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得太狂妄,周围的观众都有点按捺不住,纷纷对这日本人怒目而视。
本来签了生死状的人,也有决不出生死的,最多打断了骨头打伤了肉,自己忍气吞声回家疗伤,不敢找赢家的麻烦。
还没开打就口口声声要对方的命,而且还是几个日本人,这也太过分了些。
那个日本保镖很快准备好文书,一式两份,拿到台上去给两人分别签名,又按下手印。东乡签完字,把笔狠狠一扔,冷冷的道:“你会后悔的,中国小子。”
那少年在签名的地方认真画了个圆圈,又按下手印,说:“不会的,谢谢。”
东乡简直气疯了。他觉得一切都荒谬无比,那少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甚至每一寸头发丝,都让他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了巨大的挑战。
他从来没有这样愤怒的感觉,全身上下每一条神经都在叫嚣着,把那少年狠狠撕碎,踩在脚下,让他粉身碎骨,付出代价!
裁判叫开始的话音一落,他就立刻扑了上去!
瞬间观众席上响起一片惊呼,因为东乡的动作实在是太快了,并且严严实实封住了少年几个闪避的方向。到底是空手道的一流高手,就算被激得没了理智,身手动作也不是可以小瞧的。
那孩子,到底行不行啊,别真的被人打死了啊!
观众席上有胆小的,心软的,这时候就真的叫了出来。
然而少年的表情还是很安然,甚至有点漫不经心,只轻轻退去半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突然从东乡的攻势里退出来了。
他动作也不见得多快,却是真真切切的四个字——神鬼莫测。
东乡心里一惊,几个回旋踢狂风暴雨一般劈了下去。那攻势凌厉非常,连山地崇都叫了声:“好!”
然而少年接连几个闪避,似乎很轻松一般,左边一闪,右边一闪,脚下踩到他之前放在地上的外套,还轻巧的转了个圈,突然伸手在东乡肩膀上拂了一下。
如果不是场景不对,对象也不对,他那轻轻一拂,看上去简直像少女为情人拂去肩上的落叶一般。
然而东乡却瞬间仿佛蒙受重击,身体晃了晃,啊的一声狂吼,被拂到的半边身体突然垮了下去!
观众席上一片惊呼,有人纷纷站了起来,大叫:“打得好!”“打得好!”
东乡眼里血丝密布,挣扎着要攻击少年下盘,却只见那少年轻巧一跃,单脚在他膝盖上一点——
东乡心里大叫不好,却已经来不及了。
电光火石之间,少年单脚踩在东乡的膝盖上,整个人三百六十度回转,凌空一腿将东乡沉重的躯体瞬间抽飞!
那一脚的分量几乎是致命的,东乡弧线状飞砸出去,脊椎落地发出可怕的碎裂声。几乎是同时,少年一个箭步将他踩在了脚底,居高临下喝道:“山地崇——!”
那一声怒喝仿佛被加了扩音器一般,带着震慑人心的中气,仿佛整个建筑都被他狠狠的震了一震。
只见他双指并拢,微微弯曲,指甲在强光下反射出锋利的锐光:
“给我去——死——!”
瞬间双指裹挟着厉风,东乡发出一声撕裂喉咙的惨叫!
——啪!
同样没人看清山地崇的动作,在东乡倒地的瞬间,他就飞快翻上了擂台。那一瞬间他头脑空白,几乎什么也没有想,只能在最后一秒堪堪抓住了少年的手腕。
少年双指直指东乡左肋下肘尖前端,再往下一厘米,便是章门穴了。
东乡还不知道,山地崇却知道他已经在生死线上走了一个来回。
熟知中国功夫及门派的他,知道中国功夫里有一句话——百会倒在地,尾闾不还乡;章门被击中,十人九人亡!
人体周身七百二十穴,一百零八要害穴,三十六致命穴,九个重门死穴;此道高手轻轻一点,便能顷刻致人猝死!
这少年是个高手中的高手,他今晚,是真正来杀人的!
“我才是山地崇!”山地崇喘着气,截住那少年手腕的瞬间,他觉得自己手掌上的经络全都麻痹了,连说话都涩涩的发不出声来。
“我才是,我才是山地崇!你是什么人,你跟我有什么仇怨?!”
“……”
少年有瞬间没有出声,目光一寸一寸的,从被他踩在脚底的东乡身上,移到了山地崇脸上。
他的脚腕非常纤瘦,白运动鞋已经破了洞,露出脚趾来——这么冷的天,他竟然没穿袜子。
但是当他把脚踩在东乡身上的时候,就仿佛泰山一般沉重的桎梏,那分量别说挣扎了,东乡连呼吸都难以做到。
“你是什么人?”山地崇的声音颤抖着,充满了无可奈何的屈辱和不甘:“我跟你有什么仇,你要下这样的,这样的杀手?!”
少年沉默盯着山地崇的脸,这样近的距离,山地崇可以从他明澈的眼底看见自己恐惧的倒影。
“我叫叶真。”那少年道,“我来报一百一十二年前,我家乡故土两万人命的血海深仇。”
山地崇瞳孔紧缩,瞬间只见少年闪电般抽手,他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便只觉得胸口微微一闷,仿佛被什么点了一下。
他低下头,只见少年双指抵在自己胸部的鸠尾穴上。
奇怪的是他没有感觉什么异常,那少年便收回手,把脚从东乡身上移开,居高临下的对他说:“我留你一条命,回去告诉山地家族:杀了山地崇的是当年旅顺叶家幼子叶真,我故土两万人命的泼天血仇,总有一天要上门讨还。到那时这世界上,将再也没有一个人敢姓山地。”
东乡受伤太重,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血线沿着嘴角滴落在地,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少年捡起外套,非常小心的穿在身上,转身走下了擂台。
他们刚才在擂台上的一番对话,观众席上是听不到的,那些人看少年走下擂台,还以为他赢了,放过那两个日本鬼子了,于是都纷纷为他喝彩叫好。
其中有些狂热的小伙子,还拼命挤到他身边去拍他的肩膀,大声笑道:“哥们,练得不错啊!”“真有两下子!”
少年低着头,匆匆挤出人群,搭乘电梯跑到酒吧一楼。迎宾小姐看他走来,眼睛一亮,但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只见他微笑了一下,推开水晶玻璃门大步走了出去。
大街上寒风刮过,少年缩起肩膀,深深的低下头,只看见被风吹得通红的耳朵尖。
就在少年身影融入车流,仿佛一滴水掉进大海的瞬间,酒吧负一层的擂台之上,山地崇鼻子里突然流出血来。
他自己还恍然不觉,一边弯下腰去扶东乡京男,一边对保镖吼道:“叫救护车,叫救护车!”
“少、少爷,你流鼻血了!”
山地崇疑惑的抬手一抹,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他眼底、耳洞、嘴巴里的鲜血突然汩汩而下,就像止不住的小溪,顷刻间他整个人就仿佛从血里捞出来的一般。
保镖已经吓呆了:“少爷——少爷——!”
山地崇仿佛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想伸手呼救,然而说话的功能仿佛瞬间被夺走了。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虚弱的喘息,就轰的一声,颓然倒在了地上。
尖锐的惨叫顿时爆发,响彻云霄。
3.龙纪威
夜幕降临,叶真小跑着穿过小巷,飞快钻进一家小饭店后门。
厨房里正忙得热火朝天,胖胖的大厨见他进来,立刻伸手在他头上拍了一下:“上哪儿晃去了,正找你呢!快快,把这两盘菜给三号桌四号桌送去!”
叶真慌忙“哎”了一声,连衣服都来不及换,接了菜盘就往外冲。
大厨赶在后边叫:“小兔崽子!吃了没?给你炒个面条?”
“谢谢胖叔!”
正值饭点,大堂里到处是人。这家饭馆价格公道,味道也好,难得的是市口极便利,因此生意总是很红火。
老板夫妇为人不错,几个月前收留了无家可归、又身份来历一概不明的叶真,看他小胳膊小腿的没什么力气,就让他在厨房帮忙,干点杂活,管吃住,一个月给五百块钱。
五百块钱虽然寒酸,但是叶真已经很满足了。
他长着一副久病成灾的模样,又没成年,还没有身份证,连父母名字都说不出来,就算工地上搬砖的都不要他干。如果不是老板夫妇收留,他就真的要去睡桥洞了。
因此叶真很珍惜这份工作。
他知道在这个时代,没有工作,没有收入来源,是绝对活不下来的。
叶真手脚麻利的送完菜,一回头,只见门口那桌的客人在招手埋单,便立马从前台抽了单子,飞快的冲过去说:“七十八元,谢谢。”
那客人每天都来,叶真便每天瞅准这个时机,跑过去多看他两眼。
那人约莫二十多岁,戴眼镜,面相非常斯文柔和,剑眉薄唇,按老话说是个标准的“人样子”。
他低下头去拿钱包,侧脸在灯光下显得非常优柔,叶真眼睁睁的盯着,恍惚想起记忆里另一张相似的温柔的脸。
那是他母亲的模样。
客人抽出张一百放到桌子上,叶真没有立刻去拿,视线在他脸上凝滞了一会儿。
“没有零钱,抱歉。”客人误解了他的意思,立刻又道:“不用找了,给你的。”
叶真脸红了:“不不不,不用,不用……”
那年轻客人对他笑了一下,起身走出店门。
叶真收钱放去前台,望着那客人离开的方向,愣了几秒钟,突然拔腿追了上去。
外边不知道什么时候飘起细雨,地上很滑,那客人转过街角,叶真踉踉跄跄的追上去:“哎……哎!等等!等等!”
客人挑起一边眉毛,疑惑的看着他。
“这是你的。”叶真飞快脱下黑色羊毛外套,双手递过去:“你那天丢在店里的,对不起我穿了几天……嗯,如果你嫌脏的话,我可以拿去洗洗……”
客人的视线从外套上,转移到少年只穿了一件单薄衬衣的身上,顿了顿才道:“不用了,你留着吧。”
叶真抱着衣服,脸色发红,却忍不住抬头看那人的脸。
“……”客人微微俯下身,这样他的视线就跟少年齐平了:“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
叶真嗫嚅着说:“叶十三。”
十三是他在家时的排行,自从来到这个时代,他就一直管自己叫这个名字,叶真这个本名倒是再没有用过了。
“你好叶十三,”那客人说:“我叫龙纪威。”
叶真点点头,“啊”了一声。
龙纪威把外套展开披在叶真身上,漫不经心问:“每次我去你们店里吃饭,你总是盯着我看,我们以前见过面吗?”
“……”
“天气冷了要多穿点衣服,你爹妈怎么养小孩儿的,你看你这鞋子都破洞了……你怎么还盯着我看?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龙纪威往自己脸上抹了一把,疑惑道:“没什么啊?”
他一手搭在叶真肩膀上,少年感到温暖的体温,鼻子不由得一酸。
“娘……”
“……”龙纪威呆了半晌,问:“你叫我什么?!”
叶真不管不顾了。几个月以来的悲伤、恐慌、彷徨和绝望,终于在这一刻爆发出来。
他扑进龙纪威怀里,紧紧贴着他的脸,哭喊道:“娘——!”
龙纪威:“……”
半小时后,某大商场咖啡厅。
叶真全身焕然一新,深灰色羊绒围巾搭在肩膀上,雪白的衬衣领从黑色羊毛衫里翻出来,袖口露出干干净净的贝壳扣子。牛仔裤下换了一双厚底皮靴,再也看不到可怜的脚趾头了。
叶真好不容易停止抽噎,眼角还红红的,衬得皮肤越发透明。
龙纪威哭笑不得,问:“所以我长得像你妈?这也太扯了……小朋友,你家在哪?在上学吗?”
叶真小声道:“旅顺。”
“哦,旅顺,离这里不远……你妈妈呢?”
“她死了,被日本人杀了。”
“……”龙纪威满头问号,又问:“那你爸呢?”
“也死了。”叶真顿了顿,仇恨道:“被日本人杀了。”
龙纪威有点抓狂:“那你应该在福利院呆着,怎么跑到这里来?你是偷跑出来的?来打工赚钱?还在上学吗?”
叶真第一次听说福利院这三个字,痴呆半晌,默默摇头。
龙纪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感觉十分烦躁,又问:“那你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你不是应该在旅顺吗?你爹妈是打工族?怎么会被日本人杀了?”
打工族,这对叶真来说又是一个新词汇。他怔愣半晌,说:“我……我不知道。我上山去闭关一月,下山时满城的人全死了……我就往城外跑,看到很多日本兵……”
龙纪威:“……”
“然后我就——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总之就突然来了。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来的。”
龙纪威:“……”
“好多好多血,我认识的人全被杀了。满城的人,满城的人全都……连婴儿都……”叶真深深埋下头,捂着脸的手掌剧烈颤抖:“被刺刀穿成两半,肠子流了一地,街道上满是血,到处是尸体……”
龙纪威崩溃了:“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那谁,叶十三小同学!你是不是上网上多了?网瘾综合症?你是从强制戒网瘾的管教中心里偷跑出来的吧?!”
叶真可怜巴巴摇头,眼睛红得兔子一样。
他们两人对视半晌,一个表情崩溃,一个天真无辜。
叶真终于小心的问:“我可以跟你走吗?”
龙纪威深深感觉自己被打败了。
他扶着额头呻吟:“老子跟这年头的小孩真是有代沟了……叶十三小同学!你必须回福利院!——对了,你今年多大?未成年人对吧?”
未成年人和成年人的区别在哪里,一直是叶十三小同学长期存在心底的疑问。于是他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就像只惶恐而无所适从的幼年小动物。
龙纪威心软了,问:“你是几几年出生的?父母叫什么名字?”
叶真立刻说:“光绪五年。”
龙纪威:“……”
正当龙纪威忍不住要掀桌打110的时候,一只手从身后按住了他。
一个身材高大的黑衣男子笑嘻嘻把龙纪威搂在怀里,又低头亲了一口:“亲爱的表激动,光绪五年是公元一八七九年,爱迪生发明电灯泡,日本侵占了中国琉球,第一次古巴独立战争结束,伟大的科学家爱因斯坦出世……此时距离一八九四年旅顺大屠杀还有十五年时间。这位小兄弟,”黑衣男子笑眯眯对叶真点了点头,问:“你几岁了?”
叶真无辜道:“十五。”
龙纪威:“……”
叶真:“……”
龙纪威把黑衣男子从肩上一把掀了下去,怒道:“告诉过你多少遍了别在大庭广众之下蹭头蹭脸,你以为你是家养的卷毛旺财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