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子虞也笑，眸光微闪，答道：“恩，是有些想了。”说着伸手接过书，轻轻地摩挲了一会儿。洛兮扬起唇角，笑容愉快。

梧桐树的浓荫下，洛兮与苏子虞坐在竹椅上，一边闲闲地聊着，忽然，洛兮问道：“先生，你有没有牵挂的人？”

苏子虞沉默了一下，微微点头：“有。”“是谁？”洛兮侧过脸来，有些好奇地问。苏子虞看着他如点漆的眸子，极亮而清澈，似乎有光线从这梧桐的叶隙间漏进了眼底，太具有吸引力，让他有些不敢直视，于是他微微别过眼去，垂下眼睑，忽然就笑了，语气里有些调笑的意味：“佛曰，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就是错……

洛兮有些悻悻然：“先生真是狡猾。”“那你有没有呢？”苏子虞反问。洛兮轻笑起来：“自然有的，我娘亲，还有雪儿，还有哥哥，他们都是。”闻言，苏子虞的眼神微微一黯，默然不语，洛兮狡猾地看了他一眼，道：“先生自然也是的。”

苏子虞微笑起来，教洛兮看不清他眼中的神色，他伸手拍拍洛兮的头，轻轻地低语：“是么……”

就这么坐着坐着，时间缓缓过去了，洛兮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他问：“先生，你说如果一个人要出去，为什么要和别人撒谎？”苏子虞抬头：“那他一定是不想人知道他要去哪儿，做了什么事情。”

洛兮微愣，苏子虞接着道：“他做这样的事或者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善意，另一个，则是恶意了。”听到这里，洛兮抿抿唇：“怎样是善意，怎样是恶意？”

苏子虞看着他道：“那端看此人心性如何，若是平日里品行端正，心性善良的话，便是善意了，反之则然。”话毕又笑笑：“这也算是我的一面之词，人心是这个世上最是复杂的东西，大多是不纯粹的了，哪里一句话就说得清的？更何况……”

“更何况？”洛兮看他。苏子虞悄然一笑：“人心是不由自己控制的，否则世上哪里来得那么多的遗憾啊。”

琼花苑。洛兮点点正腻在他身边的洛雪的小鼻子，宠溺地笑：“怎么，今日来看你了，这么委屈？”洛雪摇摇头，道：“刚刚大哥哥来过。”

洛兮微怔，问道：“他来做什么？”洛雪还是摇头：“不知道，他问娘亲去哪里了，阿沅说她不知道，然后他就走了。”阿沅是洛雪的贴身丫鬟。

闻言，洛兮微微皱起眉，又看看洛雪：“他还说什么了？”洛雪说：“他让阿沅在娘亲以后出去的时候都告诉他一声。”洛兮的眉皱得更紧了。

洛雪拿手在脸上比了比，做出一副让人觉得好笑的表情来，一边道：“大哥哥来的时候是这样的，脸绷得紧紧的，雪儿好怕啊。”洛兮看着她，忍俊不禁地道：“好了好了，没事的，他并不是那么可怕的人。”

洛雪哦了一声，又抱着他的胳膊兴奋地道：“娘亲准我养那只鹦哥了喔。”洛兮微诧：“她同意了？”“是啊，”洛雪的小脸因为兴奋而微红：“我昨天求了娘亲好久，娘亲就同意我养三天。”

洛兮摸摸她的头，忍不住微笑：“是么，这样很好啊。”洛雪眼睛亮亮的：“虽然只有三天，但是娘亲第一次答应我的话喔。”

她愉快的笑容蓦然让洛兮心里有些酸疼，忽然脑中又想起苏子虞的那些话来，他没有说什么，只好又安慰似的摸摸洛雪的头。

洛兮回到听松园，照例想要爬上树去，却意外地发现树下放了一架矮矮的却十分结实的梯子，他诧异地顺着木梯爬上树去，那个原本躺得不是很舒服的枝桠间，用粗壮的藤蔑编织起来，刚好能容两人，真是一处午睡的绝妙所在。

“哥哥？”洛兮惊讶地叫出声来。洛铭正靠在树杈，一手撑住身子，一手在翻看着一本薄薄的小册子，见他看来，轻轻一笑，道：“你猜我在干什么。”

洛兮爬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洛铭将手中的册子合上，笑道：“我想起你明年似乎要行冠礼了，给你挑个表字。”“表字？”“恩，”洛铭扬了扬手中的册子，轻轻笑了。

洛兮有些不在意地躺了下来，伸手扯了片树叶放在唇间，轻轻地吹气，薄薄的树叶发出悦耳却稍稍尖利的声音来，很短，不成调子。

洛铭着拿过他唇间的叶子，指尖似无意地擦过洛兮的唇，心底漾起一丝涟漪，他低低地笑了：“不会吹？”

细细地看着手中的树叶，桃树的叶子，窄窄长长的，很薄，极柔软，实在是不适合用来吹调子，他试着将叶子含在唇间，轻轻吹气，叶子的边缘似乎还留有洛兮的气味。

洛兮伸手抢过树叶，白了他一眼，道：“谁说我不会？你才是不会。”说着，他捏着叶子吹了起来。

细细的不知名的调子霎时流泻而出，像是午后清朗的蝉鸣，丝丝绕绕地在耳边缠绵着，就像谁的喃喃呓语，悦耳轻柔。

这个夏日的午后，洛铭在洛兮身边躺下，试着悄悄靠近他，试着悄悄侵入他的心里……

第十五章

白驼庄是衢州陈家的庄子，洛铭进去的时候脸色有些不好，任谁碰上这种事脸色都会不好。

“陈老板。”“啊呀，原来是洛公子啊，洛公子大驾光临，陈某有失远迎啊。”满脸福气的陈金把眼笑成一条细缝，热情地迎了上来。

洛铭面上不动声色，只道：“陈老板客气了，今日洛某前来有一事相询。”“呵呵，洛公子请讲。”“洛某记得半个月前，就已经同陈老板您定了约的，今年陈家坊里的染料，可是都卖给洛某了，怎么这几日不见，您的买主，怎么就换了周家呢？”

陈金笑眯眯的，一副和善的样子，道：“洛公子原是为这事而来的啊，是这样的，陈某曾经说过，只要谁开得价钱合了陈某的意，这染料就卖给谁，这话不知洛公子是否还记得？”

洛铭颔首，微眯了眼道：“可是，是你与我签约在先，陈老板可不能吃着碗里的，又看着锅里的，货比三家也不是这么个比法。”陈金笑了，道：“洛公子言重了，陈某是个普通的生意人，也比不得洛公子那般手眼通天，陈某就说句无赖的话，洛公子手中，有陈某的亲笔契约吗？”

洛铭微微抿了唇，不语，若是契约还在的话，他又哪里用得着和他多费唇舌？

陈金笑中带了些许得意：“洛公子……”洛铭站了起来，冷冷一笑，微拱了手：“陈老板好眼光，这般懂得挑买主，只是洛某一向不够大度，陈老板日后行走商场时，洛某定会再来拜会。”

话毕道了声告辞，陈金的脸色霎时黑了半边。

出了白驼庄，“哟，洛公子，好久不见啊。”洛铭冷冷看了一眼来人，正是周家老爷周与义，看这样子，似乎正要去庄里。

“周老爷，洛某还有要事，先走一步了。”

周与义碰了一鼻子灰，也不发怒，只呵呵地笑，望着他离开的身影，身后有人道：“这洛铭好生嚣张。”周与义还是呵呵笑：“后生嘛……”口中这样说着，眼底却滑过一丝阴霾。

洛铭这几日有些烦躁，他推门进了书房，桐影跟进来，道：“少爷是在为周家的事发愁么？”

“为周家发愁？”洛铭冷笑着在书案后坐下，反问：“周家哪里值得我为他们发愁？”桐影犹豫了一下，轻声道：“不是因为衢州那批染料么？”

洛铭不在意地摆摆手：“那批染料原是我失算了，周家使了阴招，我也不怕。”闻言，桐影不解：“那少爷在烦什么？”洛铭不语。

片刻后，他阴恻恻地道：“我只是因为府中出了内鬼，不知道该不该抓。”桐影面色一变：“内鬼？”洛铭不语。

听松园。洛兮靠在窗边，逗弄着段成送的那只鹦哥，刚刚从三姨娘那边送回来的，送的丫鬟临走时道：“姨娘有话，以后二少爷这些个玩意儿还是不要给小小姐了，二少爷自己玩玩就算罢。”

这话藏针带刺的……想到这里，洛兮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想起洛雪可怜兮兮的小脸来，三姨娘对她真是太过苛刻了。

洛兮有些无奈地看着笼中的鹦哥，手指一下一下地逗弄着，笑道：“来，会唱曲儿吗？”那鹦哥斜斜地睨了他一眼，很傲气地把头转过去，一副懒得理他的模样。

洛兮轻笑起来，想了想：“唔……我记得你似乎是有名字的，叫小八？这名字真是……好得紧。”那鹦哥还是不理他。

“来，说几句话罢，我给你吃……”洛兮左右看了一下，见桌上有一个青翠的莲蓬，似乎是刚刚摘下来的，他拿了过来，继续逗：“你说几句话，我给你吃莲子。”

不过鹦鹉到底吃不吃莲子，他可不知道。

那鹦哥这回倒是转过头来看了看，大抵是嫌莲子不好吃，还是不出声。洛兮微微扬眉，忽然邪恶地笑起来：“你不要？你若不肯说话，我就烤了你来吃，我可不比段成，你有他的把柄，可没有我的。”

鹦鹉竟似乎是听懂了一般，微张了张翅膀，叫了起来：“我说我说。”这声音恰似妙龄的少女，清脆如珠落玉盘，但是在一只鹦鹉嘴里听来，却是显得极为怪异了。

洛兮听得这是段妙绫的声音，勉强忍住笑，道：“这几日雪儿同你玩了些什么？”鹦鹉叫着：“你饿不饿？你饿不饿？”那声音颇为稚气，甜甜嫩嫩的，将雪儿学来个十成十。

洛兮低低笑了起来，剥出一粒嫩嫩的莲子，抛了过去，那鹦哥似乎秉着不吃白不吃的念头，一低头就叼了去，来回啄了几下，就咽到肚子里去了。

许是得了好处，它高兴起来，也不用洛兮催，自顾自一股脑儿地叫着：“你看我的花好不好看？这花开好多颜色呢，你要说好看，好看好看，小鹦鹉你为什么会说话娘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她为什么不让我去她房间呢？她心情不好么？小鹦鹉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娘是不是不高兴？啊呀，小鹦鹉你去哪儿？”

那鹦鹉叫到这里就停住了，拿鲜艳的喙磨了磨爪子，绿豆大的圆眼溜溜地瞅着洛兮，洛兮轻笑：“你倒是会讨。”说着又剥了一粒莲子抛过去。

鹦鹉衔着吃了，这才又开始叫起来：“你怎么又来了？不是说今天不来的吗？”洛兮微微一怔，这已经不是雪儿的声音了，柔中带媚，分明是三姨娘的声音，难不成这鹦哥什么时候跑到三姨娘的屋子里去了？刚刚雪儿不是还说三姨娘不让人去她的屋子么？她现在是同谁说话？

“我这不是着急吗？那印章你什么时候去拿？”洛兮面色一变，这、这分明是个陌生男子的声音。他惊觉，似乎撞破了什么。他紧紧盯着鹦鹉，那鲜红如蜡的弯喙一张一合，竟显得有些诡谲：“前几天不是说挑个日子去拿么？你有什么好急的，万一被洛铭那小子发现了怎么办？你这么着急，莫不是想早早抛下我？你个死没良心的，我上次还冒险给你偷了契约，你一见面就知道问这些。”

这时，那声音忽而又换成男子：“没、没，阿碧你想多了，我这不是想早早办成事么？到时候拿了印章，取笔银子，咱们远走高飞，你何必在这里替那个早已经死了的老头子守活寡呢？”

后面的声音竟变成了似呻似吟，不堪入耳，洛兮蓦然脸红，猛然抬头盯住那只鹦哥，想不到它、它、它竟连这种声音都能模仿出来。

洛兮一拍鸟笼子，低声恼道：“别叫了，再叫就把你烤来吃了。”惊得那鹦哥在笼子里乱扑腾，洛兮又扔了粒莲子进去，这才平静下来。

洛兮站起身，暗暗心惊，为着刚才听见的事，光从这短短几句话中他也知道是什么事，他有些焦躁地走了几步，如果三姨娘被抓住的话，那雪儿怎么办？如果没有抓住的话，偷走哥哥的印章，后果不堪设想。

他转头看了看正在啄莲子的鹦哥，终于第一次感受到段成为什么会讨厌到将它送人了，这鹦哥居然喜欢听墙角，还听成了精。这话如果不慎让别人听见了怎么办？

洛兮现在认真地思索着，要不要趁机杀鸟灭口？他紧走几步，准备去琼花苑，末了又回头看看桌上的鹦哥，想想还是不放心，提了笼子就给塞到柜子里去。

出门时匆匆对正过来的吹绿道：“那个柜子在我回来之前，千万不要打开。”

吹绿好奇一问：“里面是什么啊？”“老鼠。”洛兮说罢匆匆走了，抛下面色发白的吹绿立在原地。

琼花苑。“三姨娘呢？”洛兮寻了一个丫鬟问道。“姨娘不在，小少爷有事么？”

“也没什么特别打紧的事，”洛兮干干一笑，他与琼花苑的下人都不相熟，想了想，还是问道：“这些日子……有没有……有没有什么人来过琼花苑？”

那丫鬟掩唇吃吃一笑：“小少爷这话问得好生奇怪，琼花苑天天都有下人来回，哪会没有人来呢？”

“呃……”洛兮有些尴尬，改了口：“是外人，府外头的陌生人，你有没有见过？”“这个奴婢没见过，您去问问阿沅吧，她或许会知道。”

洛兮前前后后转了一遍，没有找到那个叫阿沅的丫鬟，倒是碰上了正在悄悄躲在角落里堆石子玩的洛雪，她一声欢呼，扑到洛兮怀中，抱住他的腰直蹭：“二哥哥，你又来看雪儿了？”

“是是是，”洛兮含笑扶住她，陪着她玩了一会，问道：“你的那个丫鬟呢？”“哪个丫鬟？”洛雪眨眨眼看他。

“那个叫阿沅的丫鬟。”“哦，阿沅啊，”洛雪一下一下地抛着小石子玩，笑着说：“我看见她出去了，说是要去大哥哥那里。”

闻言，洛兮面色微变，他直觉洛铭或许已经知道三姨娘这件事了，那么三姨娘肯定会被抓到的，他不担心三姨娘，他只担心雪儿，雪儿还这么小……

望着洛雪面上甜甜的笑，他有些不忍，哄了洛雪好一会儿，才顺利从琼花苑出来。

他站着想了想，决定还是去找找洛铭，或许会有转机也说不定。

第十六章

洛兮在去洛铭书房的路上遇见回来的阿沅，他拦住问道：“你去我哥哥那里做什么了？”

阿沅微露惊惶，镇定了一下，道：“大少爷吩咐我，如果姨娘出去了，就去告知他一声。”

洛兮看着她，道：“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阿沅摇头：“奴婢什么都不知道。”“不，你知道。”洛兮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问：“你在三姨娘的房中看见了，或者听见了什么？”

阿沅脸色微白：“奴婢什么都不知道。”洛兮自是不信，紧紧地盯着她：“近些日子以来，有没有府外的陌生男子进去琼花苑？”

阿沅猛地低头：“没、没有。”

“你说出来，我不会罚你的。”洛兮仍是望着她：“也不会告诉三姨娘。”阿沅微微颤了一下，终于回道：“是、是有一个人，他、他是一个裁缝，是三姨娘从府外请回来做衣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