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不委屈,你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却要为了钱去做一笔灰色交易,也是不愿意的吧,你向来瞧不上这些东西,如今却要放下身价……”
其实在沈长乐心里,与其说他是为了楚见生气,不如他是为了楚见不值,他觉得那个小儿科的竞赛和暗箱操作的交易是对楚见的折辱,折了他的骄傲,辱了他的高贵。
他抬起头,眼里仿佛铺着一层雾气,他说:“楚见,以后再有这样的事情就交给我去做吧,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不适合你干。”
他是他心头的白雪,纤尘不染;他是他手心的温玉,白璧无瑕,他是他生长的阳光,是他温柔的宇宙,是他珍爱的恋人,他的楚见。
夜风柔滑得像丝绸,清凉地自皮肤掠过;路灯发出橘黄色的光;时间滴滴答答的流淌,从远处的黑暗奔来,像更远处的黑暗奔去。
楚见把沈长乐的手放在唇边吻过,许诺说:“以后不会有这样的事了,乐乐,以后都是春暖花开,喜乐安宁。”
俩人快分手的时候,楚见忽然说:“乐乐,你说要帮我的,是吧?”
“是啊!”
“那把身份证给我用用。”
“要身份证干什么?”乐乐问。
“把你卖了换钱。”楚见笑着回答。
“呵呵,我不值什么钱的。”乐乐说着还是依言将身份证给了楚见。
楚见端详一下,“照片照得挺帅啊!”
“那是!你快说啊,干嘛用?”
“回头告诉你行不?”楚见一脸神神秘秘。
“哎,刚才谁说的什么事情都告诉我的,马上就变卦了,这也太没诚意了吧?”乐乐大声的抱怨。
“好好好,告诉你。成立公司验资的时候要用投资人身份证,我想让你做我公司的大股东兼法定代表人。”
“啊?我哪懂经营公司啊?不行的。”乐乐使劲摇头,“使不得啊使不得!”
“唉,刚才谁说的一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可以交给他办的,马上就变卦了,这也太没诚意了吧?”楚见将刚才沈长乐抱怨的话如法炮制,送回给某人。
“这……楚见……”乐乐低声哀求,小眼神可怜兮兮。
楚见拍拍他的头,“傻瓜,不过是挂个名字,看把你吓的。”
“哦,就是挂个名字啊,早说么。我这不是怕真让我瞎搞,弄砸了生意对不起你么?”乐乐不好意思地说。
“不会的,有我在,不会砸的。”楚见微笑着,自信又帅气。
六十九
对于沈长乐来说,有限公司啊、商务服务业啊、国税地税啊什么什么还都是概念模糊的东西,楚见跟他说这些的时候,他正喝着学校食堂的小米粥,时不时发出吸溜吸溜的声音。楚见跟他说L市现在外企挺多,专业翻译公司基本没有,几乎所有的翻译工作都由北京的翻译公司来做,他觉得以后他的公司,哦不,沈长乐的公司可以先做这个方向,知识密集、经营成本低、有人有电脑就可以完成。最开始时可能会偏向用人兼职和业务中介,不过等客源稳定了,就可以聘用专职人员,甚至增加培训内容,为自己培养各个语种的翻译人才。
最后楚见问他:“你觉得这样可行么?”沈长乐从碗里把头抬起来,弯起大眼睛嘿嘿一笑,“你说了算!”
楚见无奈,用拇指抹去他嘴角的一颗小米粒,自暴自弃地说:“我就知道你是个矬人。”
乐乐无耻地笑,“不是我无能,是你太强大。”
五一长假迫于高考的压力完全泡汤,考前的最后一个月,同学们奔向末日和曙光,有人呆滞有人疯狂,总之在这个时间,所有的正常和不正常的表现都被容忍。时光时而粘稠,时而飞逝,青春是风一吹就飘散的花,还是裹进琥珀中斑斓的幻影,正在青春的人们永远也猜不着。
“少爷,”沈长乐趴在桌子上呼唤楚见。
“干嘛?”楚见回身,发现这孩子今天一副病恹恹的鬼样子。
“我怎么这些天老觉得心里没着没落的呢?今儿早上煮面时打破一个盘子,吓得我心惊肉跳的,那可是我妈最喜欢的一套餐具,等她和我爸参加我大表姐的婚礼了回来,准得臭骂我一顿。”
“是不是太紧张了?最近大伙的压力都挺大的,你没见李晓那人都开始背公式了么?”楚见安抚小动物般摸摸乐乐同学的头。
沈长乐任他摸乱自己的头发,“可能吧。楚见,你确定是要考Q大的了?”
楚见一笑。
“那我岂不是也要考Q大?”乐乐居然一脸惊悚,“额滴个神啊,太刺激了。”要是一年前有人跟他说他会考那个传说中的巅峰学府,他肯定会骂人家是神经病。如今,他居然真真切切地在考虑这个问题。
楚见瞥了他一下,鄙视他没出息的表现,只是这样的白眼,被楚见演绎得风华流转,像极了媚眼。“你是确定要考Q大了,我却未必。”
“啊?”沈长乐忽地站起来,“你说什么?”
全班同学的目光都转过来,惊疑地瞧着某个表情更加惊疑的人。
楚见眉头微微一皱,“坐下!瞎叫唤什么,我还没说完呢?”
沈长乐别扭着坐下,死死看着楚见。
“你不知道,本少爷参加过全国奥数竞赛并取得一等奖的成绩吗?凭这个,应该是可以保送的Q大的了。”楚见慢条斯理地感慨,“然不能与君同赴沙场,实乃憾事也。”
沈长乐倏地放松下来,拍拍胸口:“这话儿怎么说的,吓得我小心肝扑通扑通的。你强你牛行了吧,大少爷。”
“你不服?”楚见轻挑眉毛。
“服,心甘情愿、肝脑涂地地服。”乐乐笑眯眯地看着楚见,这个得瑟的人,总是让他不自觉爱到骨子里。
“别乱用成语。”
“不过少爷,我有件事很不理解。”乐乐好奇心起,“您说您从高二就知道自己能被保送到Q大了,那这高三一年你还这么拼命干嘛?你好歹也得给手下兄弟姐妹们留条活路啊?”
“凡事无绝对,我喜欢手边有多条路可以选,再说了,”温润的黑色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我有你所说的拼命吗?”
“呃~这其实是整个高三都想知道的一个问题,您能连年这样独占鳌头,到底是用了几成功力?”
楚见拎着乐乐头顶的几根发丝,细细研究,在乐乐忽闪期待的眼神中慢慢吐出俩字:“你猜!”
手机音乐此时兀自响起,乐乐笑着打开楚见的手,按下接听键的时候还在嘀咕,“谁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他把手机放在耳边,腕上淡黄色的琥珀折射出锐利的白光,刺得楚见眼睛一痛。
“您好,……我是沈长乐。”
“……”
“是,沈枫是我爸,孟舒文是我妈。”
“……”
“……你说什么……事故?”
“……”
楚见看到沈长乐的脸白得如纸般毫无血色,撑着课桌的手不可抑制的颤抖,手机从掌心滑下来,掉到桌面上。他转头用近乎破碎的声音对楚见说:“我爸妈出事儿了。”
沈爸爸和沈妈妈回老家去参加大表姐的婚礼,回来的路上小货车被刹车失灵的卡车撞进路边的沟里,人没送到医院就已经不行了。
沈家在L市本来就没有多少亲人朋友,沈长乐又是个孩子,沈家二老的身后事,肇事司机的赔偿等事全程由沈长乐的舅舅陪同着经手办理,整个过程乐乐表现没有失控,没有崩溃,就连肇事司机跟他赔礼道歉的时候,他都没有说一句怨毒的话。
只是在父母的尸体火化前,沈长乐最后看着爸爸妈妈的脸,把爸爸的手妈妈的手重合在自己的手心里,然后诡异而温柔地牵起嘴角,他笑着说:“你们……别为我担心……”
殡葬馆的工作人员来推动两个人的身体时,怎么也掰不开他的手,仿佛那交叠的手掌是长在一起的骨肉一般,后来亲人们边哭边劝地纷纷上来拉扯,总算是把人拉开。
当沈长乐抱着骨灰盒从殡仪馆走出来,舅妈才发现,他右手中指和无名指的指甲已经在火化前得拉扯中整片的脱落了,指头的肉鲜血淋淋的暴露在外面,而那个孩子居然无知无觉,一声不吭。若是他大喊,大叫,哭天抢地,或者还算正常,那样他心里的难受就可以发泄出来,总好过他现在一声不吭地压抑着,这样会憋出毛病来的。
怕孩子会出事,舅舅一家在处理完所有的事情后,诚心地挽留沈长乐在他家住几天,他们说:“姐姐姐夫不在了,舅舅舅妈就是你的爸爸妈妈,你当这里是自己家。”乐乐感激地跟亲人道谢,却一天都没有多留,入葬当天便以高考即至为由只身一人回到了L市。事实上,是他无法面对亲人们哀伤怜悯的目光,看向他的每一眼都是鲜明疼痛的提醒,提醒着他,就在刚刚,他永远的失去了挚爱的父母。
上长途汽车前,舅舅交给他一张银行卡,说:“里面是司机的赔偿款,密码是你生日。”沈长乐后退两步,愣愣地不肯去接,仿佛那卡是洪水猛兽。舅舅把卡硬塞到他手里,说:“乐乐啊,要知道,父母都希望子女好,……”他哽地说不下去,转身走远时,又回头道:“经常回家来,舅舅给你做好吃的。”
看着远去的人影,沈长乐眼睛再一次涌出酸涩。
夜幕降临,天上开始飘起了毛毛细雨。乐乐站在自家门前,迟疑了很久。他用钥匙打开门,屋里一片漆黑,开了灯,他径直走向爸爸妈妈的卧室,那里还保持着他们离开时的样子,干净整齐,床脚放着他给俩人买的情侣拖鞋,梳妆台上摆着老妈最喜欢的富贵竹。他听到细雨敲打玻璃的声响,于是走过去把窗子关了。
他关了卧室的灯,和衣在床上躺下,一动不动。空气中飘着雨天特有的潮湿气息,他闭着双眼,却感觉到那水汽沾满眼睫。黑暗包裹着他,他闭着眼睛,不去看这黑暗。
很久很久很久,他以为自己睡着了,又睡醒了,睁开眼的瞬间,却听到自心脏发出一记破裂般的声响,冰冷的液体破壁而出,恣意流淌,渗遍全身。
这不是梦,他们真的不会再回来了,这世界上再没有那样两个人,爱我如厮。
这样的认知让他如堕冰窟,他不得不蜷起身子,把脸埋进手臂下,眼睛痛得仿佛要爆掉,却没有一滴眼泪。
门铃声划破了室内的寂静,尖锐而突兀。沈长乐先是一惊,然后迅速弹起身子跑出去开门。
楚见在大门打开的瞬间,看到沈长乐一张憔悴如鬼魅般的惨白脸孔,只一双眼睛带着疯狂地亮光。他看着楚见,愣了一下,眼中骇人的光彩瞬间熄灭。他僵硬着身子,嘴唇张合,却说不出半个字。整个人站在面前,却像下一刻就会分崩离析,碎成齑粉。
楚见虽然已经告诫过自己,沈长乐的状态一定会很差,可是他没有想到会差成这个样子。自沈长乐请假的当天晚上,手机就处于关机状态,楚见根本就没有办法联系到他,于是他除了白天无数次的拨打他的手机之外,每天晚上放学都要到沈长乐家楼下看看。今天他终于看到沈家客厅的灯亮着,便跑了上来。
沈长乐形销骨立的样子如利刃割痛了他的心。他上前一步,把乐乐拥进怀里,他无法安慰只好不停地在他耳边唤他的名字,“乐乐,乐乐,乐乐……”一遍又一遍,温柔缱绻。
怀里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沈长乐无力地靠在楚见肩上。
楚见的衣服被小雨打湿,带着泥土味,让人清醒,乐乐终于说出话来,声音就像从哪个遥远而空旷的地方飘过来的,“楚见,你知道吗,我有多希望我是在做梦啊!”
七十
楚见,你知道吗,我有多希望这是一场梦啊?
太阳光终究会划破暗夜,噩梦终究会醒来,我睁开眼睛,看到妈妈在厨房忙碌,爸爸在算昨天的收入,一切都没有变化,那些撕心裂肺只是个梦,其实,岁月静好,而我也没有失去他们。
如果是这样,那该有多好。
楚见几乎是用拖的把沈长乐挪动到沙发上。五月的天气已经微暖,乐乐身上却凉得渗人。楚见从背后将他拥在怀里,几天都没有洗脸洗澡的人,头发纠结,皮肤暗淡,衣服皱巴,全身都散发着疲倦而酸楚的味道,他手指上创可贴脏兮兮缠在指尖,几乎脱落。
“手指是怎么啦?”楚见轻声地问,生怕吓着怀里的人。
沈长乐恍恍惚惚地抬手看了两眼,开始努力回想,“那天,他们要带走我爸妈,我握着他们的手,他们来扯我的手,可是,他们扯不动,我不放手,不是,是我爸妈握着我的手不放,他们两个握着我的手,他们舍不得我。后来,手指很痛,流血了,手上打滑,我就放开他们了,不是,是后来他们看到我指甲都抓掉了,就放开我了……我也记不清了……我跟他们说别担心我,他们还是放不下我……”
他的话颠三倒四,但是楚见听得明白,他几乎可以想象当时的情况,沈长乐看着父母遗体远去,指尖滴血,神情破碎。
痛像尖锐的刺,顷刻穿透心脏,他抱紧了沈长乐,说:“乐乐,你哭一下吧……”
沈长乐使劲眨眨眼睛,“哭不出来,眼睛疼,坏掉了……”
“那你闭上眼睛睡会儿?”
“不敢睡了,我老是希望,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只是做了个噩梦。然后我就不停地睡不停地醒,一次次醒来一次次发现我还在那个梦里,爸妈越走越远,我却一步都没法靠近。我觉得,我醒不来了……”
有温热的液体淌进沈长乐的脖子里,一滴一滴,穿透皮肤,肌肉,骨骼,滴到他心尖上,于是剧痛传来,被压抑的悲伤奔涌而出,泪水终于铺满干涩的眼球。沈长乐扬起脸,把头靠在楚见颈窝,他说:“我不敢在他们面前哭,我怕他们担心我,我怕他们因为担心我而无法安宁……”楚见抬手捂住沈长乐的眼睛,很小声地说到:“哭吧,他们看不见,我陪你……”
沈长乐的肩膀开始轻微地耸动,慢慢变得不可抑止。滚烫的泪水自楚见指间流过,源源不断,湿了整片手掌,半边脖颈,和肩头的衣衫。沈长乐不会哭,他只会流眼泪,甚至眼泪汹涌如潮他的声音也不见哽咽,他说:“楚见,你陪我,我就可以哭了……看见你,我就醒过来了……”
雨声,风声,漫长的夜,多少人在命运的指间风雨飘摇,幸而还有一双手臂挽着我,让我痛到极处有泪可流,累到极处有肩可靠。
呼吸渐渐均匀而悠长,沈长乐终于睡着了。他眼睛下有青色的阴影,在过去的一周里他基本没有真正睡着过,他总是臆想自己睡着了然后强迫自己醒过来,他想在睁眼的瞬间脱离这个噩梦,然而现实就如噩梦般残酷,他挣不脱。饭更是没有好好吃过一顿,为了不让舅舅担心,他会用筷子一个米粒一个米粒的往嘴里塞,塞一顿饭的时间,在有人撂筷子的时候,紧跟着撂下筷子。舅妈每天早晚都会给他弄一大杯牛奶,乐乐对此是倒是全然接受,因为以前爸爸妈妈也经常这样,看他学习太累了会给他送一杯牛奶,看他喝完,告诉他别太辛苦。就是靠着这样每天两杯牛奶,沈长乐才得以在整个事故和后事处理阶段没有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