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满面肃然尔朱荣,良久,元彧突然回报以冷笑。
“你打算如何爱护他?就用你的一厢情愿?”元彧注视着尔朱荣,素日里温和的双眼透出了凛然料峭,“太原王,你不了解我族人。”元彧冷笑着,他的声音也变得低沉而冷酷,“我族人的血管中流淌着狼血……我们的苟且不为偷生,我们的沉默不是妥协。”元彧鄙夷道,“只要有一丝希望,我们便不会放弃。若真是回天乏术,我们会从容的死去……不要妄想我们会屈服于你的淫威,羯狗!”
听罢这番慷慨激词,尔朱荣先沉默不语,而后放声大笑。抽出马鞭,他一鞭抽向石桌,杯碟器皿被鞭甩至地上,破碎的酒壶中流出的液体翻滚着白色泡沫。
“你就用这种方法吗?”尔朱荣冷笑道,“想要毒死我?和我同归于尽?蠢货!”以鞭指元彧,“让我看看你族人真正的能耐吧。”说罢,他将马鞭丢向元彧,大笑而去。
漫无目的游荡在华林园,寒露沾衣,元子攸一宿未眠。回到寝宫,他本想更衣入睡,却又伫足镜前。这不尤他,本就没有什么人能够轻易就将视线从镜中人的脸上挪开……即便是他自己也不曾例外。席地而坐,窥镜良久,元子攸忽然取出了腰佩匕首,握着匕柄,锋刃向着镜子,他开始了比划。
“你不觉得羞愧吗?”元子攸质问镜中人,“你堂堂七尺男儿,能歌能吟,能骑能射。你的远祖是遁迹在大阴山中苍狼,逐水草而居的生活满足不了你的先祖,渴望文明的他们逐鹿华夏,主宰中原,你的祖先如愿以偿,摒弃愚昧,力求革新,他们开创了盛世,使得后来出生的你成为了堂堂正正的华夏正统……可你呢?”元子攸开始笑,“骑着代马、穿着华服、读着儒书的你,又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哦……你的脸,好像在说话。”元子攸笑道,“你那张脸在告诉我……你正在依靠它来苟全你自身的性命,苟全你祖先的基业。”
“好可悲……你好可悲……堂堂七尺男儿,能歌能吟,能骑能射……你好可悲……”
镜中人开始流泪。
“可你不觉得羞愧吗?”元子攸又笑道,“即便是你这张脸……也是靠你先辈给予。”以匕划镜,元子攸突然狠狠凿了下去,“你为什么不杀他!!”元子攸倏然暴怒,“你错失了多少次机会?!你为什么不他妈的杀他?!”
破碎镜中那千百只眼正怒视着他。
片刻,即日将返回晋阳的尔朱荣到达了寝宫。本想与元子攸作道别的他,瞥见背对自己凝视破镜,手里拿着匕首的元子攸,想到昨日与元彧那场过节,胸口不禁一闷。那是一种心脏骤停的感觉,不怎么痛,只是千倍苦楚而已。
“你干什么?”尔朱荣走上前去,语调依旧维持无异。
半晌,元子攸方才转过身来。望着尔朱荣,呆滞的目光忽复幽光。“我有话……想跟你说。”元子攸起身,晃晃荡荡走到尔朱荣跟前,喘着大气,“尔朱荣。我有话,要跟你说。”
“我过几天就要离开洛阳了。”尔朱荣像是明白了什么,打断了他话语。望着元子攸的满面倦容,他又问道,“你怎么?一夜没睡吗。”
元子攸将头撇回去不理他。良久,他才开口,“你的手下在夜里骑着马横冲直撞到处乱闯,大吼大嚎犹如禽兽一般,叫人怎么睡觉?”
尔朱荣笑笑,坐到元子攸身边,“所以我说我过几天就回晋阳。”
“哼……”元子攸冷笑,“你为什么不明天就走?!”倏尔满面怒容,元子攸瞪着尔朱荣,“你为什么不现在就走?!”
微怔片刻,尔朱荣摊摊手,无奈苦笑,而后便是起身,将欲离开之际,元子攸突然从背后扑了上来。一把掐住尔朱荣的脖子,另一只手钳制住尔朱荣的双手,猝不及防的尔朱荣被元子攸用膝盖压在了地上。
“放手。”尔朱荣的语调出奇的冷静。元子攸充耳不闻。尔朱荣再厉声喝止几番。元子攸依旧充耳不闻。尔朱荣终于恼羞成怒,用力挣脱钳制,一个翻身便与元子攸扭打了起来。渐渐下风的元子攸在一个响亮耳光之后,瞬间软瘫陷地。提着元子攸的衣襟,暴怒正燃的双目盯梢着对方那双已然熄火的双眼,“你发什么疯?”又是一耳光煽了上去。粗暴的抽开元子攸的衣带,尔朱荣将他反绑在了铜柱上。
“等你清醒了,我再过来。”尔朱荣恶狠狠说道。踢开殿门,望着殿前体若筛糠的宦官宫娥,尔朱荣取出佩刀,随意抓起一个一刀便捅了下去,俄而扬长而去。
尔朱荣的警告正起作用——直到日薄西山,下人依旧皆不敢踏进寝殿半步,更不用说替今上至尊的元子攸松绑了。
尔朱荣再次来临。正着戎装,推开殿门,元子攸依然被反绑在铜柱上。尔朱荣走上前查看,元子攸似乎是睡着了。尔朱荣抽出短刀割开了衣带,元子攸醒了。
元子攸醒了。醒来后的他抬起头,双颊依然有些红肿,他望着尔朱荣,良久,道出了一个字。
“爹?”
尔朱荣目瞪口呆。他一直承认自己是迷恋元子攸的,但迷恋的是那具年轻貌美的肉体,迷恋那股无法释怀、无法淡忘、无法用任何言语表达的刺激与快感。他爱上的不是他,而是那个能给予的他,所以当他抽刀相向、反目成仇,甚至仅是不再能给予的时候,他终将会离去。尔朱荣从不相信自己能够负担一份真正的爱情。
而那具年轻的肉体,不知不觉中,它吐出了一根叫作灵魂的丝线。触摸,包裹,编织,缠绕……你若因他轻盈纤细而不以为意,但当猛然惊醒时,他已然牢牢将你掌控……蜘蛛织网是为了捕捉他的猎物,但绝对不是为了捕捉他的某只猎物。
而后,元子攸将头深深埋入了尔朱荣的怀中,磨蹭着他的胸膛,“对不起……一夜没睡。所以……”
“疼吗。”尔朱荣抚摸着元子攸的脸颊。
“一点也不觉得是疼。”元子攸笑着,将手指摩挲至尔朱荣的衣带,抽了开来。
深吸一口气,尔朱荣抓住元子攸的手,“别闹了。”“我要回晋阳了。”
“现在?”元子攸仰头注视着尔朱荣。
“嗯。”
“哦。”抿了抿嘴唇,元子攸轻笑道,“那子攸……能一起去吗?”
“……”
“没什么。”元子攸坐直,揉着惺忪睡眼,“开玩笑的。”他莞尔道,“那……我再去睡一会了。”
或许在元子攸的脑海中,一直一直存在着不同的声音,具象于现实,它常常扮演着父亲的角色。或许如果存在两位或以上,元子攸会暴躁、易怒,只有一位,他就会豁达、开朗,倘使一位都没有,他就会敏感、脆弱……但无论现实如何迫使压榨,他始终怀抱着一颗赤子之心,不会改变。
尔朱荣留了下来。
“子攸,等你睡着了我再走吧。”
“哦……随便啊。”元子攸替自己盖上被子,“那你要摸我的头。”
尔朱荣依言抚摩了上去,但却被元子攸一个转身将他的手掌压在了脸下,依偎着它,元子攸吮着尔朱荣空空如也的大拇指,垂目睡去。
“那你要唱歌给我听。”良久,元子攸又呢喃道。
尔朱荣依言,轻轻哼唱起了一首歌。
Where is my boy?
I saw you come out of a scene
Maybe in some kind of dream
Something that never comes.
Time that I take
See over in arms I raise
All racing to find you
All racing to find you……
第十夜。
尔朱荣始终不明白自己为何而流泪,不止一次的。起先是在华林园寝殿,望着熟睡的元子攸,望着他的呼吸均匀而甜美,望着望着,突然就流泪了。现在又是在晋阳的自宅,本是个安宁清净的午后,独自一人静静躺在后院花园打盹,慵懒的阳光打在他的睫毛上,照着照着,突然就流泪了。
挪了挪身子,尔朱荣揉了揉眼睛,整了整盖着的狐裘,正打算再小憩片刻之际,贺拔胜来求见了。
“打扰到你了吗?太原王。”贺拔胜问道,站得远远的。
“听不见。”
“哦……”贺拔胜走上他跟前,“属下是否惊扰到大王了……?”
“破胡啊,原来是。”尔朱荣捏了捏下巴尖儿上蓄着小胡子,撇过头来看着贺拔胜,“没有。你有什么事?”
那双泛着水光的琥珀色眼眸就这么软软的看着贺拔胜。
“其实是……”贺拔胜咽了口唾沫,“大王前些日子不是派遣愚弟贺拔岳讨伐关中的万俟丑奴么?贺拔岳希望大王可以派遣一位尔朱氏作为主帅,由他来辅佐……”
“关陇……虽荒残凋弊,却卧虎藏龙。”尔朱荣却这样应道。见贺拔胜云里雾里似是不解其意,他便又问道,“怎么,阿斗泥害怕自己倘若夺取关中会遭人谗嫉诟陷么?”
“大王英明……”
“哦,我知道了。”尔朱荣笑道,“那就让尔朱天光为左大都督,贺拔岳为右大都督辅佐他吧。”
“谢大王!”贺拔胜喜道,“大王英明!”
“那个叫宇文黑獭的也会随从一起去吧?”尔朱荣问道。
“啊……?”贺拔胜一愣,被尔朱荣那双眼睛看得有些虚,片刻才回过神来,“嗯。黑獭会去的吧……应该。”
“有意思。”尔朱荣会心笑着。贺拔胜不懂尔朱荣到底在高兴些什么,他只得跟着笑道,“黑獭足智多谋,是个聪明人。有他辅佐,关中必能顺利平定。”
“嗯。”
“那……破胡先告退了。”贺拔胜恭敬道。刚走没几步,却又被尔朱荣唤住。
“你过几天陪我回一次北秀容吧?”
“哦?你想家了吗?”贺拔胜脱口而出。随即,像是意识到了些什么他立刻埋头下去,礼道,“大、大王……思念家乡了吗?”
“还可以吧。”尔朱荣起身,抖起狐裘披于身后,“你在怕什么?怕我吃掉你?”
“不、不是……”贺拔胜支支吾吾,“不是怕大王。是去过一次洛阳见过世面之后,觉得自己往日这般样子实在太随意……没规矩,不好。”贺拔胜挠了挠脑袋,“大王,你现在可是大魏的太师了……话说彭城武宣王,哦不,文穆皇帝也当过太师来着……”
“有什么区别吗?”
“这……”贺拔胜语塞,“呃,哦。”“那大王真的要现在回秀容吗?现在可是大冬天啊,冷得很。”
尔朱荣听罢,不语。
“我的北秀容没有春天了。”尔朱荣突然说道。不等贺拔胜作反应,“你那小兄弟一直在那等你呢。”尔朱荣望向远处一人影,“独孤如愿吗?他的名字。”
“嗯。独孤如愿,期弥头。”贺拔胜望向所指远方招了招手,笑道,“大王,要召唤期弥头前来么?”
“不必了。”尔朱荣摆摆头,“你现在回去准备准备,我们即日便动身。”尔朱荣说罢,便让贺拔胜告退了。
公元五三零年,夏,四月,万俟丑奴之乱平息。二十九日,万俟丑奴、萧宝寅至洛阳,置阊阖门外都街之中,士女聚观凡三日。步兵校尉宇文泰跟从贺拔岳进入关中,黑獭抚以恩信,民皆感悦,曰:“早遇宇文使君,吾辈岂从乱乎!”
尔朱荣虽身居外藩,却遥制朝政,树置亲党布列元子攸左右,伺察动静,大小必知。尔朱荣见四方无事,便上奏称:“参军许周劝臣取九锡,臣恶其言,已斥遣令去。”孝庄帝明白这是尔朱荣的暗示,也明白九锡背后的含义,他不愿意加封尔朱荣九锡,便顺着尔朱荣的话大赞其忠良。
尔朱荣请求入朝觐见,理由是想照看怀胎数月的尔朱皇后。孝庄帝的亲信们认为尔朱荣既然请求九锡,篡逆之心已然图穷匕见,劝孝庄帝应当先发制人,趁尔朱荣入朝之际刺杀他。奚毅也认为尔朱荣此来必有所图,他便私下会面元子攸,表示如若有事故,他将一如初衷,宁死事陛下,不事尔朱荣。
“我知道你很忠心。”元子攸这样回答奚毅,“天柱将军此番前来只是想看看他的外孙罢了,他也没有什么异心……他承诺过。”
若是换作其他人,兴许会认为元子攸对奚毅仍有戒心,故以此为说法。但奚毅却突然拽住元子攸,严色正声问道,“你傻不傻?”
望着僭越犯上的奚毅,元子攸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得笑着问道,“你怎么了?”
奚毅被逼急了。“尔朱荣的鬼话你也信?!”他质问道。继而又松开手,“臣僭越,请陛下恕罪。”奚毅下跪,仰望着元子攸,满面苦色,“陛下,你千万不要被他欺骗了呀!”“尔朱荣他上过的男人、女人好像他蓄养的牛羊一样,多到数都数不清!几乎每个他都花言巧语有多喜欢有多喜欢……他就是这样的人。陛下,你真的别傻了……”奚毅说着说着,竟开始流泪。
“哦……”元子攸听罢,单纯笑笑,“可他从没说过他有多喜欢我。”
元子攸冷静淡然、事不关己的态度反倒让奚毅越发心痛如刀割。
“我明白了。”良久,元子攸拍拍奚毅的肩膀,“你先退下好吗?让我考虑一下。”
是年,八月,尔朱荣率四、五千骑兵向洛阳进发。洛中人士议论纷纷,或云尔朱荣要反叛,或云天子要图谋诛杀尔朱荣。九月,尔朱荣抵达洛阳。孝庄帝当时便想下手杀尔朱荣,但由于太宰元天穆不在洛阳,孝庄帝担心他成为后患,所以并未动手。他下旨召元天穆进京,图谋一并处之。
到了洛阳后,第一次私底下的会面竟是在后宫之中。是日,尔朱荣登门看望尔朱英娥之时,恰逢元子攸也在场。在尔朱荣的印象里,他二人的婚姻生活并不幸福,自然也不存在感情基础,所以当他看到尔朱英娥依偎在元子攸身畔,二人十指紧扣、柔情蜜意之际,尔朱荣十分的惊讶。惊讶过后,他开始胸闷。而当元子攸不喊他“将军”、“天柱”、“天宝”而喊他“岳丈”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心竟然开始抽痛。那种感觉,仿佛生生吞下一把会打转的冰刃。
尔朱荣生平第一次感觉到羞耻。找了个借口他早早离开,出了皇城之后,所有的羞耻皆被愤怒瓦解。他想弄明白究竟。但他并没有直面元子攸,而是装作随意提起般询问尔朱世隆。尔朱世隆的回答是,“之前的关系确实不好,因为皇后性子烈,受不得皇帝的冷漠对待,于是便心生忿恨,时常口出恶言。可不知何时起,皇帝开始频频临幸后宫,皇帝很俊美,很温柔,会陪皇后射猎赛马,会替皇后擦掉头发上的灰尘,会带皇后游洛阳伽蓝……久而久之,皇后迷恋上了皇帝,整个人变得温驯而顺从,时常像个小女人似的依偎在皇帝身边……”尔朱世隆侃侃而谈,似乎并没有发现尔朱荣的脸色正慢慢的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