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快春秋(第四部)上——绾刀
绾刀  发于:2013年11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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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若壁不屑一顾道:“谁当皇帝有什么区别?现在的皇帝还不够荒唐吗?什么抢官员的婆娘为妃,夜闯百姓家令女子作陪,遇到中意的还要带回宫去诸如此类的荒唐事不都是当今的皇帝干的嘛,又能好到哪里去?宁王当皇帝又能坏到哪里去?我为何要帮你和宁王做对?”

“其一,因为你已经同宁王作对了。”王守仁道:“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同你说这许多话。”

他说这话时面上的神情风淡云轻,可落在韩若壁的眼里却有一种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单等下钩撒网的意味。韩若壁身形微微一震,警惕道:“你什么意思?”

“你不是’北斗会‘的大当家’天魁‘吗?”王守仁平静道:“宁王捉拿你们的悬赏花红还在各州府张贴着呢。”

胸口一紧,韩若壁道:“谁说的?”

同时,他脑中闪过的第一个人就是倪少游。

虽然他不愿相信是倪少游。

王守仁倒是不想瞒他,直言道:“我招募的兵丁里有不少江湖人,你认识的那个钱鸣远就是其中之一,是他在宫亭庙门口向我指认出你的身份的。”

’钱鸣远……‘韩若壁一边默念着这个名字,一边仔细回想了几遍钱管事的那张颇为老相的脸。

猛然间,他想到了一个人——钱老大!

不错,钱管事的脸虽然比钱老大那张发面馒头般的脸窄了一半,但眉眼口鼻还是十分相似的。

“原来是他?”韩若壁惊叹道:“他居然掉膘掉得脸上的皮都挂下来了,难怪那般显老?”

其实,钱老大没发迹前比现时还要瘦,那身材简直和麻杆有得一拼,只不过韩若壁没有瞧见过,所以在赌棚见到变瘦了的钱老大时没能认出来。

韩若壁心道:钱老大并没有见过我的真面目,能够向王守仁指认我,想来要么是老五告诉他的,要么是几日前在赌棚里遇见时,他发现老五的反应不对,因而猜出来的。

确信他就是’北斗会‘的大当家无疑了,王守仁道:“别的先不说,宁王如果当了皇帝,你们’北斗会‘还有立锥之地吗?”

沉思许久,韩若壁道:“你才说了其一,相必还有其二,愿闻其详。”

王守仁回到座上坐下,道:“其二,的确如你所言,对于一般百姓而言,谁当皇帝是没什么区别。但是,现在的皇帝虽然荒唐,却未必意识不到自己荒唐。我记得杨首辅回家守孝时,当今圣上想趁着身边少了个’大管束‘的机会溜出居庸关散散心,被当时在居庸关的御史张钦硬行拦住,死活不放他过关,他也就灰溜溜地掉头回去了,之后并没有因为此事为难张钦,可见,对于是不是在胡闹,他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明白的。所以,政令方面,他总算是放手交给了内阁的那些大学士们,朝中执政的首脑还是杨首辅一派。谁当皇帝是与百姓无关,但朝廷的很多政令却是和百姓的生计、生活息息相关的。”

停顿下来,他瞧向韩若壁,道:“我说的这些,你可听得明白?”

想来,如果作为江湖人的韩若壁听不明白,抑或根本不关心,他就打算换别的说法了。

韩若壁点了点头,正色道:“请继续。”

王守仁肃然道:“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倘若皇帝换成了宁王,难道内阁首辅要换成江湖道士李自然吗?你觉得李自然一伙会比杨廷和等人更会治国,更能制定出对百姓有利的政令吗?”

原来,在他看来,正德皇帝虽然才疏,却不志大,虽然时时在胡闹,却未必不知道自己在胡闹,未必不知道什么才是对天下好,所以尽管他宠幸江彬、钱宁等人,给了他们极大的权力,但却从未让他们染指内阁,基本上还是等于把治理天下的担子交给了那拔以杨廷和为首的文臣。事实上,或许正德皇帝的肆意胡为正是由于意识到了在政治能力上,他周围的这些文臣们都已经强过他太多,不管他怎么努力也难以达到或接近他们,更不可能驾驭他们,但要他乖乖地听从这些人的安排,做一个被塑造出来的傀儡又实在心有不甘,于是才放肆自己,以极端的玩乐、尚武来寻找满足感、体现自身价值。而宁王则明显志大才疏,明明在胡闹,却一点儿也没觉得自己在胡闹,还洋洋得意,自比汤武。这样的人若是做了皇帝才真是可怕。

对他的话,韩若壁心下颇为赞同,嘴上却语带讥讽道:“没有结果之前谁知道呢?兴许宁王就是汤武重生,尧舜再世也未可知。”

王守仁哈哈大笑起来,双目明亮如火炬,声音响亮如洪钟,道:“说得好!如果真是我看走了眼,他真有你说的那般厉害,就一定可以踏过一具具阻碍他的人的尸体,走上去改朝换代,如有可能,我不妨就做一做他脚下的尸体,算是他的试金石好了。”

他的笑声很有一种振奋人心的感觉。

韩若壁凝神细想了一阵,道:“依你看,宁王若是起兵造反能有多大成算?”

其实,就连不少寻常百姓都早瞧出了宁王的野心,更何况是他。

王守仁连连摇头道:“成算实在不大,能有两成就不错了。”

没想到一个佥都御史竟把宁王这样的封疆大吏看得这般弱小,韩若壁不禁问道:“为何?”

“因为他手中既无文臣、也无武将。”王守仁答道。

韩若壁上前一步,道:“可我听说宁王除了利用手中掌有的兵权拥兵自重,还私募了不少匪兵,兵力应该不弱吧。”

王守仁忍不住轻笑道:“看来,你们’北斗会‘对宁王的动向也并非一无所知嘛。”

韩若壁只得道:“已经同他结下了梁子,总是要关注一些,否则万一他一个措手不及,我们岂不是要吃大亏?”

王守仁赞道:“你行事倒是极谨慎。”

韩若壁道:“我也不是事事谨慎,冒险的时候也很多。”稍后,他咧嘴一笑,道:“怎么说到我身上来了。”

转回话题,王守仁道:“要谈兵力,当然是戍边的边兵战斗力最强,因为他们经常打仗,换句话说,还是四镇兵马统帅江彬手上的兵厉害。宁王的显然不行。”

韩若壁笑道:“但你也说了他终规还有两成胜算,若是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岂非连一成胜算也没有?”

王守仁道:“宁王还是有机会的。他的机会就在抢先夺下南直隶,把江南这块富庶之地控制住,便可凭借长江天险的易守难攻占据一隅。而一旦他举势成功,又稳定了下来,朝中必有巨变。不管怎么说,如果真到了那一步,天下百姓就输了,大明朝也输了。所以,希望他举事时,朝廷能够尽早发觉,越快遏制住越好。”

同他说了这许多话后,一向瞧不起当官之人,对他们没有丁点儿好感的韩若壁对眼前的佥都御史产生了一丝好感,但也仅止’一丝好感‘而已。他道:“这些都是你拿来说服我帮你忙的借口吧。”

王守仁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道:“远赴异地同一个陌生人见面,只为打听师父的陈年旧事,你同你师父的情份应该很深。我还是先把你最想知道的事告诉你吧。”

等的就是这个,韩若壁紧接着问道:“想来你是认识我师父的。”

王守仁摇了摇头,道:“我只见过他一次,应该不算认识。但你师父的武功、道术都曾让我叹为观止。在信上,承信大师说相信你已尽得师父真传,想来你的本事也是非同凡响了。”

韩若壁感觉有些迷惑,道:“你只见过他一次?”

王守仁肯定道:“我见他的那一次,应该就是他下山,离开你的那一次了。不过,事情的前因后果较为复杂,有些事我也不是很清楚,你不要心急,我想到哪儿说到哪儿。”

韩若壁暗里咽了口口水,道:“好,你快说。”

王守仁打开了话匣子,边回忆边道:“那还是十几年前刘谨擅权跋扈的时候,我当时任职兵部主事,实在看不过眼,便替朝中一些被刘谨所污,蒙冤入狱的官员据实上奏了一本。结果,奏折未能送达圣上面前,而是落到了刘谨的手中。刘谨看过后假传圣旨将我杖责五十,再贬至贵州龙场驿,并要求我受杖后即刻上路,不得有任何耽搁、延误。”

韩若壁心头一阵感触,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父亲,脱口而出道:“你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我爹就没有这么好运了。”

王守仁怔了怔,道:“原来你父亲也曾为官被贬。他现在怎样?”

韩若壁冷哼了一声,道:“早死了,不过到死也还没能看透那个令他被贬,终身不得复用的朝堂,还欲为它尽职尽忠,否则也不会想让我考取功名,入朝为官了。”

王守仁叹了一声道:“可你并没有入朝为官,这说明他没能看透的,你却已经看透了。”

韩若壁淡淡一笑道:“没看透也听透了。”

王守仁道:“所以你根本不向往朝堂。”

韩若壁笑道:“不愿峨冠赤墀下,且可短剑红尘中。”转而,他又道:“不谈这些了。后来你怎样?”

回想了一下,王守仁道:“其实,矫诏中的贬谪不过为掩人耳目,刘谨真正想要的是在路上神不知鬼觉地结果掉我的性命。那时,他权势极大,暗里成立了一个半白半黑的组织叫做’三杀‘,其中豢养着不少江湖高手。”

“三杀?”韩若壁连着念叨了两遍,又嘿嘿嗤笑了几声,道:“这个刘谨当真是好大的谱。”

原来,以前的天子、诸侯每年都要举行三次畋猎、射杀牲禽的活动,并将猎杀的牲禽分成三部分,一部分用来祭祀祖先,一部分拿来馈赠宾客,还有一部分可以填充庖厨,这样的皇家仪式称之为’三杀‘。

王守仁自然明白他这么说的意思,微微颔首道:“刘谨的’三杀‘却是一杀与他为敌之人,二杀不为他所用之人,三杀他看不顺眼之人。”

韩若壁冷笑连连道:“连看不顺眼之人都要杀,这个太监当真是跋扈到家了。这样说来,刘谨定是派了’三杀‘的人去追杀你了?”

王守仁点头道:“不错。”

接着,他详详细细地说道起来。

原来,那一次王守仁才出京没多久,就发现有人在后面跟踪,他猜想可能是’三杀‘派来追杀他的。于是,他尽量捡人多的官道走,并在热闹的客栈夜宿。因为那些人不敢明目张胆地下手,起先还算无事,等到了钱塘附近,他感觉跟踪的人变多了,而且前面必经之路上就有一处僻静的山林,非过不可。想来,’三杀‘的人已准备好等他进入山林后,寻个四下无人之机结果掉他。他当时的情况是杖伤未愈,身边只有几名家仆,因此只要进入山林便绝无可能保得性命。于是,他急中生智,假装投江自尽,丢了头巾和靴子在江上骗过’三杀‘的人,紧接着连夜穿过了那处山林。但很快的,对方就发觉被他骗了,又追了上来。多亏那时还是游历僧人的承信法师听说了他被贬谪往贵州去的消息后很是放心不下,一路苦苦赶来同他汇合。承信法师是王守仁之前结交的朋友,赶过来与他汇合,一则是想替他送行,二则是为了确保他路上的安全。其后,’三杀‘成员几次三番出动,想暗杀王守仁,无奈承信法师武功了得,反而接连诛杀了他们中的好几人。如此这般走了个把月,经过一处险要的山坳时,’三杀‘的首领出现了。那个首领是个道术了得的人物,听闻王守仁身边有个极厉害的和尚,一路上杀了不少’三杀‘成员,便气势汹汹地亲自带领了十来个一等一的高手埋伏在了山坳里,准备偷袭他们。承信法师险些着了他的道,但最终还是把他给治住了。

听到这里,韩若壁不由自主地替王守仁舒了一口气,道:“你这一路,真是好凶险!”

“还好有险无失。”王守仁笑了笑道。

接着,他继续道:“就在承信大师举起禅杖欲犬三杀’首领的性命时,你的师父‘寒冰剑’出现了。”

韩若壁急忙道:“快说下去。”

王守仁道:“他一边喊着‘杖下留人’,一边抽出腰间长剑,冲进山坳,直向承信大师这边疾奔过来。”

韩若壁的面上显出一丝疑容,插嘴问道:“难道我师父是‘三杀’一伙的?”

王守仁慢慢摇了摇头,道:“他只是想救那个首领。”

思忖了一刹那,韩若壁不由张口道:“哎呀,我师父定是和那个首领有些关系了。”

王守仁道:“这我可不清楚。也许承信大师知道,只是我从未听他说起过。”

韩若壁在心里咒骂了那个老和尚几句,又问道:“那救下没有?”

沉默了片刻,王守仁才道:“承信大师没有被你师父出声喝止,手起杖落将‘三杀’的首领击杀于当场了。那一杖落下时,我隐约听见承信大师说了句‘我是为你好。’这话应该是对你师父说的吧。”

“为我师父好?”韩若壁疑道:“这么说,承信大师和我师父是旧相识?”

王守仁颔首道:“不错,我听说他们以前是极好的朋友,但在我和承信大师结识前,他们就已经不相来往了。”

感觉有了些头绪,韩若壁追问道:“因为何事不相来往?”

王守仁道:“我向来不喜欢刺探别人的隐私。不过,有一次承信大师酒后失言,说曾经重伤过你师父,并因此后悔不已,至于具体怎么回事我就一无所知了。”

脑中念头几转,韩若壁心道:看来‘金针’蓝诸口中伤了我师父之人就是承信大师无疑了。

他总算知道师父身上的那处旧伤是从何而来的了。

转而,他问道:“后来我师父怎样?”

王守仁面上的表情有些复杂,道:“后来,你师父看到那个首领死了,不知为何狂性大发,施展道术把整个山坳弄得全是迷雾,又舞动长剑一口气杀了剩下的‘三杀’成员。那时际,漫天冰霜,寒气刺骨,冻得人牙齿格格响。之前,我从没见过那般冰冷、眩目的杀人场面。”

韩若壁无比惊讶道:“我师父也有这般疯狂暴虐的时候?”

在他的印象里,师父总是一副冷静如山、仁爱慈详的模样。

歇了口气,王守仁道:“幸好承信大师护着我们,所以我们没有被殃及。最后,你师父总算冷静下来,收了法术和剑气。转瞬,他提出要承信大师同他比斗一场,而且双方出手时都要义无反顾、全力以赴,生死则各安天命。在我看来,你师父可能想以此种方式为那个死去的首领报仇。那一场比斗算是我有生以来瞧见过的最精彩的比斗了。”

韩若壁目光闪烁,迫不急待地问道:“结果谁赢了?”

前一次,他师父被人重伤,自然是输给承信法师了,可这一次呢?

王守仁故意沉吟了许久,就为看韩若壁这副被吊着味口,急不可耐的神情。

韩若壁催促道:“你倒是说啊。”

王守仁笑道:“你想谁赢?”

韩若壁不满道:“废话,当然谁是我师父我想谁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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