可能……”
话没说完,一只略显苍白的瘦长的手拿走了还插在刷卡机上的公交卡,放上另一张卡。瞬间,刷卡机上明明白白显示着“余额:100元”的字样。
“用这张。”
微热的气息喷涂在脸上,殷朝暮猛然回头,顾疏黑白分明的眼近得他都看得清里面微微的笑意。只一刹,那双幽深的眼眸又恢复成波澜不起的深潭,好像刚刚的笑意只是殷朝暮一个人的错觉。
“什么?”周围不知何时声音消了下去,殷朝暮听得见自己的嗓子里有着清晰可辨的犹疑。据他这么多年了解,顾疏可不是什么乐于助人、解人危难的善心人。
“你自己的卡,之安捡到的。”
很好。殷朝暮挑眉,他就知道。“多谢,如果没有其他事的话……”
“还有,”顾疏淡淡的嗓音仍在继续,殷朝暮微微有些郁闷。他就知道他就知道,“上辈子”顾疏那个该死的喜欢打断人说话的、没教养的陋习一定会沿袭到这一世。
“殷朝暮是吧,我记得你明明是往远离第一食堂的方向走,怎么跑到了我们前面……”他说到这里,非常笃定地接了一句:“你在躲我。为什么?”
如墨黑发扫在殷朝暮脸上,他觉得自己有些发热。被当众戳穿没什么好害羞的,怪就怪明明是说着怀疑别人的话,顾疏自己也是主人公之一,却偏偏一副月朗云疏事不关己的态度,真是恼人。殷公子拿出自己最高段的气度,镇定一笑:“自我欣赏是一件好事情,但自恋到你这种地步,怀疑别人干什么事都围着你顾才子转,”伸手取下自己的饭卡端好餐盘,“就真是需要稍稍看下心理医生了。还有,你怎么知道我叫什么?”
顾疏凉凉扫了他一眼,“饭卡上印有学号。”
“那又如何?”
“之安是学生会的,我正好看过音乐系声乐专业学生名单,就对上了。”
殷朝暮默默想起自己离家前那一盘输掉半目的棋局,心中一凛。就算音乐系只有28人,只一扫就能将学号和名字对起来……人的记忆力是可以通过锻炼提高的,他自己记性不差,又常年学棋,往往几百目棋子记下来也能不错不乱。虽说做不到过目不忘那般夸张,却还是私下里以此为荣的。而顾疏家庭情况如何殷朝暮再清楚不过,那人绝没有这样的锻炼机会,也就是说,天生的记忆出众……
叹口气。现在看来,即便重生开了作弊器,他同顾疏之间,还是有不小的差距啊~
第七章:此生初识(三)
大陆规矩一入学,就要被拖去某某军训基地先训上十天半月,殷朝暮宿舍还没收拾利落,就迎来了面目慈祥笑容可亲的系主任。老主任眼睛瞄瞄宿舍床上远超规格标准的羽毛软褥和亚麻凉单,再看过来时不免带上些看待走资派的严肃与怜悯。殷朝暮走过一辈子,知道这时候大陆人看港岛同胞,还如同隔雾观花,当下老老实实摆出个羞涩诚恳的笑,果然主任脸色回调了一个色阶。
那边咳嗽一声,招呼殷朝暮坐了,自己也拖了把小凳儿坐在对面,开口就是:“殷朝暮同学吧?首先欢迎来到大陆。我代表咱们学校咱们院系欢迎你。”
换上辈子的殷公子来,那也就点点头带过的事,毕竟他根底在港岛、在资本主义制度下,哪里用得着注意大陆的人脉关系?当然如今大不相同,殷朝暮自知往后还要在大陆至少挣扎七八年,虽说眼前只是一个小小的系上主任,他也不敢敷衍糊弄。
顾疏顾大哥曾亲自教给他小瞧任何一个路人甲,都需要付出血的代价啊~
“谢谢,我在那边做了综合考虑之后,觉得C大在媒体艺术领域还是有很大优势与影响,才选择进入贵校。如今看来,胜名之下无虚士,我非常庆幸自己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这两句冠冕堂皇的话砸下去,捧得高明又不虚伪,关键是殷朝暮明明说着这么恶心的话,还能端着一副恳切不失于谄媚、淡然不流于疏离的标准态度,就某方面来说,也算个人才。
果然,老主任再开口时已经换上大谈特谈、深入交心的语气。“你的情况我们也都了解过,咱们祖国的政策是好的,虽然你情况比较特殊,但国家的军训任务并不繁重,而且绝对有益于新时代大学生的综合发展。我们讨论了下,校方是希望你能参与进来,你自己的看法呢?”
原来是做军训动员来了……殷朝暮倒是还没想到军训这回事,他一颗心都咬死在提前遇见顾小人这个明显BUG上了,压根儿没想其他的。说起来,所谓内陆地区的军训,从前他都是直接利用身份特权无视掉,这一回……
殷朝暮叹口气,既然决定改过自新重新做人了,那就跟着大部队的脚步走一趟吧。想到这里,他把眼神儿再次调到真挚那一档,在主任热烈的注视下从容不迫地说:“我个人非常期待这一次的军训生活。”
“你能这么想就太好了,果然港岛同胞也是有思想觉悟的。”老主任搓了搓手,咧着嘴又小心翼翼加了句:“那关于食宿方面,有什么特殊要求么?”说完还往旁边床上摆着的那套高级用品瞄了瞄。
殷朝暮暗暗好笑,他要还是之前那个高坐云端不是人间疾苦的大少爷,少不得拖上几大包奢侈品去军训基地改善生活。只是现在的他,受不惯苦、却并非不能受苦。“没有什么特殊要求,按别人的来就好。”
大概是殷朝暮良好的皮相仪态以及出乎意料的和气,原本抱着长期抗战准备的老主任走时已完全换上春风和煦的脸。殷朝暮送她出门时,还拍了拍殷朝暮的肩,颇感慨地嘱咐:“本来军训动员会上的学生代表发言是交给陆维那孩子的,但他还没来,这么着吧小殷,你要有时间就准备一份儿发言稿,代表你们这一届接受军训任务。”
……
代表新生发言,他要真是十八岁或许还会有激情,如今朝气勃勃的皮下裹着的是一颗大叔心,这个任务就有点食之无味的感觉了。
其实他应该表现得觉悟低一点的。
直到三天后,全部大一整装待发,在被打发去穷山恶水吃苦的前一晚,学校摆出大阵仗,校长副校长书记副书记坐了一排、为他们设下动员大会时,殷朝暮才从心底里感到无语。
要不要这么绝啊,狭路相逢也不需要这么狗血啊。
学校里开某某大会,惯例是全部座位按专业按班分,有特殊任务如殷朝暮这类等会儿要发言的,则要脱离群众单独坐到前三排去。殷公子身份特殊,由系主任亲自领着在一片乌漆麻黑中摸到前面,还没走近,就听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在开场前的骚乱中稳稳传过来,“……最烦了,每次都是这么几个老油条,张口闭口‘抱以厚望’,敢不敢换个词儿啊?”
他尚自朦朦胧胧觉得耳熟,那声音接着跟了一句,“倒是你这位大才子怎么有兴致接下这趟活儿?发言不是一向都归苏学那小子么,别跟哥说你……”殷朝暮越听越觉得耳熟,黑暗中只见影影绰绰坐了两个人,正待细听,就被系主任按住,安排在那两位旁边。
“小殷,一会儿喊到你名字,你就上去。”殷朝暮点点头,刚想起黑暗中看不到,主任却不再理他,扯着那两人中靠外的一个一溜小跑儿上了台。殷朝暮顺势坐在了空出的位子上,旁边那人一直沉默不语,殷朝暮也没想太多,只默默在心底一遍遍捋发言稿。
刚上台的主持人冲领导老师同学们都问过好后,开始一项项过大会内容。晚上的礼堂一通黑,只在台上打了光,却反而衬得人脸不真实,殷朝暮观察了那人半天,楞是没想起这把慵懒嗓音属于哪位高人。
旁边坐着的人还是静默不语。
殷朝暮坐在台下专心致志背演讲辞,背了几遍觉得实在没意思,又开始在脑子里复盘之前跟殷夫人续的那一局生死劫。他自幼学棋,后来虽放下了几年,但凭早已练出来的记忆力,简简单单复一局只牵扯数十手的生死劫,还是不在话下。殷夫人最后落的那一子端地巧妙,之前他还当是废子,细细算下来本该自己赢上一子,却不想那一手下去打通路子,到最后竟莫名其妙输掉半子。殷朝暮反复推演几遍,还是半分名堂瞧不出来,忽听台上主持人提到“学生代表”,心中便一动。再认真听去,说的却并非是他,而是在他之前的大二学长代表。
台上的校长挺着胖肚子吭哧吭哧念完结语,“……我们学校所有教职工与校领导对新入学的你们抱以厚望,并预祝大家圆满完成此次军训任务,凯旋归来!谢谢。”
“噼噼啪啪——”
主持人接过麦,含着笑意道:“林校长的讲话当真振奋人心,鼓舞士气,讲得我这个老生也心情激荡。那么接下来就有请大二学生代表,为即将‘出征’的小学弟们打打劲儿吧!下面,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来自美术学院的顾疏代表老生发言。”
主持人讲完后,坐他里边那位装死的便站了起来,对他压着嗓子说了声:“借过。”殷朝暮一颗心就慢慢沉了下去。
黑暗中难以辨认,他就着台上光影隐约看向顾疏,看了半天脑子也没反应过来自己竟跟这人安安稳稳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同桌——他原先以为再见到姓顾的,即便有心和平相处、即使做好了心理建设要公平竞争,也至少会情绪失控。否则之前他也不用匆匆忙忙躲人了。他原以为,哪怕自己化作灰、哪怕姓顾的改头换面、只要闻到这人的气息,他就能挣扎着咬下一块儿肉来——
却原来不是这样。
仅仅看不见脸,他就认不出人来。殷朝暮心里突然升起一丝细微的、说不上是可悲还是可笑的错愕感,前世被人害得家破人亡,结果刚被害死没几天,自己依然能和这人肩挨着肩坐了。
难怪以后会输那么惨。如果受辱的是顾疏,他一定不死不休折腾一辈子,而非他这样得过且过。
大腿上突然传来一个热度,殷朝暮瞬间回神儿,却是顾疏说完不见他起身让路,只得自己挤过去。礼堂里的座位排与排之间相隔甚近,殷朝暮两腿与前座仅仅隔了两拳,顾疏这么一挤倒是自己上半身有些不稳,为保持重心将手撑在了殷朝暮大腿上。
“抱歉,我……”
顾疏淡淡的嗓音还没续完,殷朝暮脑海里便反应出此刻两人的姿势,身子瞬间打了个哆嗦,控制不住地“啪”一声,甩手把顾疏的手打开去——
不知道不要紧,知道身边站着的是顾小人,还被他如此靠近,殷朝暮本能地从嗓子眼儿里翻腾起一阵阵如潮汐般滚涌的恶心。同时又对自己有些无奈,不知道时无所谓,知道了就反应这么大,不得不说,真是有点虚伪。
这一下打得又快又响,黑暗中的顾疏也似乎察觉到刚刚殷朝暮身上瞬间爆发出的强烈厌憎,竟停了身一动不动。殷朝暮迅速跳起往过道上一让,不动声色将刚刚打人的手松松握了背在身后,那上面一片火辣辣,刚才本能驱使下,可打得不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