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好了?”骆非寒看了他一眼,伸手接过他递过来的字条。
“嗯。”凌君莫摇头制止骆五要起身的动作,随意拣了张凳子坐下,“那两个小的倒还真查出不少东西。”
他们先前刚收到骆孝先的飞鸽传书,两个小的已到徐州,正跟着刘锦信做事,顺便抽空去金陵调查了一下裕泰茶庄。方才凌君莫便是在给他们回信,按照骆非寒的意思嘱咐了几句。
三人又谈了几句,门外又响起脚步声,声音轻巧又有些拖沓,似是犹豫不决。不久脚步声在门前停住,有人轻声敲门。
“谁?”骆非寒扬声道,心中对来者的身份已猜了个大概。
“是我……”小女孩稚嫩的声音隔着门板有些失真,“我……那个……大叔在么?”
这句“大叔”一出,骆凌二人默契的望向骆五,后者顿时垮下脸来:拜托!他们三人之中明明是自己年纪最小吧?
想归想,应声还是要的:“姜宁?”
“大叔!”小姑娘欢呼一声,顾不得礼仪扑开门就飞奔进来,看清屋中人后,一把扯住骆五的衣袖。那动作自然的好像做了无数遍一般,“大叔你怎么没在房里?我找了你好久!~”
你找我作甚……骆五在心中哀号,很想这样回复她一句。然而从知道自己救下的假小子是个丫头之后,他便再也不敢像之前那样教训他——不,是她。也不敢靠的太近以免产生什么误会。偏偏小姑娘就是黏他黏得紧,这才走开一会儿就追了过来。
看着骆五手足无措的表情,两个做主子的心中均忍不住莞尔。凌君莫轻笑一声,开口化解了他的窘境:“天色也晚了,骆五你早些歇着吧。丫头,回去睡觉,明天要早起赶路。”
“回洛阳?”姜宁反应很快,噌的转过头看他。
“嗯。”
姜宁闻言,脸上殊无喜色,她咬着下唇低下头,欲言又止。
骆五此刻只求能够摆脱这缠人的丫头,听到凌君莫开口急忙点头附和:“是啊!早点回去休息,明天我们就动身去洛阳了,你不想回家么?”
“你跟我一起走?”姜宁闻言抬头看他,神色认真。
“当然!”本来就同路嘛!
“好。”这次小姑娘回答的非常干脆,扯着他的衣袖就往外走。“那么去睡觉罢!”说着又想到什么,转身对骆非寒二人恭敬的福了福身子,接着便向外走。
“喂!”骆五被小姑娘紧抓着,满头雾水,“你走便走了,拉着我作甚?”
“睡觉啊!”姜宁答得理所应当,“我一个人睡不着,大叔你陪我!”
这怎么能陪!骆五大汗,正要说话,就听主子冰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是晚了。出去关门。”
“……”主子你卖仆求荣!骆五欲哭无泪,无奈小姑娘拉扯的力道太干脆,主子的话太寒心,怔愣之间已被扯出门外,接着耳边“支哟”“咣当”两声,也不知道是谁利落的关门落拴。
骆五顿时哭的心都有了。
……
骆五当然不可能真和小姑娘住一间屋子,好说歹说才将姜宁哄睡着,自己回房后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四人收拾了行李,用过早饭便离开了这个满是咸涩味道的小镇,向着洛阳方向走去。
密州距离洛阳并不是太远,纵马四五天便可到达。只是途中山路水路纵横交错,许多都是不曾开发的荒山野林。这段路之前走过一遭,骆五特地备了些露宿用具以防万一。
离开密州第二天夜晚,四人便要在野外露宿了。
这段路有些荒凉,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众人在野林外找了一处平坦的地方,先清了杂草,点上篝火,打了些野味便围着火堆坐下来。
小丫头似是第一次露宿,从下马后就一直难掩兴奋。她年纪尚幼,还不会骑马,一路上都是骆五带着她。此刻下了马,只觉全身都颠的散架一般,软绵绵的倚在树旁,一张小脸上兀自兴味盎然,乌溜溜的大眼围着三道忙碌的身影打转,一刻不得闲。
很快野味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肉味的香甜如同晨雾,从最初的稀薄到漫天,勾引着饥肠辘辘的行人胃口。骆非寒考虑到秋日夜凉,取了两只酒囊过来,一个丢给骆五,打开另一个的塞子,喝了一口后递给凌君莫:
“喝点暖暖身。”
凌君莫含笑接过,闭眼仰头。醇香的酒液顺着口腔滑入胃囊,暖暖的烧下来,周身的寒气顿时去了大半。他睁开眼,却发现小姑娘正瞪大眼看着他,确切地说是看着他手里的酒囊。
“想喝?”他对着姜宁扬起眉,有些好笑。小姑娘一脸好奇的样子让他想起义子小染。小染小的时候刚接触新事物也是如她这般神情,初生幼仔般可爱。
“我没喝过……”姜宁犹豫的咽了口口水,看向骆五手中的酒囊:“大哥哥,让我试试吧?”
骆五好笑中举高酒囊:“你一个小孩子,喝什么酒?”
“不是说可以暖身?”小姑娘牢牢记住了方才骆楼主的话,目光盯在酒囊上,“让我尝一点啦!就一点!”
那渴望的神态逗得三人大笑出声,这小姑娘的求知欲真不是一般的旺盛,这几句话配上她那神情,活脱脱一副小酒鬼模样。
姜宁被笑得脸红,但抵不过好奇,一骨碌爬起身不顾身上酸痛扑过去抢。骆五显然也逗出性子来,拿着酒囊不时换方向,就不让小姑娘抢到手。
骆非寒面色微暖,看着两人打闹,似是想到什么,目光瞥向凌君莫,继而低声轻咳了下,嘴角勾起,双眼始终灼灼的看着那人。
凌君莫宛若未觉,依旧含笑看着两人打闹,不时眨眨眼。昏黄的火光映在他脸上,暖意融融。
骆非寒一瞬不瞬的望着对方的侧脸,许久忽然神色一动,转向骆五两人,将食指竖到唇边:
“嘘!”
正打闹的人动作一顿,三道目光向着他望过来。骆非寒和凌君莫对视一眼,低声道:
“有人来了。”
第十一章
沿海的天气向来多变,此刻天色逐渐阴沉起来,黑压压的雨云将月光遮的严实,周遭唯一的光亮就是面前的火堆,随风明灭起来,带些渗人的压抑。
确实是有人靠近。
凌君莫也听到了那隐藏在风声中隐约的沙沙声。他看向骆非寒,同样低声道:
“来者不善?”
“不清楚。”骆非寒侧耳倾听半晌,道:“我去看看。”
“等等。”凌君莫不由分说拉住他,“与其一个人去看,不如分头行事。”
“化整为零么?”骆非寒当即会意,看向骆五道,“那好,骆五你带着丫头小心点离开,我和君莫分头看看。”
“知道了。”骆五说着将酒倒入火堆,“呼啦”一瞬,火苗窜高,他趁机一把抱住姜宁潜入一旁的草丛。
与此同时,骆非寒与凌君莫一左一右散开,各自隐匿起行踪。深更半夜藏头露尾的接近,对方的心怀善意的可能性无限接近于零,此时此刻,化明为暗是最好的选择。
来人数量不少,兵分三路的四人很快发现他们几乎被包围了。
那是一群手持兵刃遮住头脸的夜行人,这般形貌明显图谋不轨。骆非寒考虑了一下己方的情形,他们人少且分散,自己和君莫还好,骆五那边有个姜宁在,显然不适合硬碰硬。那么保守的做法就是——
“你们是什么人?”
一道闪电毫无预兆的划破长空,白色的衣衫在夜晚的闪电映照下尤其醒目,骆非寒又是主动现身,瞬间周遭大半视线被聚集过来。
继而闷雷声响,骆非寒无视眼下众人的虎视眈眈,泛着寒意的目光一一扫过那些人半遮半掩的脸庞:
“诸位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那些蒙面人无一作答,目光闪烁,继而身形一闪,扬起手中各色兵刃便招呼上来!
果然是冲着他们来的么!
骆非寒闪身让开劈面一刀,跃起踢翻身侧两人,脑海中冷静的计算着周遭的情形。
十九——不对,是二十人,这还只是他视线范围内的。虽然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但能出动这么多人前来埋伏的,明显不是寻常势力。
抬掌震飞潜入身侧的黑影,转身大袖挥舞,四两拨千斤的截获另一人手中长刀。入手所觉的内力绝非泛泛——这些人不是江湖上那些三流的角色,个个身手不凡,有几个甚至堪比无影楼的食客。
险之又险的避开当胸一剑,双掌相合将剑身牢牢控制在门面之前,继而纵身而起,将长剑主人一脚踢飞——
对方明显招招致命!
不要活口么?
目光溜过凌君莫与骆五离去的方向,他不知道除却被他吸引过来的这些人,还有多少对另外三人虎视眈眈。
也许是单单不需要他活着?
凌君莫此刻想法与骆非寒正好相反。
他所在的方向人同样不少,对方虽然出招凌厉,然而出手之时往往留有余地,与其说是追杀,不如说是围困。
莫非是想困住他,对其他人不利?
精钢长剑在掌中已舞成密雨,将周遭护了个水泄不通。凌君莫的思绪在冲破包围与吸引对方注意力两者间摇摆不定。
对方似乎也有意将他困在这里,每当他有冲出重围的迹象,对方的攻势便会凌厉起来,进退有度的将他逼回原地——
为什么?
凌君莫试了几次,无奈的顿住脚步,放弃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硬拼,对方竟也不追,只一言不发的将他围在中央。
天空愈发低沉,雨前的沉闷弥漫在所有人身侧,空气中隐隐能感受到漂浮的湿意。这种天气加重了压抑,隐隐浮着恼人的躁意。
“你们究竟想如何?”
再次问出这句话,凌君莫再好的涵养也觉得焦躁起来——他不担心对方硬碰硬,但是厌恶这种猫戏老鼠般的围困。
然而这次却有人作答了。
“自然是有事想请四先生一见。”
这个声音——
凌君莫瞳孔顿时一缩。
……
会是他么?
第一滴雨溅落在面颊上时,骆非寒已解决掉半数的敌人。无影楼楼主的惊鸿掌天下闻名,自然不是寻常人所能够抗衡的。
然而再厉害的高手,也架不住数十人的车轮战。
骆非寒从一开始就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仗着自身内力深厚,先发制人。以快打快之下,解决掉半数炮灰,犹有余力思索着当前形势。
会在此时偷袭他们的人,显然是冲着密州这几日的事情而来。他们在密州无非是查询了化名罗秋和的明旭一事,连带着,还有孙屠户之死。
而后便是救了姜宁。
若是因为这两个原因,来袭之人的身份不言而喻。
姜学武。
脑海中转着念头,手上功夫丝毫不敢大意。他虽然解决掉了半数人,但剩下的都非泛泛之辈,这一场架开始变得艰涩起来。
天空中的雨云酝酿了很久,此刻终于在又一声闷雷后倾泻而下。顿时密林内外被暴雨砸出一片烟幕,迷住了所有人的双眼。
好机会。
骆非寒敏锐的抓住了这个时机。对于化整为零的他们来说,周围的一切响动都可以理解为敌人的声响,出招可以毫不顾忌。这场雨真正迷住的只有对手的眼。
天时,地利,人和。天时已占,后两者也因此由劣势倾向于优势。
于是骆非寒出掌再无顾忌。
“……”
凌君莫看着来人,有一瞬间僵硬。
竟然是他。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庆幸于自己之前的易容:“不知阁下是?”
来人轻笑,缓缓分开围困的人群踱步进来,分外惬意的模样:“四先生,你我好歹也有过数面之缘了,此刻假作不识,会不会太敷衍姜某了?”
凌君莫不动声色道:“抱歉,在下不懂阁下之意。”
“明人不说暗话。”姜学武习惯性伸出拇指在唇上轻抚而过,按住指下一抹邪笑,“四先生先前来我栖霞山庄竟还要易容,实在太不给姜某面子了。”
这个人果然察觉了!
凌君莫紧了紧手中的长剑,不紧不慢道:“原来是栖霞山庄的姜庄主,失敬。”
雨水一滴一滴打落下来,凌君莫觉得自己掌中灼热,落在手背上的雨点几乎是瞬间就被蒸发殆尽。
原来多年之后,面对这个人依旧会紧张。
尤其是此刻那双灼灼的眼,分明透着如那时一般的光芒。
似是看透了他隐藏在平静面具下的紧张,姜学武笑的越发胸有成竹:“姜某此番前来,只是想请四先生前去栖霞山庄做客,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在下有事在身,庄主盛情,只能推却了。”
“哦?”姜学武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一字一顿道,“那么,先生是希望姜某用些特殊手段?”
这个人——
凌君莫眉头微蹙:“庄主莫非还要硬请旁人前去不成?”
“若能达到目的,姜某完全不介意——”
“不介意”三字才一出口,刀光顿起,电光火石之间,众人耳边叮当声响,两人面对面僵持成一团。
姜学武手中长刀顿在距离凌君莫门面不过盈尺的距离,刀刃卡在一柄剑鞘中央。凌君莫一手倒持长剑。掌心外推,另一手握着剑鞘平推,硬生生扛住了这一刀。
“庄主好个请客之道!”
“一般。倒是四先生应变相当惊艳。”
“好说!”
一瞬间交手,轰隆一声,暴雨倾盆,一刀一剑已战成一团。
八年前,凌君莫与青年气盛的姜学武曾有过一次交手。那是一次不为人知的经历,对凌君莫而言,虽称不上刻骨铭心,然而绝对是他人生中少有的不愉之一。
八年之后这一战,凌君莫对于此刻倾盆而下的暴雨,不知该喜该恨。
姜学武的凌厉他曾经体会过,此刻更是打起了十二万分注意力与之对决。刀剑相交,却有诸多顾忌。
不能透露出自己剑法的路数,不能硬碰硬,不能被打压住——数招下来,束手束脚。
若非有这场暴雨蒙住眼,凌君莫只怕会更加狼狈。
他丝毫不希望姜学武认出他手中的招数。
然而同样是这场暴雨,冰凉的寒意渐渐透骨侵袭,被压在丹田处得残余毒素开始蠢蠢欲动。
花费了这么多年逼毒,基本上逼尽了毒素。只剩下这点残余。他平日里打斗运功基本无碍,独独担忧一事,便是不得受寒。
而秋雨寒煞人。
籍着雨幕的遮挡,凌君莫敛起思绪,尽力拦住姜学武的攻势。他知道自己此刻情形不妙,十成功力只能用出八成不说,还因为担心身份暴露不能倾尽全力——他能做的就是尽量拖延时间。
因为有个人一定会在下一刻赶来。
只要不是太晚。
这并非依赖,而是信任。
所以只能拖。
可惜此刻内忧外患,姜学武的攻势愈发凌厉,显然势在必得。凌君莫只觉丹田之处阵阵寒意涌上,继而丝丝绞痛被逐渐放大,熟悉的虚软跟着袭来,狞笑着缠绕上躯体。他心知不好,咬紧牙关勉力支持。
忽然面上掠过一阵冷锐的寒意,刀锋在眼角下飞速扫过,脸上一疼,有人在这一瞬靠近了耳边,如恶魔般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