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仔?”殷婆一丝不苟帮他套上毛茸茸的拖鞋,就着蹲下的姿势费力仰起头来,脸上是对孩子的宠爱。殷朝暮勉强扯出个笑容,故意撒娇耍赖道:“妈子妈子,你对暮仔最好啦,暮仔以后接了殷家,妈子再不用做这些活计啦,好不好?”
粤语中妈子是对母亲比较近的称呼,类似于妈咪。殷婆虽是殷朝暮乳母,一把屎一把尿拉扯了他十八年,但到底殷家门规森严,又有殷夫人那样的能人驭下,殷朝暮万万没胆子撒这娇痴劲儿。殷婆在殷家兢兢业业做了这许多年,早把殷朝暮当亲生儿子,此时听他说得诚恳,一双漆黑眸子满是认真,心里又酸又满足,眼眶便忍不住有些红。
“仔仔瞎说八道,烧到啪呆(傻瓜)啦~你有这份心就好,姆妈晓得的,千万别再说啦,姆妈为仔做嘢(做活)有相干啊(没关系的),姆妈心甘的,叫夫人听到,又一通训……”殷婆边骂边拿手抹眼眶,嘴咧着根本合不拢似的,语无伦次地叮嘱别在殷夫人面前喊“妈子”。殷朝暮其实明白就是喊了他母亲也不会有什么想不开,只是一个称呼,殷婆就欢喜成这样,他只觉愧疚得恨不能往死里扇自己一巴掌。
这边殷婆哭哭笑笑,那杯LUWAK他自然也不会去碰,倒束了手不知该说些什么话。殷朝暮其实很会哄人,男人女人老人小孩,他都哄得来,只是殷婆待他不同,此时又满腔愧疚没法出口,反倒尴尬地不知如何是好。正慌着,那边一个下人来喊。
“少爷,顾家少爷给您的电话。”
殷朝暮跟殷婆交代下,便去隔壁间接了电话。殷氏老宅原先按殷夫人意思,电话线是分开的,除了内线有一条,还有两条外线。殷夫人早年留学法国,观念先进,说是儿子长大了便不该同用宅子电话,这样外面有人找也不必过家中人这一路,算是彻底拥有了自我空间。因此这部外线算是专属于殷朝暮的,知道这号的都是些狐朋狗友,例如顾家败家子顾禺。
“日安,阿禺吗?什么事劳动大驾来找我这个闲人?”这个朋友倒是他为数不多的知交之一,“往后”两人还结成阵线共同抗衡过顾疏,只可惜他俩也算难兄难弟,最后他自己是死了,顾禺也没好到哪里去,被顾疏早早发配到国外,相当于驱逐出顾家门庭。
那边一阵嘈杂,隐隐约约听得到各种不入耳的咒骂,想是些混乱的酒吧地方,还模模糊糊听到女人的浪笑。殷朝暮皱着眉将听筒拿远了些,顾禺明显和平时懒洋洋不同的声音略带急躁地传了出来:“暮暮,你小子身子骨儿没事了就给老子过来,城西路末日黄昏,快点来。”
说完咣当一声挂断。殷朝暮想了想,大致回忆起自己十八岁那年确实有过一场车祸。
他当时收到大陆京都某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便以死相吓缠着殷夫人要去内陆发展。但这场车祸倒还真是个巧合,当年的殷朝暮有心没胆,不过是口上说说而已,却不想真遇了车祸,在床上躺足几天。若非这个巧合,殷夫人是不会妥协放他走的,而当时他怕疼怕苦,借机多躺了几日,正是那几日里,顾禺跟些地痞流氓起了争执,据说还被小报记者拍下,还是最后顾家当家人出手拦下此事。事后那小子让他老爹禁了一个月的足,连他去大陆都没来送机。
算算,就是这个时间。
殷朝暮略一犹豫决定还是去一趟。他“上一世”因着殷夫人勉强多支撑了几年,熬到三十多岁顾疏才对他动的手。而顾禺则是在顾疏刚回港岛就被赶去国外,算来两人也足有几年时间没见过面,若这一次又像从前那样,至少又要有几年两人见不到。殷朝暮与他从小玩到大,一时还有些想念。
换了身米白色的COMMEdes GARCONS西装,虽然是去酒吧,殷朝暮还是穿不出衬衫短裤的打扮,至少在港岛,他是没有这个胆子穿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当年也正是这个原因,只要仍踏在港岛土地上,殷朝暮就觉得殷夫人冷淡的目光如芒在背、注视着他一举一动,最终才不堪压力偷偷报考大陆的学校。
末日黄昏他听顾禺提过,是那小子常去的一家档次不高不低的酒吧。那小子似乎是看上里面唱歌的一个女郎,便日日花钱去捧场,半点儿不顾他老子的脸面。当然全港都晓得顾少浪荡不羁,不堪大用,别说泡吧沟女,就是真听到顾少吸毒,估计也能承受。因此顾家也不多管,只要不出大事端一概采取放任态度。
殷朝暮到时,因为配着司机开着好车,又一身鹤立鸡群的高雅打扮,一副正要参加某位名媛茶会的模样,即便暴雨倾盆仍从容自若,真正的清华美好,远不像来这种乌烟瘴气地方的人。
“先生,请问……”门童大概从没见过穿成这样子的,犹疑片刻,终于还是拦了上来。
殷朝暮露出个温和的笑来,看着门童紧张得满面通红的脸说:“麻烦你带我去见你们经理。”
这个时候,以顾禺刚才的口气与嘈杂背景来看,只怕已惹出事端,经理多半正在场中调节。就是没有,殷朝暮也懒得和这些小童多说,这地方能被顾禺看上,做经理的多少还是有几分眼色,到时候交涉起来也方便。
那门童有些迟疑:“先生能告诉我有什么事么?”
“我找你们经理有些私事,如果三分钟后还看不到人,那我就走了。”殷朝暮好歹也曾对过顾疏那样的顶级人物,遇上这等小事自然知道多说无益。果然那门童不敢废话,领着他就往里走,直到二层一处幽静走廊,才看到堵满了人,一拨儿染了头发刺了青显然是地痞混混;另一拨儿打头儿一个青年穿着开到小腹的黑绸衣,略长的发丝下一双狼眼闪着狠光,手里还掐着段儿烟,正是印象中锐气还没被顾疏削平的顾禺。
中间站着个法国人,黑色西装,轮廓深刻,周身气度倒是温文有礼。那门童小跑几步赶上去,悄声说了两句,法国人当下扭脸过来,酒吧昏暗的灯光下,殷朝暮勉强看出他有些诧异。
这时候对方混混头目似是不耐烦,上前猛地推了一把顾禺肩头儿,恶声恶气道:“顾大少,别人怕你大少爷,老子可不怕。实话告诉你老子刚从里面儿出来,没爹没娘的,早就不拿自己的命当条命,你顾大少若执意不让老子好过,管你家姓顾还是姓古,一样先要让老子痛快了才行。嘿嘿,顾少有家有口的,可别跟咱兄弟这帮亡命的计较。”
殷朝暮敛敛眉心,这些小流氓儿且不说是不是真的亡命徒,若真沾上也是个麻烦,对名声必定不好听。只是那家伙看来也不想和顾禺硬抗,才出言威胁,可若换个其他名门少爷或许还会怕他,顾禺这性子是跟着来劲,你不说他还没什么,若真敢威胁,他豁出去也要拼一拼。
果然,顾禺拎了半截子烟吸一口,张嘴就喷在那混混头目脸上,神色是毫不掩饰的鄙夷:“你算个什么东西,敢在本少面前称老子?”
那混混被这一下激怒,什么都不顾一拳挥过来。顾禺刚偏头闪开,就被揪住后心猛地向后一扯,踉跄几步张嘴开骂:“哪个王八孙子……”就看到蓝色灯光下殷朝暮一双高挑的细长凤眼儿冷冷瞧着他,COMMEdes GARCONS订做米白色西装西裤,细碎的半长发覆在额前,一张脸大病初愈白得没半分血色,往日那份温润怯懦都不见,只剩下浑身慑人的冷冽。
顾禺一时竟被怔住,说不出话来。
殷朝暮从右胸口袋里抽出银丝绣线绢帕轻轻拭了拭手,一边懒懒抬起眼皮。他本就身高近一米八,港岛人普遍较矮,那混混还不足一米七,此时殷朝暮从上看下来,便给在场众人一种居高临下的凌人错觉。
“刚从里面出来,嗯?没爹没娘一个人,嗯?”殷朝暮笑笑,那笑轻轻缓缓,就像刚刚冲门童一笑那般温柔,“既然连个背景都没有,那顾禺你还跟这种人废什么话,直接再送他进去一次就是。”
第三章:死后重生(三)
“既然连个背景都没有,那顾禺你还跟这种家伙费什么话,直接送他再进去一次就是。”
殷朝暮说话的时候,眼睛就像两个黑洞,没有半点光透出来。这家酒吧为了烘托醉生梦死的气氛,灯光打得都暗,人脸看上去总是阴沉沉,可谁也没有殷朝暮这样,一双眼珠子连星火光芒都不反射的。那流氓头目正站在他对面,此时听他语调轻柔地说完这句话,再猛地对上那双毫无生气的眼,竟噎得半天没言语。
殷朝暮也懒得理他,转头向之前的法国人manager露了个礼节性微笑:“虽说我的朋友在贵店生事,是他莽撞,有什么失礼之处还请您见谅……但贵店的保全系统实在令人担忧,若是什么不三不四的人都随意放进来,到时候真伤到某些不知情者,误把贵店视做藏污纳垢之所,岂不是凭白降了格调?莱菲布勒先生,您看是不是这样。”
Lefebvre,法国常见姓氏之一,只是法语不算好的人一般都很难精准地读出这个姓氏。就像英语学几年,某些英文名照样念不出来,manager胸前配著名牌,但很少有人只看名牌就准确叫出他的敬称。显然殷朝暮这个称谓令他十分愉悦,而且这一段话都是用法语说的,吐字标准而音调微微低沉,说话时如珠滑玉滚,正宗法国贵族腔调,即便某些港岛世家出身也做不到这一点。
“当然,是我们疏忽。不知道我还有没有这个荣幸为您效劳呢?”莱菲布勒略带惊喜地微微欠身,法国人追求浪漫与典雅高贵,殷朝暮虽然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绣花枕头,但这花绣得显然很符合法国人对美的鉴赏水准。莱菲布勒大概是真对殷朝暮另眼相看,主动示好解决剩下的事情,殷朝暮倒不好继续明讽暗刺。
莱菲布勒,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上档。
“不介意的话,可否借用您的电话呢?”殷朝暮略略含蓄地笑着。
莱菲布勒的意思很明显是要将收拾这帮混子的事情接过去,这些酒吧能在这样乱的地方站住脚,本身也涉及一些黑道上的事情。殷朝暮顾禺这些名门子弟,自然不好牵涉到下三流的街头斗殴事件里,交给莱菲布勒最好……只是他却不打算这么来。
对付混子流氓一类的,他怕莱菲布勒因为某些原因收拾不干净,往后还是麻烦。接过电话,殷朝暮迅速拨了警察,看得几拨人都有些愣怔,毕竟刚刚他的表现还是温文有礼,那头目也万万没想到殷朝暮连交涉都没打算直接报了警。
“Hello,城西末日黄昏酒吧有一起流氓伤人案件,希望你们能尽快派人来处理。嗯,好的,对方自行供认有案底……受害人是顾家少爷顾禺,你们知道怎么办……”
挂上电话,殷朝暮转向莱菲布勒:“替您解决了贵店的‘小麻烦’,这样算来,您是不是欠在下一个情呢?”
莱菲布勒一怔,对这番强词夺理歪曲事实的理论很无奈,但殷朝暮给他好感甚深,竟微笑起来:“是我考虑不周,小店主厨梅西耶的拿手好菜鹅肝酱煎鲜贝、生蚝配柠檬汁,扇边贝与生蚝都是空运过来的。作为赔礼,您愿意来点吗?”
这两道菜是典型法式名菜,那双宝石蓝色的眼珠里满是真诚与喜悦,殷朝暮没想到这样一个随便的酒吧里还能遇见如此善意的朋友,不仅没有计较反而诚意邀他进餐……之前因与顾疏争斗而下意识坚硬的心也稍稍放松。
优雅、高贵、觥筹交错,他最初最初的生活。如果没有遇见顾疏,这一切都将延续下去,直到他死。
殷朝暮扫了一眼被他和莱菲布勒震住的顾禺,以及昏暗走廊里隐在蔽处一闪而过的反光,淡淡地说:“谢谢,但我刚喝过咖啡,您知道的,现在并不适宜进食海鲜。这个遗憾我想下次一定有机会弥补。希望明天不会出现不实的报道,莱菲布勒先生,麻烦您了。”
“如您所愿。”果然莱菲布勒听懂之后朝着殷朝暮视线所及之处看到了那一抹不自然的闪光,微微颔首。殷朝暮没有忘记,“上一世”就是因为小报记者批露,顾禺才会错失送机的最后一面。
之后的事情就好办许多,他将顾禺带上车后没再开过口,径自坐在后座上支颐望着外面迷蒙的雨幕,困顿得睁不开眼。车祸之后的身体明显比同龄人要渴睡,这一趟奔波又太过耗神,让他心中泛起淡淡的疲倦。
顾禺一直注视着他,当车子在一个红灯前停下时,终于忍不住开口。“暮暮?”他放缓了声音,顾禺本来是顾家少爷,脾性又爆,然而对面这个是他从小到大的挚友,不自觉便事事迁就。其实顾禺声音很好听,比一般男性的音调略高些,有些张扬的朝气。他平时说话轻浮得很,不免给人以花花大少的印象,此时对着殷朝暮倒没有这份浮躁,褪去那层故意为之,只两个字,念的又轻又柔,就像情人间的呢喃,很动听。
“嗯。”这一声懒洋洋无可无不可的回应,飘飘荡荡,似是鼓励人往下说,又似打住的噤语,顾禺措辞许久都等不到下一句,烦躁地掏出根烟,顾及殷朝暮身子没好利落,犹豫半天还是没给点上。
“暮暮,你今天……很不一样。”顾禺见他还是一副慵懒斜靠的样子,只好自顾自往下接:“我的法语一向不行,但你今天说话虽然还在笑,但总觉得好像不大对劲,嗯,就像……就像是殷夫人讲话的样子。嘿,你小子什么时候有了这份能耐,也不跟哥事先打个招呼?”
殷朝暮斜了他一眼,冷笑:“顾少爷,今天我要没这份能耐,多半明天报纸头版头条就能看到你大少爷的花名。”顾禺被呛住,随即一脸满不在乎,眸色中夹着淡淡的讽刺:“有什么,反正我家老爷子掏几张票子都能给摆平,他儿子就是进去了,那帮人也得恭恭敬敬再把本少爷请出来。”
“你既瞧不上顾伯伯那副做派,又何必顶着顾家的名头四处惹事,真有骨气就不要给我打电话。”殷朝暮语调毫无起伏地刚念完这一句,就被火气上涌的顾禺一把扯了领子拽过去。“殷朝暮,你别当自己帮了我一把,就真能对本少爷说三道四、指手添脚。”殷朝暮被他扯得生疼,被迫扬起细弱的脖子,对方长长留海下,一双浅色眼因为其中闪烁的狠厉光芒而令人忽视掉原本称得上标致的形状。沉重的呼吸与因被咬紧而显出微微白色的唇……他当然知道这孩子有多好强,心气又有多高,否则当年也不能被顾疏整完后咬牙去了国外再没回来。
殷朝暮叹了口气,顾禺没什么坏心眼,只是脾气冲些,性子嚣张些,为人霸道些,只是这样的小毛病在其他人身上算不得什么,可有顾疏这样的对手,就成了难以忍受的致命弱点。他柔了眉眼,病后略显苍白的指尖抚上这孩子尚带着稚气的脸:“阿禺,我没有对你指手添脚的意思,一直都没有。今天的事有我替你担着,若是往后我去了大陆,顾伯伯倒是会在出事后帮你收拾摊子,那出事之前,又有谁来替你挡?”
顾禺眼中的怒色弱下去,随即恶声恶气将殷朝暮领子甩开,将烟头掐断:“谁要你挡,你那病秧子的破身体,瞎折腾什么,以为我需要你替我担待么?啧,笑话。”
话语之间,竟把他自己打电话喊人来的事情完完全全抹去,颇令人无语。殷朝暮微微侧身,揉了揉自己刚刚被勒紧的脖子,越发觉得顾禺还是个孩子。这样嘴硬心软,现在对上疼惜他的人还能体谅一二,到时候对上顾疏那种没心肝的狠角色,当真死也不知怎么死。
“是,是我多事。可是你出了事情,我怎么可能不管?这一次是没事,下一次万一对上什么厉害人物,便没今天这样容易。阿禺,要知道如今这一辈儿里,能扶持的也只有你我,没有顾伯伯,也没有我母亲。今天你出事,我至少还能帮衬下,若哪一天我招惹到什么,你有什么能力,来帮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