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的马鞭十一夜——pANzerfausT
pANzerfausT  发于:2013年11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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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臣遵旨……”

元子攸、元劭、元子正,元天穆四人俱出帐外,正巧遇到尔朱荣与数十人拔刀赶来。眼前的尔朱荣面色狰狞、眼眶腥红,他周身沾满着淋漓鲜血,至此仍涓涓淌溢而下。

“怎么回事?”元天穆失声喊道。

“护驾!”狮吼一声,尔朱荣的卫士郭罗刹、叱列杀鬼二人便疾步上前立于孝庄帝的身侧,抬起他两手双脚,将他强行抱入帐内。

“尔朱荣!你,你想干什么?!”元子攸不断地挣扎、怒吼、咆哮,却无济于事。不久,便听得声声惨烈呼喊,“子攸/阿干,救我——!”

帐外,几十个武士将孤立无助的元劭、元子正团团包围住,磨刀霍霍,元子正方才还稚嫩无邪的笑颜,此刻却层涌着恐惧。“皇叔——”他看向元天穆,眼眶噙水,神色绝望,嘶哑的声线中带着哀哀乞求,“救我……救我……!”

“住手!”元天穆倏尔怒火中烧,额头暴起根根青筋,他上前拉住那些武士,却被狠狠肘击于在地上。“尔朱荣……你……快叫他们住手!”元天穆颤颤起身,紧紧按压着被钝击胸口,却仍制止不住撕心裂肺的疼痛,“你、你到底在干什么?!你到底做了什么?!”

话未央,元劭与元子正却已血溅三尺,伏地身亡。

“去看看就知道了。”

冷笑一声,尔朱荣便径直走入帐内。

第二章

北有邙山,坟茔列立。风流几何?零落此隅。

淘渚西北,北邙山下,有一处旷野,辽阔广袤,一望无垠。矫天子诏中所说的祭天之处,便是此地,而如今,这里成为了真正的祭坛。

几乎是用尽了体内最后一丝气力,元天穆才勉强支撑起颤抖的身体,好不让身躯混杂于群尸之间。环顾四周,元天穆着着长剑,蹒跚而行,成段的尸块、残缺的四肢、破碎的衣冠,他的每一步,都需跨过一具族人的尸体,都会不慎踢到族人的头颅。而满地浸染的鲜血,在这更为浩然无道的暴虐面前,已显得微不足道。

此之谓河阴之变。受害者:两千名宗室百官。

“苍天!祖先!”元天穆下跪,拔剑就颈,引吭悲泣,婆娑满面,“天穆不孝,还有何颜面苟存于世?黄泉之下,请容许我负荆请罪!”说罢,便意欲抹脖自尽,却被人从身后擒住手腕。

“天穆,你不能死啊!”贺拔岳的声音从耳后传来。原来是他。

一把夺过元天穆手上的剑,贺拔岳将它插于地表,“天穆,你如果死了,将军可怎么办?”兜转到元天穆面前,他盘腿而坐,定睛一看,只见元天穆素日里固有的温驯神采不翼而飞,如今缟素般的脸上,只爬满了憔悴与苍凉。

“天穆……你……”贺拔岳将声调收拢软化,“你也别难过了。你知道将军为何要这样做吗?”

元天穆摇摇头,有气无力,犹如断线傀儡。

“还不是受了那几个跳梁小丑的唆使!”说起这个,贺拔岳便勃然大怒,声调也反弹了一个八度,“那个新降的匹夫费穆,立功心切,便向将军进谗,说我等长驱向洛,无战胜之威,群情素不厌服,说百官之盛,有轻侮之心,若不大行诛罚,则更树亲党……”

此时,东南方恰有微风吹拂而来,风中携带着些许的声响骚动。

“阿斗泥,先别说话。”元天穆终于不再沉默,而他的语调听起来也有了几丝生气。只见他缓缓合上了眼,似是在洗耳聆听些什么。

“元、氏、既、灭、尔、朱、氏、兴……?”

元天穆将他所听到的讯息,一字一句缓缓的念道了出来。

“贺六浑。”见到元天穆面有疑色,贺拔岳便立刻说道,“他今天竟然进劝将军称帝!”

“什么?!”元天穆听罢怫然而起,“将军首举义兵,志降奸逆,大勋未立,如今若是称帝,岂不是引火烧身?!”

贺拔岳也跟着起身道,“贺六浑在此节骨眼上进劝将军称帝,其小人之心,昭然若是呀!”

元天穆却叹了一口气道,“将军若是明断,小人又何足挂齿。”

“天穆若是常在,小人亦何足挂齿?!”只见贺拔岳的眼眸正散发坚毅的光芒,“天穆,如今只有你可以阻止将军他一错再错了!你若是就这么轻生,只恐将军也……”

“好,我这就回营!”

小憩片刻,尔朱荣做了一个关于元子攸的春‘梦。

梦的细节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很快活,快活得连连痴笑,快活得梦呓个不停。而后,梦遗射’精的快感又犹如一针强心剂,使尔朱荣倏尔梦醒。可当他睁开眼,侧身却见有一人柱剑长跪于床头,冷冷注目着他。那人不是其他人,正是元天穆。

“阿干?”带着一丝惊恐,尔朱荣讪讪而笑,下意识用被衾遮盖住下‘身,“你、你怎么在这?”见元天穆不应,尔朱荣只得又痴笑道,“好兄弟,能先出去一下么?”

“不。”元天穆却目露凛然寒光,一字一顿得说道,“我为什么在这,你清楚得很。”

“我……”满面疑云的尔朱荣蹙眉低眼,左顾右看,仔细似是在思索些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才抬头问道,“我、我不知道啊……难道是……”

“蠢货!!!”尔朱荣还未把话说完,元天穆遂已怫然变色。他怒吼着起身虎扑而去,手掌压住尔朱荣的肩膀,将他整个压于身下。这一切太过突然,尔朱荣脸上甚至还携着那副呆滞疑容。

“你为什么杀那两千宗室大臣?!”元天穆怒目俯视着尔朱荣,进而叱咤逼问道,“你为什么要瞒着我图谋不轨、私铸金像?!”

尔朱荣怎也不曾料想,素日里温和待人的义兄,如今竟恃着一张如此喑呜暴怒的脸孔。而他睚眦双眸所泛起的腾腾火光,好似一支满弦待发的火矢——冷不防就会刺穿他的脑袋,殆烧他的魂魄。

“铸金像?”尔朱荣闪烁其词道,“那是因为阿干是天子宗室,我不想让你为难啊。”

“我为难个屁啊!”一抬手便是一巴掌呼来,尔朱荣只觉得五雷轰顶,眼冒金星,嗡嗡耳鸣不绝于耳。“你这个蠢货!”继而,元天穆的声音又盖过了耳鸣,盘旋回绕在耳旁,“你怎么能如此执迷不悟?!”

“什么叫执迷不悟?!”尔朱荣亦忍不住勃然而起,攘臂嗔目,一个翻身,便用蛮力将元天穆逼在墙上,“阿干,难道我做错了吗?!如今天下丧乱,肃宗暴崩,岂不是由朝臣贪虐无道,不能匡弼所致?!”只见尔朱荣的左脸涨红着五指印,口里却仍振振有词、咄咄逼人的说道,“况且那些宗室百官皆是骄奢淫逸之辈,又目中无人,我若不加之芟翦,何以驾驭朝廷?!”

“一派胡言!!”又一个巴掌呼去,元天穆的神色越发愤怒,他疾声怒斥尔朱荣道,“我等原先是拨乱反正、肃清帝侧的义士,而如今你不分忠佞便无故歼夷,天下苍生皆对你大失所望,试问我们与那荒淫失道,嬖幸弄权的胡太后又有何异?!”元天穆推开尔朱荣,眼睁睁看着他软瘫于榻上,却依然毫不留情的骂道,“如今莫说是宗室百官,天下苍生又有哪个服你?难不成你要将这天下人统统杀掉吗?”

尔朱荣缄默不言,只俯首捂脸,似是在细细思考,又不似。不久,他便起身盘坐在榻上,却始终埋着脑袋,只依稀可见他的眉头交缠,目光呆滞。

四月十三,夏夜,萧杀之气已然尽褪,唯有月光轻盈祥和,轻风妩媚醉人。

“那……我现在该怎么办?”良久,尔朱荣终于有所动静。举眸望向元天穆,只见他神色恍惚,言语虚弱,“我、我竟错成这样……阿干……我……”

“陛下呢?”望着尔朱荣愁眉不展,元天穆只觉阵阵揪心,“你没对他做什么吧?”

“没、没有……吧。”

“那就好。”元天穆深叹了口气,“我去见陛下。”随即转身下榻离去,不曾回首。

百余里外,北邙累累,惟闻松涛,簌簌声声。

穿越军营,元天穆来到了元子攸所身处的营帐,掀开帐门,映入眼帘的便是元子攸的那副潦倒身躯以及颓唐面色。只见元子攸斜倚在榻上,冠冕歪斜,珠旒断裂,眸色黯然,神情绝望。他的皂衣凌乱不堪,绛裳污浊泥淖,脚上只穿着一只袜子,他垂下的左手,则正反复拨弄着地上舄履——那舄履皱缩又沾着泥痕,似是因被人踩踏而导致。

“陛下……”元天穆唤了一声,他的声音轻微收敛,仿佛自语。见元子攸不应,他便蹑步上前,下跪一拜,“天穆拜见陛下。”言语之间,亦是小心翼翼。

忽一阵轻风窜入,带走几束烛火,帐内也随之越发昏暗。

望着久伏不起的元天穆,元子攸凝滞的脸上忽而掠过一丝复杂的笑容。

“谁是陛下?尔朱荣吗?”

元天穆抬头,只见元子攸那冰冷澈寒的面容,竟潸然滑下泪液。

“你是来送我见阿爷的吗?”元子攸的手指随着声线一同颤抖,取下身上系着的马鞭,元子攸望向元天穆,嘴角挤出一丝凉笑,“那么,就用它送我走吧。”

在元天穆的眼里,元子攸正如同一座曝晒于烈日下的冰山,垂下一滴,落成一线,皆是他的消亡。

“陛下!”即见此景,元天穆亦泪流满面,长跪于榻前久久不起,“陛下……”终究无语凝噎。

尔朱荣在杀掉元劭、元子正之后,遂派亲信奚毅将孝庄帝元子攸迁到了河桥大营,置于他的账下。孝庄帝忧愤无计,只得使奚毅谕旨于尔朱荣,曰:“帝王迭兴,盛衰无常。……若天命有归,将军宜时正尊号;若推而不居,存魏社稷,亦当更择亲贤而辅之。”获晓口谕之后,高欢力挺尔朱荣称帝,左右多从之,而贺拔岳则力排众议,极力反对之。尔朱荣犹豫不决,便自铸金像以作占卜,四次皆不成。

而元天穆则是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但在元子攸的心里,想必早已将其视为尔朱荣的同党了吧。

“元氏何以苟存……”只见元子攸神色恍淡凄凉,眼眸散逸无光,可嘴边却笑得越发用力。元天穆就这样看着他,看着他颤颤巍巍支撑起躯体,看着他踉踉跄跄踟蹰而走,看着那马鞭曳地随行,而从元子攸口中不断翻滚着的那声声悉索叨絮,在元天穆听来,似是自语嗟叹、又似是埋怨忿恨,“元氏何以苟存……”

“元氏何以苟存……”

“太原王有令,请陛下入账好生歇息。”堵在门口说话的人是奚毅,只见高大威猛的他伸出右手拦住元子攸的去路,左手则紧紧握着宝剑,“陛下,请退回去吧。”

“太原王吗,”元子攸凄然一笑,而后将目光集聚至奚毅的眼眸,“我要见他,你让开。”

“陛下,”奚毅吞了口唾沫,“请你不要为难我。”

“奚毅,放行!”一旁的元天穆急声高斥道,“天子之言,岂有违逆之理?太原王不守规矩,你也不守规矩吗?!”

中军大帐,尔朱荣,贺拔岳,高欢,一干将士。主座位上的尔朱荣精神恍惚、不自支持,俯首捂脸,久久不发一言,似是深有悔意。

左侧的贺拔岳见状,便上前请求杀高欢以谢罪。

右侧有人则劝道:贺六浑虽然愚蠢粗陋,言不思难,但如今四方多事,须藉武将,请让他戴罪立功。

“一切皆因我而起,贺六浑无罪。”

“将军……!”两边同时声起,“将军何罪之有?!将军无罪!!”

“好啦!”尔朱荣拂袖而起,“如今都是什么时辰了?”

“三更。”众人回道。

“那你们早些回去休息吧!我明天一早便向陛下请罪。”言毕,帐内一片静默。

随即,又听得帐外一阵喧闹嘈杂。

“又是什么事?”尔朱荣皱着眉头喊道,“打开账门!”

账帘被左右掀开之后,只见一人笔直站立。他虽衣衫凌乱,却挺拔鹤立,虽满面泪痕,却神色坚毅。他光着一只脚,将六根放空,隔绝那些鄙夷的眼神、隔断那些刺耳的嘲讽,一步步走到这中军大帐,又缓缓走到尔朱荣的面前,陵厉雄健,不可侵犯。

子攸?

似曾相识的悸动,狠狠叩击着尔朱荣的心扉。

噗通——噗通——

“尔朱公。见了朕还不下跪行礼?”字字铿锵竟皆出自于一个窘迫困顿、浑身泥淖的傀儡口中。而他悄然仰起的下巴,暗暗透露着他与生俱来、不容小觑的满腔沸腾狼血,此刻正在他起伏均匀稳定的胸膛中肆意翻滚冲撞。

宁为高贵乡公死,不为常道乡公生!杀了我,否则我将永远是你的皇帝。

“陛下……”

睽睽众目之间,只见尔朱荣缓缓起身,上前,伏地,跪拜,顿首,

“罪臣尔朱荣,拜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拜见吾皇万岁——!”

“拜见吾皇万岁——!”

“拜见吾皇万万岁——!”

不仅是帐内,连帐外的官兵也随着尔朱荣齐刷下跪叩首,山呼万岁。

星汉灿烂,笼盖四野,寰宇世界,亦只他一人仰天直立。

元子攸深知,此刻他的身后,虽不再有元劭,元子正,但他亦不是一人苟活。

紧掖着袖管内的马鞭,仿佛握着先祖的力量,“免礼。”元子攸将其化作嘴角边的淡淡微笑,“朕要与太原王秉烛夜谈,闲杂人等,皆速速退散。”

“喏——!吾皇万岁——!”

尔朱荣就如此这般伏跪颔首着,直到帐内仅有元子攸一人时,他也未曾抬头相见。

“爱卿,起身吧。”

“罪臣尔朱荣错至如此,唯当以死谢朝廷,望陛下成全。”

“呵……”只听元子攸轻笑一声,语调逐渐温软,“爱卿铲灭奸佞,以报先帝,真乃国之栋梁,朕岂能自毁长城?”

“罪臣不敢居功。”

“地上凉,起身吧。”

尔朱荣听罢,心中微微一颤,方才顿首一拜,随即缓缓起身。

“爱卿可有清洁衣物?”

抬头只见元子攸正坐主座,披头散发,冠冕搁在手边。对视之间,元子攸时不时拨弄着阻挡视线的额发,褐色头发穿越他的指缝,弯出自然的卷曲,纷纷垂散在他的颊边。

“……”

望着尔朱荣狐疑满面,元子攸便又轻笑道,“天子衣着污浊至此,成何体统?”

“哦,有。”尔朱荣回过神,伸手指了指里帐,“臣的衣物都放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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