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芩没甚反应。
‘咦’了声,蓝诸轻笑道:“没想到夏辽西现在已这般有名了。”
黄芩问道:“你知道他叫夏辽西,可是认识他?”
一般的江湖人并不知道‘蝴蝶针’姓甚名谁。
蓝诸道:“说起来也不算认识,只是有一面之缘而已。”
韩若壁道:“你三年才出一次山,何时与他有一面之缘的?”
见他误会了,蓝诸摇手道:“和他见面时,我还在江湖上叱咤风云,而他不过是个初出茅庐、野心勃勃的年轻人罢了。”
韩若壁恍然,道:“那可是很早前的事了。”
蓝诸道:“是啊,那时我刚得知索岳尔济山的极寒之地有‘尾火虎’出没,大喜过望,急着要往那里赶。就是在那时,夏辽西找到了我,自报门户,要以他的‘蝴蝶针’与我比拼。他这么做,当然是为了在江湖上扬名立万,出人头地。”
说到这里,他禁不住回忆起当年在江湖上的无限风光,道:“当时,胜过‘金针’,是多少想要一战成名的江湖人梦寐以求的事啊!”
韩若壁顺水推舟般夸他道:“那是当然,能医我这样的旷世奇伤,除了‘金针’,又有谁可以做到?”
蓝诸纵声长笑,道:“我的‘金针’,可以医人,更可以杀人。”
黄芩道:“后来,你同他比拼没有?”
蓝诸答道:“是个人跑来找我比拼,我就答应,那不是有病嘛,就算一针能解决掉一个,也是要活活累死的。不过,夏辽西颇为难缠,老是跟着我,为了打发他,匆忙之间,我只得同他定下约定,说半年后在南昌府的‘腾王阁’附近公平比斗。他虽然不情愿,但也无计可施,临走前,为了令我不能小觑他,显露了一手功夫,以手指在树干上刻下了刚才的‘蝴蝶’标记。不过,那以后我一心想以‘尾火虎之心’制药,便将与他的约定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自然也不曾见过他。”
‘嘿嘿’笑过两声,他又得意道:“不知这些年来,他会不会因此心有不甘。”
韩若壁讥嘲笑道:“莫得意,现在的‘蝴蝶针’在江湖上已是赫赫有名,早已不需要通过斗败你来成就他自己了。”
稍加思索,黄芩道:“从原来在树干上刻下‘蝴蝶’,到现下在石桌上刻下‘蝴蝶’,夏辽西的指力进精可谓惊人。”
韩若壁摸一摸下巴,道:“‘蝴蝶针’……真难为他替自己的暗器取了个这么好看的名字。”
撇了撇嘴,他又不屑道:“可这个夏辽西无论是长相,还是行事风格,真是和‘好看’一点儿边也沾不上。”
蓝诸笑道:“他长得不怎么样,但手上的‘蝴蝶针’的确很是特别,勉强也算得上好看吧。”
黄芩目光一闪,道:“怎么个特别法?”
看起来,对于这一点,他很是关注。
蓝诸边回想,边道:“夏辽西给我瞧过,他的‘蝴蝶针’不是直的,而是如弹簧一样,卷曲着缠在他的十根手指上,也不知施展开来会是什么样。若非为着‘尾火虎’,那时我或许会有兴趣见识一下。”
黄芩冷冷一笑,道:“可能我有机会见识一下也说不定。”
韩若壁讶异道:“难道你想同此人比拼一场?”
黄芩没回答他,而是向蓝诸一拱手,道:“如无其他事,我们想就此告辞。”
韩若壁也正有此意。
“等等,还有件事想请你们帮忙。”蓝诸道:“你们随我来。”
说罢,他领着二人转回到客厅,拎起‘蝴蝶针’留下的那个包裹,冷声道:“这一百两银子,我不能收。”
韩若壁不解道:“因何不能?”
在他看来,虽然对方是强买,但东西已然拿去了,不收银子也于事无补。
蓝诸道:“因为这买卖不公平。”
韩若壁疑道:“莫非一百两银子不够拿你几瓶‘太阴膏’的?”
蓝诸摇了摇头道:“一百两银子拿我几瓶‘太阴膏’是足够了,但他还多拿了一样。”
韩若壁想不出,道:“哪一样?”
蓝诸的面色变得比‘太阴膏’还要阴寒,口中道:“丁四哥的性命。”
韩若壁‘啊’了声,似有所悟。转念,他道:“可你不收,难道还想还回给‘蝴蝶针’不成?”
蓝诸将包裹递向他二人,道:“‘大坳村’离‘雪峰山’不远,我想请你二人把这一百两银子带给丁四哥的家人。”
说着,他又想到了什么,收回手,从身上取出两粒‘火梨子’放入包裹内,重又递向二人。
蓝诸这等爱财之人,到手的银子居然有不拿的时候,而且,只是为了一个没甚关系的丁四哥——这让韩若壁吃惊不小。他象是第一次认识蓝诸一般盯着他,忘记了去接包裹。
黄芩伸手接下,道:“我可以替你送,但一百两银子也买不了丁四哥的性命。”
在他看来,血债只有血来偿。
蓝诸的双目中射出冷电般的利光,道:“夏辽西若在眼前,我必杀之而后快。”
这一刻,他仿佛又回到了纵横江湖、快意恩仇的年纪。
韩若壁道:“这样说来,若是出了‘雪峰山’,你的‘金针’就没有原先那般威力无穷了?”
蓝诸没精打彩道:“我被阳毒所苦,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否则即便没有丁四哥被杀,家里婆娘们被人吓成这般,我也该下山找‘蝴蝶针’讨回点面子。”
之后,黄、韩二人没再多言,与他告别,离开‘魇伏谷’,下山去了。
下山的途中,韩若壁随口问道:“你说‘蝴蝶针’买了那些‘太阴膏’去,能有何用?”
黄芩也随口答道:“可能他有亲戚、朋友被烫伤了,急需救治。”
继而,他眼光一闪,语气变得沉重而谨慎道:“也可能,他想对付能发出‘离火之精’的江湖高手。”
思忖片刻,韩若壁道:“能发出‘离火之精’的江湖高手,除了‘火焰刀’管天泰,还有旁人吗?”
黄芩道:“这却是说不清了。”
二人又走了一阵,黄芩开口问道:“我离开‘魇伏谷’的时候,你独自下山了三日,做什么去了?”
韩若壁的眼光变得颇为迷离,道:“黄捕头,这问题你不该问的。”
听他如此说法,黄芩当即明白他去做的事与自己猜想的差不多,必与‘北斗会’相关,因而‘哦’了声,便忍下不问了。
韩若壁扬了扬眉毛,道:“其实,你的脚,假若肯往我的这条道上靠一靠,问什么,我都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黄芩笑了笑,加快了脚下的步伐,和他拉开了距离。
韩若壁追上他,道:“你若是不做捕快了,会不会来我的‘北斗会’?”
以前,类似的话题,他们也曾经讨论过,不过这一次,是韩若壁问得最直接的一次。
黄芩道:“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韩若壁眼眸闪动,嘻嘻笑道:“假话比较好听,还是听假话吧。”
直愣愣地瞧他一会儿,黄芩道:“每次我问别人这种话时,别人都会选真话,你倒是特别。”
韩若壁面露得意之色,笑道:“这个不消你说,我也知道。”
黄芩道:“假话是——不会。”
得了答案,韩若壁顿时兴味盎然起来,又道:“听了这样的假话,我便忍不住又想听真话了。”
黄芩淡淡一笑,道:“真话是——不知道。”
眼珠几转,韩若壁古怪一笑,道:“这样说来,我岂非该试一试叫你做不成捕快?”
黄芩心里‘咯噔’了一下,惊了惊,道:“你当真?”
这时,投射下的树影在韩若壁的脸上留下了一片阴影。
他颇有深意地笑了笑,道:“真真假假,我说了,你就信?”
若是放在前些日子,黄芩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说‘信’,可现在,那个近在咫尺的韩若壁,他已是看不清,瞧不透了。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黄芩不禁怀念起韩若壁受伤未愈的时候来:那时候,韩若壁的想法、心思,十件中他倒能猜中八件,即便偶尔有些古怪,他也不会放在心上,一心只想寻法子为对方医伤。此刻回想起来,那样简单、直接的状态实在很好。现在,韩若壁的伤好了,可心思也随之变得像迷一般无法琢磨;而他自己,又不得不再次烦恼起这一趟苗疆之行的诸多事情来——寻找杨松的下落、处理拐卖苗女的案子,没有一件是好办的,不由得他不烦恼。因而,有一瞬间,黄芩甚至想,如果韩若壁的伤永远也好不了,或许是一件极其美妙的事情也说不定。
想到这里,他心神一震:自己怎能有这样的想法?
见他神色有异,一言不发地凝视着自己,韩若壁朗声笑道:“眼下,你我都有极其要紧的事等着去办,一句玩笑话又何必深究。”
沉默片刻,黄芩调整了一下情绪,道:“是啊,还是快些下山寻到熊姑娘吧,‘金碧山庄’之后,你我就该各行其事去了。”
韩若壁道:“寻她做什么,走就走了,又不欠她的。”
心底里,对八十两银子‘借’熊传香两粒‘火梨子’几天一事,他已觉没甚亏欠,是以‘金碧山庄’之约并没怎么放在心上。
黄芩道:“既是承诺了,还是莫要耍赖的好。”
韩若壁笑道:“下山时若是碰上了,便领她去好了,若是没碰上,又不是我们躲着她,有何关系。”
黄芩暗道:也是。便不再多言了。
其实,领熊传香去‘金碧山庄’见公冶修,只需他们中的一人与熊传香同行便好,也就是说,如果愿意,下山后他们就可以分道扬镳了。但不知是黄芩不放心韩若壁单独与熊传香一路,还是韩若壁不放心黄芩单独与熊传香一路,抑或是二人表面不说,但心底里都有些留恋,不愿就此分别,总之,关于这一点,二人颇有默契,均不曾提及。
少时,到了山脚下,只见熊传香已悠哉悠哉地靠树而坐,象是正等着他们,韩若壁知道没理由不领她去‘金碧山庄’了,暗里道了声‘麻烦’,表面却主动打招呼道:“熊姑娘,别来无恙啊。”
见他二人双双下了山,熊传香原地站起身,翻了翻怪眼,道:“伤好了?”
韩若壁笑道:“不好怎能领姑娘去‘金碧山庄’?”
瞧了眼黄芩,熊传香皮笑肉不笑道:“前次跟着他替你去找药引子,还以为你伤得多重,却原来没几天就医好了。”
韩若壁瞪向黄芩,那意思是:你同她一起上路,怎的没说与我知道?
转头避开他的目光,黄芩冷冷瞅着熊传香,道:“希望熊姑娘以后不要再做损人不利已之事。”
白他一眼,熊传香道:“我喜欢做什么是我的事,不需听别人教训。”
黄芩心头火起,道:“你喜欢做什么是你的事,但须得不碍着我的事,若再使手段阴我,定不能这般饶过你。”
见他二人大有剑拔弩张之势,韩若壁反倒心里一阵窃喜,上来打圆场道:“莫忘了蓝神医交待的事,去‘金碧山庄’前,先拐到‘大坳村’的丁四哥家里走一遭。”
已知事情败露,熊传香嘴上逞强,总还是有些理亏,因而没再多话,只扮了个鬼脸,道:“你们男人事真多。”便和二人一道去了。
到了‘大坳村’,找到丁四哥的家,将一百两银子和两粒‘火梨子’转交给他的家人后,三人出得门来,就往村口去了。
还没走出村子,忽然,不远处一个嘹亮的女声响起:“熊传香!熊传香!……”
那声音里带着难以名状的惊讶和喜悦之情。
熊传香转身看去,只见一名女子站在石板砌成的井边,冲她兴奋地挥动手臂。
那女子身边的地上放有一个背篓,背篓里装着一只水罐,显然是到井边打水的本村村民。
熊传香一边缓步上前,一边狐疑地打量起那名女子来。
终于,她认出来了,惊喜过望道:“妮蒙鲁,怎么是你?!”
被唤作‘妮蒙鲁’的女子迎上来,与熊传香热烈地抱成一团。
妮蒙鲁又笑又跳,道:“真是想不到,离家这么远,我还能见到小时候玩得最好的朋友!”
松开手,熊传香道:“光顾着高兴,都忘了问了,你怎么从家里跑来这么远的地方?”
妮蒙鲁苦涩一笑,道:“我在家被人伢子抓了,本来是要运到别处卖的,可半路被好心人救下……“正说着,瞧见黄、韩二人走上前来,她惊呼一声,手指黄芩,激动道:“当时救我们的恩公里,就有他!”
熊传香讶异地回头望了望黄芩。
黄芩感觉到那与众不同的眼光里多了几分感激,少了几分敌意。
他倒是不记得被公冶修带回‘金碧山庄’的那些苗女里有没有这个‘妮蒙鲁’了。
妮蒙鲁向黄芩拜了拜,道:“多谢恩公。”
黄芩摆摆手,奇道:“你们不是在‘金碧山庄’吗?”
妮蒙鲁摇了摇头,道:“因为庄子里不缺下人,公冶公子很大方地给了我们每人一笔银子,让我们寻出路去了。”说着,她拉着熊传香的手,笑道:“那个公冶公子真是个好人,救我们的时候,就属他出力最大!”
皱了皱眉,熊传香道:“金碧山庄?公冶公子?”
妮蒙鲁兴高采烈道:“是啊,他可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紫云剑客’,他爹就是人人敬仰的‘三湘大侠’。”
可惜她的快乐情绪并没能感染熊传香一丝一毫,熊传香只是‘哦’了声,瞧不出半点兴奋。
妮蒙鲁不禁感觉有些失望。
熊传香道:“既然被人救了,又有盘缠,为何不想法子回去家里?”
立刻,妮蒙鲁的脸色黯淡了下来,道:“你出来好多年了,哪里知道家里的事。今年,家里大旱了,而且越来越厉害,回去定是没法好活。”
熊传香大为震惊,道:“我们那儿一向雨水丰沛,多少年都没有大旱了,怎会遭这种灾?”
妮蒙鲁道:“我哪里知道,兴许有恶鬼、精怪作祟也不一定。我被抓走之前,寨子里已经在祭拜土地鬼了,但也没什么用。不过,最近旱情有没有好转,我远在这里,却是不知道了。”唉叹了几声,她又道:“对了,你奶奶很掂记你,她的身体已经没有前几年那样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