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易冷——植树
植树  发于:2013年11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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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启俊跟着朱兆新走到雅间的门口,陆天赐软软的滑下去。沈启俊下意识伸手扶住他,看着他不停冒血的肩膀,拿出手帕摁住伤口。

陆天赐看着那块迅速被血浸透的手帕,将自己的手加在沈启俊的手上,加重力气。

沈启俊颤栗的看着陆天赐,他将他的整个儿份量都交给了自己。

十三、

听到门前有声响,朱兆新赶紧站起来扶着窗子往外看。声音只一下又消失了。朱兆新焦虑的回头看了看这间黑光线昏暗的屋子,又看看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沈启俊,突然想起来什么。他走到沈启俊跟前:“我说……,那个人……”

沈启俊紧张的看着他。

“陆天赐,是他没错吧。”

沈启俊不应,但是从神情上看已经默认。朱兆新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难怪你不大乐意做这单生意,你已经见过他了?混帐王八蛋,他竟然敢回来。”

“舅舅。”沈启俊低声。

“怎么?”

“这事,不要告诉家里头。”沈启俊淡淡道,“连我妈也不要说。”

“瞒得过去吗,你爸那是什么人?”朱兆新瘪嘴。

“能瞒多久是多久。”沈启俊面无表情的看着牢房坑洼的地面,“他现在是带兵的人,手里有枪你也看到了。”

“哦,那倒是……”朱兆新想起王中良都对陆天赐很客气,又想起他们喊他“陆团长”。就算是杂牌,一个团底下也有几百条枪。他丧气的摸摸头,“我们现在惹不起。”

沈启俊抱住膝盖,手上还残留着陆天赐的血。心道是现在只怕躲也躲不起了。

“启俊。”冯英翘一路喊着过来。朱兆新跳到门前:“冯小姐,我们在这里。”

冯英翘走到门前,看守士兵开了门:“你们可以走了。”

“我就说跟我们没关系,谢天谢地,阿弥陀佛。”朱兆新拉着沈启俊,“启俊,我们走。”

沈启俊跟着冯英翘出了七五三旅的旅部,长长的吐了口气。外头天都黑了。冯英翘叫了两台人力车等在外头。朱兆新坐了一辆,跟沈启俊匆忙道别回家。沈启俊回头看了一眼兵营,又看着冯英翘:“我家里……”

“我什么都没告诉他们。”冯英翘吁气。

“那个……”沈启俊低着头咬了咬嘴唇。

“陆团长肩膀的子弹取出来了,小手术。”冯英翘猜出他想问什么,“他体质很好,休息几天就没事。”

“哦。”沈启俊点点头,轻轻的松了口气。

回到家时正听到房里的自鸣钟兀自敲了十下。父母这个时间想必都已经睡了,沈启俊轻手轻脚的回到自己房里,谁也没惊动。

“少爷。”伺候他的立土看到屋里亮了灯,端着洗脸水进来。

“哦,还没睡。”

“少爷,这是怎么了?”立土盯着他衣服上的血渍吓了一跳。暗红的血渍在浅灰色的洋装上很醒目。

沈启俊立即做了个收声的手势:“不是我的,跑上看到有人受伤,扶了一把。别告诉老爷夫人,省得他们瞎操心。”

“您真的没事?”立土不放心。

“没事。”沈启俊脱下洋装,里头的白衬衣纤尘不染,立土这才放下心,收了他的衣服去洗。

沈启俊将手放在水盆里,手上的血渍在水里化开,将水染成淡红色。脑子里浮起陆天赐的样子。事隔十年再见,他整个人都那么陌生,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要做什么。但又知道,他分明是在故意找机会接近自己。沈启俊翻转手掌,手心向上。手纹中的血渍还没完全脱落,血色将他掌中那些平日都不曾留意的细纹都印出来,细小的毛发一样的纹路。浸了一会儿,掌纹中的血色开始转淡,渐渐的消失。沈启俊蹙着眉抬起手,看着手掌。慢慢的将还沾着血水的手指放到嘴唇边,舌尖舔了一下。水的滋味很淡,几乎都尝不出血腥味。

“少爷。”立土回来,沈启俊蓦然回神将手又放到水盆里,回想着自己方才的动作,打了个寒噤。

“去叫一声,快快。”才一睁眼就听到金兆新在外头怂恿立土。沈启俊不知不觉的眉头就拧起来。一大清早就来,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心里虽然烦,却又不能说什么。毕竟是自己舅舅。他装了一会儿睡,人已经醒了就怎么也睡不着。眼睛闭着反倒是想起前天夜里陆天赐被人射中一枪的场面,血淋淋的,有些恐怖。他索性睁开眼,看着床头的书发了会儿呆,实在没了睡觉的心情。

立土被拗不过金兆新的软磨硬泡,正要敲门,沈启俊已经起身把房门拉开。

“启俊,你可算起来了。”金兆新的两个嘴角快咧到耳根,像是走路捡到金砖的神气。

“舅舅早。”

“不早了。快去洗把脸,别等会儿跟你说正经事,你当是做梦。”金兆新笑道,“本来想去先告诉你爸的。想了想,还是先对你说吧。”

“哦?”沈启俊接过立土拧的毛巾敷在脸上,脑袋清明了许多。

“我说。”金兆新到底是忍不住话,“早上看到军需处的王处长了……”

“哦?”沈启俊回头看着金兆新。

“他让我们给报个价格。说是本地人比较信得过,这两天县里不大太平,上回闹事的凶手都没查出来是谁,所以现在对外地人比较防备。”

瞧着舅舅这一大清早兴奋的样子,沈启俊已经猜出七八分。真听他说出来的时候,还是惊讶得觉得不可思议。明明是自己这边请客出饭的时候出了状况,按个正常人来说,这单生意肯定是黄了。想到底,这事跟陆天赐必然脱不了干系。不知道他到底在玩什么把戏,不论他玩什么把戏,沈家似乎都没多少资本来陪他玩。

沈启俊放下毛巾,脑子转了又转。现下拒了,说不过去。不拒,他又有些担心以后的事。而且,看着沈家的帐本,是真的需要把那些库存的棉纱都变成钱周转周转。想了想,他点点头:“我知道了。”

只说一个“我知道了”,让金兆新很不满意。还以为他会跟自己一样兴高采烈,然后再激动的对舅舅说几句感恩的话。结果,只有四个字。金兆新嘁了一声。

难得了一个大晴天,太阳明晃晃的,照得人眼睛都快睁不开。在外头走了一路都是觑着眼睛,眉头皱得紧紧的。四月快过完了,天有几分快要热起来的迹象。走到医院,沈启俊起了一身薄汗。

一个端着针盘的小护士看到沈启俊,立即打趣道:“沈少爷,来找冯医生的么?”

沈启俊笑了一声:“冯医生在么?”

“那自然是在的,你自己去见她吧。”

沈启俊轻车熟路的去冯英翘在的内科办公室。办公室里坐了几个看病的人,他便安静的坐到那些等候看诊的病人的末位看着冯英翘带着听诊器一脸严肃的听病人的心脏。

“下一位。”冯英翘闭了会眼,揉着晴明穴语调中带着些疲惫。打起精神准备看她的最后一个病人的时候,看到沈启俊坐在她面前浅浅的笑,冯英翘颇为意外的高兴着:“怎么是你,有哪里不舒服?”

“下班了么?”沈启俊看着怀表。

“嗯,请我吃饭?无功不受实禄……”

“不是……”沈启俊摸着额头,有些难以启齿。

“那是?”冯英翘耸眉。

“你……,要去看……”沈启俊期期艾艾了半天:“陆……”

“你要去?”冯英翘微微侧脸看他。

沈启俊皱着脸,他极不情愿跨出这一步。但若是陆天赐成心要对沈家做些什么,他又不能去逃。若是逃了,便将父母推到风口浪尖来。母亲是个千金小姐的出身,除了花钱什么都不会;父亲,从十年前开始,身体就每况愈下,经不起折腾。

其实,他也很想看清陆天赐要做什么。

“一起去。”冯英翘知道他不大情愿,拍着他的肩:“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人是会变的。大不了,我替你多留几个心眼。若是他敢对你有什么不利,我拿枪崩了他。”

沈启俊看着冯英翘爽朗的脸,哑然失笑。

初次登门拜访,沈启俊买了些礼物提在手里。跟着冯英翘走到陆天赐住的吴家老宅跟前的时候,他又有些怯。冯英翘拉着他:“没事。”

沈启俊不好意思的笑笑,擦了把额头的汗。

因为前天酒楼的事,吴家老宅门前多派了几个卫兵。沈启俊和冯英翘来的时候正好看到陆天赐送汤旅长出门。汤德彪扫了冯英翘和沈启俊一眼:“到底是回到你的老家,这么快就有朋友了。”

陆天赐笑而不答。等到汤德彪坐车离去后,他才把目光落到冯英翘和沈启俊这边。

“启俊来谢谢你上次帮了他的忙,顺便探望你的伤。”冯英翘已经跟陆天赐有些熟络,说话没那么拘束。

陆天赐看着沈启俊,笑:“我以为沈少爷会来的更早一点。”

十四、

陆天赐说:我以为沈少爷会来的更早一点。

沈启俊一时窘住。从旁人的眼光来看,这话倒是说的一点都没错。撇开生意这一桩事不说,单是那天在青蛇堂替他开脱,往自己身上划了三刀的事,他早该来了。沈启俊的脸皮红红白白了一阵,反正是天黑,谁也没看出来。脑子嗡嗡的跟着冯英翘和陆天赐走进老宅的客厅。

落了座,勤务兵端来茶水。陆天赐说了声请,沈启俊端起茶碗到面前了才发觉烫手。硬着头皮,装出若无其事的放下,抬眼正看到陆天赐在看自己。他始终是那种似笑非笑的眼神,沈启俊低叹了一声,自己又在他跟前失态了。

“肩膀上的伤,怎么样了?”冯英翘尽着自己陪同的本份,替坐在一边略显得拘谨的沈启俊打破尴尬气氛。

“嗯,不是什么要紧的伤。”陆天赐不以为然。

“要不要紧,你说了不算。”冯英翘犯起了职业病:“伤兴许不严重,但是如果处理不好,导致感染发炎就不是什么好玩的事。你还有胸口的伤……”

“呃……”陆天赐举手做投降状:“要不我给冯医生检查一下吧。”

说着他自顾解开衬衣的扣子,将结实的胸膛坦陈在堂上的客人面前。沈启俊落眼看到他身上那三条刀疤,较之他的旧伤,颜色要鲜艳许多。沈启俊用力的抿着嘴唇,又看到他那些旧伤散乱的分布在褐色的皮肤上。有的长有的短,有的宽有的窄,长短形状各不相同。一条条看下来都触目惊心,不知道他这十年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嗯。恢复的算好。”冯英翘检查过后,撇着嘴:“不过肩膀上的伤才是真够呛,不要以为现在已经万事大吉。”

“是。”陆天赐叹了口气看着一直坐在一边不吭声的沈启俊:“说起来还要谢谢沈少爷。要不是你拿手帕摁住我的伤口,只怕我先死于失血。”

“客气了……”沈启俊蓦得听他称呼自己,惊了惊,说了三个字后立即觉得这么说不妥,脸色正了正:“哪里哪里,我不过举手之劳。说起来应该跟陆团长道歉。本来只打算请吃饭的,哪知道会出这样的事……”

“我是跟着去蹭饭的,刺客怕是之前就已经盯上我了。沈少爷不必自责。”陆天赐扣好衣服。

“哦。”沈启俊嚅嘬着嘴唇:“我也是行事不周。之前还有青蛇堂的事没跟陆团长道谢。要不是你出面,沈家只怕要吃大亏。”

“小事一桩。”

“这样多好,相逢一笑泯恩仇。”冯英翘看他们两个终于对上话了,笑言了一句。

沈启俊蓦得一怔,抬眼看着陆天赐。陆天赐也正看他,眉眼里似乎含笑。沈启俊没敢细看,立即将目光游移到别处。

陆九哼着小调回来的时候,沈启俊还没有起身。陆九醉眼昏花的看清沈启俊的脸,笑道:“咦哟呵,少爷。沈少爷……”

沈启俊脸色发青。

“沈少爷这是做什么来了,亲自来我们家看天赐?”陆九大剌剌的双手叉腰站在沈启俊面前指手划脚,“说起来,你们沈家还欠我陆家一条人命。之前没机会,现在天赐发达了,来来来,说说清楚。你们沈家打算怎么还?”

“回房去吧。”陆天赐拉住陆九的胳膊,“你喝多了。”

“呸。”陆九往陆天赐脸上吐了口唾沫,“忘恩负义的下贱东西,狗杂种。你忘了你娘怎么死的?你娘死在他们沈家,被逼死的,一头撞死的。你娘让那沈……”

“回房去。”陆天赐递了个眼色,两个勤务兵生拉着陆九,把他塞回他的房间。

“我们告辞了。”沈启俊紧着眉低声说。

“不送。”陆天赐也不跟他客气。

沈启俊提着长衫离开吴家老宅。冯英翘也道了声再见,小跑着赶上前边的沈启俊。从陆九的疯言疯语里听得出沈家跟陆家有过节,陆天赐母亲的死还跟沈家有关。但是跟沈家的来往中,冯英翘倒不觉得沈家像是那么过份的人。不过沈启俊对于这些疯言疯语也没有当面分辩解释。

冯英翘费解咬了咬嘴唇,启俊一直对陆天赐这么防备,莫非就是因为这个?

不管是怎么样,启俊跟这事应该没什么关系。冯英俊挠了挠额头。

******

合同已经交给父亲沈玉池过目,条款不算苛刻,只是时间有点紧迫。价格几经讨价还价,也总算定在一个双方都同意的位置。沈启俊拿着合同又细看了两遍。

“沈少爷还觉得哪里有不妥么?”王中良看着沈启俊。他是北方人,见了几回面,不是想象中那么难打交道。但对于这些做生意的事,也显露出他的精明。

“呃。”沈启俊最后扫了两眼合同,轻轻的吐了口气,提起毛笔签上自己的名字。王中良瘪着嘴伸出手同沈启俊握手:“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沈启俊回握了一下,事情总是显得太过容易了一些,让人有些不实感。不过看到王中良拿过来的预付款——20%的现金,又有商会的会长做中间人,他又相信事情就是这样。许多事情并不一定都像想象中那样复杂,至少他现在都没遇到过太复杂的生意。

“夏天转眼就到了,到时候缝衣厂那边有一阵忙,所以希望沈少爷这边抓紧,能提前交货是最好不过。”

“我也希望能提前是最好。”沈启俊笑了笑。

回到家,沈启俊向父亲交了合同。虽然统共也就一万多块钱的生意,利润也不多。沈启俊却突然觉得有了干劲。沈玉池看着他泛起光泽的脸,把合同放在一边:“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候,还能接到生意,总是不错。利润什么的薄就薄些,无所谓了。”

“是。”

“先前你妈跟我透了点意思,想给你舅舅在厂里谋个事做,你安排了吗?”

“已经跟老吴说过,只是眼下……”

“你舅舅不大成器,家里都知道了。不过眼下日子不太好过,前次据说是跟你舅妈大闹了一场,现在说是转过弯想脚踏实地的干点事。他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让他做力气活靠不住。我的意思,只要他不再异想天开做一本万利的生意,就在厂给他安排个闲职,跟老吴那样的薪水吧。毕竟是亲舅舅,这次这桩生意,他也陪你跑了不少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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