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泉一愣，脸色有些尴尬，片刻又变得神情黯然，那人见他这么不禁说，也收起了玩笑，走回到他床边靠在他的床框上，问道：

“说真的，看你样子挺正经的，你到底犯什么事进来的？”

李清泉在被窝里搓着手，支支吾吾不知该怎么应答，好半天才咕哝出两个字。

“杀人……”

“啊？”

那人显然觉得不可思议，重新将他打量了一遍，嘴里啧啧有声的直摇头。

“真是人不可貌相，兄弟你牛逼”

说完，那人转身准备去洗漱，出门的时候又转头对他说：

“你也快起来吧，等下就要开工了，你再磨蹭等会迟了有你受的”

开工？李清泉倒真不知道要干什么，刚想问他的时候人已经不见了，宿舍里其他几人也都相继出了门。他掀开薄被下床，快速穿好衣服，趿拉着布鞋也端着脸盆出去了。监狱有个公共澡堂，平日刷牙洗脸洗澡洗衣服都在这，李清泉一踏上水泥台阶就听见里面哗啦啦的水声，他腾出一只手将鞋跟拔上，匆匆走了进去。

一排水槽都被人占满，他本想跟人打个招呼借用一下，结果视线扫了一圈之后就放弃了这个念头，这些人多半凶神恶煞，有的甚至没穿上衣，露出一身肌肉，胸前或背上纹着纹身，甚至还有的身上有骇人的刀疤，一看就知道不好惹。他怯怯的在那些人后面晃荡，等着有人洗好离开。刚走几步他眼尖的看见一个人，正是早上跟他说话的那男人，他思量着这人看上去不难相处，犹豫着已经走上前。突然，一盆水冷不丁的泼在脚边，他一惊，连忙往旁边闪，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半个裤管和鞋子被水泼个正着，湿的透透的。他惊讶的转头，视线正好撞上泼水的那人，那人似乎是无意的，眼中也带着惊讶。

这动静不大，却让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动作看过来，李清泉有些不知所措，脸上微微发烫，定定的站在原地。泼水那人看了他两眼，没道歉也没说别的什么，将洗漱的东西扔脸盆里端着就往外走，泰然的仿佛什么事儿也没发生。本来就不算什么事儿，搁在以前李清泉也不会跟人计较，可是眼下他却有点生气，气的不是那人无意泼了他一身水，而是那人的态度。这段时间他受够了委屈，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反正现在已经这样，这辈子算完了，他还顾忌什么！盯着那人的背影，他一咬牙，将手里的盆往地上一摔，顿时发出咣当一声巨响，周围的人都不禁一愣，那人也停下脚步，慢悠悠的转过身，当对上李清泉充满怒火的双眼时，脸色明显一变。他刚才见李清泉一副孬样，认定是个软柿子好欺负，倒没想到会突然发难，但是众目睽睽之下，李清泉这样又摔又砸的无疑让他难堪，他恼羞成怒的也将手里的盆往地上一摔。

李清泉见他一脸痞相的走过来，心里有些打怵，但事已至此，他又占了个理字，没道理在这里装孙子。这样一想，他挺直了背，眼神更加凌厉。那男人走到他面前停下，男人看上去也挺年轻的，顶多二十五六，比他略矮了一个头尖儿，虽不如其他一些人一身肌肉，但远比他要健壮。两人站一起，李清泉气势立马矮了一截。

男人盯着他的眼睛，眼中充满了不屑与挑衅，这让李清泉心里更不舒服，怒火攀升，他张口冲男人吼道：

“请你道歉！”

他话音一落，那人表情一怔，随即发出一阵怪笑，围观的众人也像是听到笑话似的发出此起彼伏的嘲笑，听在李清泉耳中异常刺耳。他又难堪又气愤，脸色红一阵白一阵。那男人嘿嘿止住笑意，虚眯着眼歪头看他，冷不丁呸了他一口唾沫，嘴里骂道：

“道歉？你他妈什么东西！”

李清泉一惊，好半晌才抬起胳膊猛擦脸，他爱干净惯了，哪曾被人这样对待过，陈乐以前打他骂他，却从没让他这么恶心过。脸皮都擦红了，他气的浑身发抖，抬手就要去挠那人，然而那人眼疾手快，一手抓住他抬起的手，不等他反应过来，反手就给了他一巴掌。

啪的一声，清脆响亮，李清泉顿时觉得脸上火辣辣的，随即就热了眼眶，他恨急的咬紧牙关，闷头往男人胸口撞去，男人想防备已经来不及，当即被他撞倒在地，很快两人就扭打成一团。眼见有热闹瞧，众人立马围成个圈将他俩圈起来，嘴里吹着口哨叫好起哄，有的甚至拿着牙刷脸盆丁玲哐啷的敲起来，唯恐天下不乱。

李清泉毕竟不是对手，没一会儿就被那人死死按在地上，男人骑在他身上，手卡着他的脖子，脸上阴狠又猖狂。

“操你娘的，还让我道歉不？恩？！还道不道歉？！”

李清泉被他勒的快喘不过气，脸胀成猪肝色，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但仍然愤怒的瞪着男人。那人显然被他的眼神惹恼，甩手啪啪啪又狠狠给了他几巴掌。各种声音在耳边萦绕，嘲笑声，讽刺声，叫好声，嬉骂声，嗡嗡嗡的开始往耳朵里钻，他的视线被泪水模糊，渐渐的，那些声音变的悠远，唯有心跳声如擂鼓一般冲击着耳膜。一股沉重的悲伤瞬间袭上心头，让他难过的几乎死去。他张开嘴想要呼喊，可是当脑中的一张张脸孔闪过，他却不知道要喊出谁的名字。突然，耳边又清晰的响起那个男人嚣张的咒骂声，他使劲眨眨眼让眼前清晰一点，男人年轻的脸孔慢慢映入眼中，同时他也看到男人眼中的自己。这一刻，他再清楚不过的看到自己的狼狈，就像一条丧家之犬，任人欺辱，却毫无还击之力。

屈辱的感觉铺天盖地而来，将他抨击的体无完肤，心中的恨意一发不可收拾倾泻出来，他使出了浑身力气，一口咬上那人掐他脖子的手。

“啊！！！”

男人被他这一下突袭，当场惨叫，李清泉就像要将他的肉硬生生咬下一样，死不撒口，血顺着他的嘴角流下，看上去十分骇人。

“松口！！混蛋！啊！！快松口！！！”

男人惊慌的惨叫着，旁边围观的人也没料到他突然来这么一招，都有些怔愣。李清泉是咬红了眼，什么都不管不顾了，男人使劲的挣扎想要抽回手，却只让他咬的更用力，血流了满手，男人终于害怕起来，拳头不断的往他脸上抡，李清泉就像感觉不到痛似的，眼睛死死的瞪着他，仿佛随时要将他拆吃入腹。男人痛苦的在地上胡乱摸索，也不知道摸到了什么，他想也不想就往李清泉脸上招呼。

一切发生的太突然，电光火石间，所有人都倒抽一口气，惊恐的看着地上的两人。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瞬间响彻整个澡堂，让人毛骨悚然。李清泉终于松口，男人却被眼前的景象吓的一时半刻没了反应，身子一晃整个人被摔倒在一旁，男人一动不动的看着刚才还被他骑在身下的人惨叫着在地上打滚，那张白净的脸此刻满是鲜血，狰狞可怖，而他的左眼被插着一根牙刷，鲜血正是从那只眼中流出来的！

李清泉一声接一声的惨嚎，痛！痛！！现在除了痛他再也没有别的感觉。牙刷柄深深的插进左眼，他甚至怀疑是不是已经插中了脑髓，不然为什么连脑袋都痛的几乎要裂开。身边的一切都已经消失一般，他沉陷在痛苦的深渊，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被人挪动，耳边依稀有人说话，他却一个字也没听清楚，感觉自己的叫声越来越微弱，而那蚀骨的疼痛却丝毫没有减轻，意识渐渐模糊，当他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的时候，彻底陷入了黑暗。

澡堂里的众人在他被狱警带走后就被驱散，肇事的男人也被狱警带走，前一刻还哄闹的澡堂一下子显得平静而空旷，地上一片斑驳的殷红血迹触目惊心，水槽里水声滴滴答答，仿佛之前的惨叫声还在回荡。

第八十一章

黑暗中，李清泉听着周围来来去去的脚步声，他努力的想睁开眼睛看一看，无奈一阵阵强烈的倦意不断催眠着他的神经，他知道身边有不少人，他们在讨论什么，可他一句也听不明白，最后，他终于撑不住沉沉睡去。

再一次醒来，李清泉是被疼醒，脑中空白了片刻，他猛的坐起身，一阵钻心的疼从左眼开始蔓延，顿时让他冷汗直冒。突然，头顶传来一道惊呼。

“你醒了！太好了！”

他心中一跳，连忙转头往声音的来源看去，说话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她身穿护士服，样子甜美可爱，见他看过来，姑娘甜甜一笑，说：

“麻醉剂用过量了，你睡了整整两天呢”

呆愣片刻，李清泉黯然的收回视线，伸手摸上不断传来疼痛的左眼，触手的是意料中的纱布，几乎是同一时刻，他浑身开始控制不住的颤抖。那护士也看出他的不对劲儿，连忙安慰道：

“你……你别太难过，只是，只是瞎了一只眼，没别的大碍”

姑娘显然不太会安慰人，但这话却神奇的令李清泉止住颤抖，他反复的抚摸着纱布的边缘，完好的右眼蓄满泪水。是啊，只不过瞎了一只眼，对现在的他来说，算得了什么呢，他终于明白，最可怕的不是死，而是生不如死。他慢慢的抱住蜷起的双腿，将脸埋在腿间。姑娘见他这样实在于心不忍，不知道为什么，即使知道这人是罪犯，她却莫名的对他生出好感，直觉告诉她这是个好人。

“喂……你，你别哭啊，医生说了你左眼虽然已经瞎了，但是伤口没痊愈之前不可以沾水的，你这样……这样……”

下面的话她没再说出口，因为她看见床上的男人紧紧将自己抱住，单薄的肩膀因为哭泣而瑟瑟发抖，就像一个被抛弃的可怜孩子，周身环绕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闷氛围，让人看了忍不住要潸然泪下。

哭了一阵子，李清泉终究没能抵抗疼痛的折磨，在医生护士的帮助下将伤口重新处理了下换了纱布，李清泉注意到那护士在看到他伤口的瞬间变了脸色。他从小就怕疼，然而换纱布的整个过程他紧紧咬着牙关硬是没让自己哼出一声，今不如昔，就算他再疼再痛苦，也不会再有人怜惜他让他撒娇。

从那护士口中他得知自己被送进了监狱医院，据说他被送来时满身鲜血，几乎奄奄一息。他的左眼确定是瞎了，整个眼球被牙刷柄插碎，连复建的可能都没有，听到这的时候他确实有点难以接受，然而片刻便恢复平静。对于现在他来说，有眼睛跟没眼睛有什么区别呢，自从踏进监狱的那一刻，他的世界就再也没有光明。

在护士悉心的照料下，一个月后他的左眼已经开始结疤，虽然还会觉得疼，但已经没一开始那么难以忍受了，又过了一个月，已经可以拆掉纱布了。第一次在镜中看到自己瞎掉的左眼，他险些呕吐，原本该装着眼球的地方空荡荡的，眼皮耷拉着，上面是狰狞的疤痕。以前，他怎么都不会想到自己会变成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然而当自己真的变成了这样，他除了刚开始的恐惧之外并无太多感触，反正不管他愿不愿意，他的人生已经这样了，还能有什么想法呢。

离开医院回监狱的那一天，一直照顾他的小护士脸上有点依依不舍的感觉，他只简短的道了句谢便跟着狱警回去看押的地方。本来他以为会被带到什么地方先接受一些处分，虽然是受害者，但毕竟他刚进来就闹出这样的事，可是出乎意料的他没受到一丁点为难就被带回了之前分配的宿舍。

一进门他就感觉几道目光齐刷刷投过来，令他浑身不舒服，但他还是挺直了脊梁走回自己的床铺，刚坐下，就有人朝他围过来，他瞬间绷紧了皮警惕的看向来人。经过这件事，他可不会再单纯的认为监狱里有什么善男信女，就算以后都要在这里受苦受难，他也绝不想再被人任意欺辱。

见他如此戒备，向他走来的几个男人互相使了个眼色，之前跟他搭过话的那男人凑到他跟前弯下腰打量着他的左眼，李清泉被他看得难受，眼见就要恼羞成怒，那男人一屁股坐到了他身边，用胳膊肘捅了捅他的腰，语气含着一丝钦佩的说：

“哥们儿，你行啊你，真看不出来，你之前说是因为杀人进来的我还不大信，那天看你那个狠劲儿，啧啧……你不知道，后来不少人打听问你是谁，都说你带种”

被他这样夸奖李清泉一点也没有自豪的感觉，他往旁边挪挪，那人也跟着他挪，视线还不停的在他左眼上打转。

“你……你能不能别挤着我？”

他说完那人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胳膊一览将他肩膀搂住，笑嘻嘻的道：

“我叫程耀，以后咱们都住一屋，互相关照，互相关照”

李清泉可没他这么好心情，也压根没在意他那句互相关照，其余几人见状，也纷纷上前作自我介绍，李清泉只顾着掰开那只搂着他肩膀的胳膊，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

从那天之后，程耀他们果然很照顾他，吃饭干活都拉着他在一起。他后来才知道原来他们这些人都要到车间干活，他们这个监狱是加工衣服的，李清泉跟他同屋那几个分到一块儿，平时就帮着人家搬运布料之类的，有时候他实在累得搬不动，他们还会帮他掩护，让他偷懒休息一会儿，自然活也帮他顺便干了。

这天吃中饭的时候，李清泉问出了一直盘旋在心中的疑问。

“程耀，这里还有别的管区吗？我怎么一直见不到那个人了？”

程耀愣了一会儿才会意出他说的是谁，脸上表情也不太自然，看了看周围，转回头冲他摆摆手。

“我也不太清楚，当初你被救走后他也被带走了，听说被换了监狱”

“换监狱……”

“哎呀，谁知道到底怎么搞的，吃饭吃饭”

嘴里嚼着饭菜，李清泉心里有些怅怅然，说不上是轻松还是不轻松。晚上，洗过澡后躺在床上，累了一天，只有此刻他才能安静的想着心事。今夜又是满月，外面有点小风，从窗户吹进来让他觉得舒爽。

这段时间他妈又来看他几回，而他却始终避而不见，不是他狠心，只是现在这个样子被他妈看见了，一定会让她担心难过，他已经这么不孝了，怎么忍心再让她为自己流泪。其实他也很想她，很想家，很想很想……偷偷抹掉眼角的泪珠，他闭紧嘴巴不让自己哽咽出声，这一刻的软弱他不想被任何人看见，他想他妈了，他想陈乐，想陈乐的好，想陈乐的坏，想陈乐的一切一切……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只觉意识涣散，渐渐有了睡意，然而就在他刚要睡着的时候被一阵动静惊醒。他迷迷糊糊的睁开眼，见程耀已经去开门，便躺在床上好奇的探头，这大半夜的，也不知谁来敲门。

门打开，两个平日巡视的狱警走了进来，程耀刚想问什么事就被推开，两个狱警径直往李清泉走去。其他几人也被惊醒，都有点莫名其妙。

两人在他的床前站定，李清泉突然觉得不安，他畏缩的往床里边挪了挪，仅剩的一只眼恐慌的看着他们。这时，只听其中一个狱警说道：

“9323，有人探监，你赶紧穿衣服起来”

一听探监，李清泉立马想到的是他妈，但是一想又觉得不对劲儿，这大半夜的来探监？来人是谁先不说，监狱规定探监的时间不是已经过了吗？那狱警没给他再多时间疑惑，又催促了一遍，他忐忑的从床上爬起来，现在已经凌晨了，他实在想不到会有谁来探望他，但看两个狱警的态度这人是非见不可了。穿好了衣服，他跟着两人出了门。程耀见他的背影消失在门边，转头与另几位面面相觑。

第八十二章

走在两个狱警的中间，李清泉心里七上八下的，过了走廊又拐了几个弯，他被带到一个房间门口，一个狱警推了推他说：

“进去吧”

李清泉心中警惕，这不是探视间，他实在想不出这个时间谁会来看他，而且看这样子那人显然不是个寻常人物，是谁？突然，他脑中一个激灵，不由的浑身一震，难道是……魏家？！想到这个可能他原本忐忑的心一沉，一股强烈的不安让他险些腿软。两个狱警见他站着发愣，又推了他一把，催促他进去。暗暗吸口气，他捏紧了拳头推门而入。他一进去立马有两人过来将门反锁，他心里一惊，想阻止已经来不及，这时，一个声音缓缓传进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