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光一闪,凝视我半刻,终于问了句,“你要我做什么?”
“把这封密函交给你父亲关侍郎,让他将信转给连太尉。”
他一愣,“我父亲?为什么?”
“你之所以一进宫就得到惠公子的照顾,不多是因为你父亲是属于连太尉一派么。这对你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吧?其余的,你就不用担心了。”
他不做声了,好像不认识我了一样看着我。我被他看得身上有点发毛,好像我是个妖怪似的。
难道是我表现得太居心叵测了?看来模仿欧阳琪那种高深莫测的感觉不太成功?
我将密函放到他桌上,凑近他,在他耳边低声说,“相信我,我不会害你的。”说完我就转身走出他的房间,但能感觉他的视线一直追随着我的脚步,直到那一扇雕花木门合拢,阻隔了他的目光。
接下来,只要等待就好了。
我仍然每天去耀武场跟着欧阳琪习武。在他的调教下,我扎马步的功力越来越强了……他开始教我一套白鹤拳,说是由于我缺少力量的锻炼,为了弥补力量上的不足,就只好靠以灵巧取胜。我挺认真地跟着他学,晚上回了宫殿还会自己练习。主要是之前他带着我舞的那一套剑法给人的感觉实在太好了,如果我也能有那样的实力,就可以更强了吧?
然而我知道武功并非几天能够成功,我开始的又太晚,这辈子恐怕都不可能达到贵公子的水准了。可是跟着他学武的时候,却莫名觉得很快乐。他算是个严厉的导师,和他过招的时候难免会被打得晕头转向的。但是每次我被打趴下的时候,他会轻柔地拉着我的手臂,扶着我的腰带我站起来。有一次我脸上不小心挨了他一拳,在我还没来得及感觉到疼痛的时候,眼前一闪,他已经到了我面前。那擅长抚琴的修长手指轻轻抚上我的脸颊,轻如鸿毛般的碰触,明媚如星的双眼仔细地查看着,“怎么不躲?”
“……没反应过来……”他离得我太近,那微微点缀着几点汗珠的面容却显得愈发完美,他身上淡淡的玫瑰香气幻化成烟雾一样,令我有些怔忡的感觉。
他扑哧一笑,“真是没见过你这么笨的人。”
“……我才学了几天啊,能到这个水准已经是奇迹了好吧?”
“哈哈,好,你整个人就是个奇迹。”他摇摇头,大概是确定我的脸颊没有青肿才退开,拿起摆放在一边的茶壶,也不往茶碗里倒,直接倒入口中。在阳光中幻化成一条金线的水液沿着他的下颚蜿蜒而下,勾勒出那上下移动的喉结,看起来,竟然是分外的性感。
我赶紧移开目光。
“今天就到这里吧。你也累了。”他一口饮尽瓶中水,用袖子拭去唇上的水珠。
我竟然有些恋栈不舍的感觉,这有些奇怪,于是我赶紧点点头,拿起手帕擦擦脸上的汗。
“之前让你查查的那个人,你查了么?”他又问了句。
我点头,“越途嘛。我已经在宫侍中打探过了,说是三年前进宫的,小皇帝很喜欢,却莫名其妙的吞毒自尽在翠微院里了。大多数人都说是惠公子指使洪酌害死的他,因为洪酌当天是最后一个见过他的人,而且两人说过什么之后,越途就魂不守舍地回去了翠微院,之后就被发现死在床上。”我说着,顿了顿,继续说道,“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让我查他。都是三年前的事了,就算要对付惠公子,又没有直接证据,不好翻旧账吧?”
欧阳琪提起佩剑,迈步往台下走去,“如果事情就是表面上这么简单,我干什么还要你去查呢?”
我微微怔忡,那个越途的死,究竟和我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一定要我去查?
如果他知道的话,干嘛不直接告诉我?
日子又平静了几天。我在园中偶尔还是会遇到惠公子,不过托向离的福,惠公子只是把我当空气,不再主动找我的麻烦了。
果然偃旗息鼓也是自保的好方法。
大约过了两周之后,我埋下的那颗炸弹终于成功被引爆。连太尉上书皇亚父,说是截获夏国和祈国通信的密函,向离的细作身份被揭露,要求小皇帝费去向离的昭仪身份,并且赐死。霎时朝野震动,整个紫寰园都炸开了锅。
第四十三章
大约过了两周之后,我埋下的那颗炸弹终于成功被引爆。连太尉上书皇亚父,说是截获夏国和祈国通信的密函,向离的细作身份被揭露,要求小皇帝费去向离的修缘身份,并且赐死。霎时朝野震动,整个紫寰园都炸开了锅。
这是我一直等待的结果,可是真等到的时候,却分外的平静。我日复一日坐在画室里,好像那扇纸门外的世界是不存在的一样,我的心我的眼都只能看到面前那张画纸,不知疲倦地把姹紫嫣红的颜料涂抹上去,一层又一层。
所有关于外面的消息,都是迁易告诉我的。整件事折腾了整整一个月。原本暗暗对峙的皇亚父和连太尉两人在大敌当前之时意见出奇地一致。在看到连太尉的上书之后,欧阳昭钺果断地向小皇帝下令处死向离。小皇帝自然是不同意的,他说这事是有人存心陷害,并且要连太尉重新查明密函出处。在文书司任职的画师和书法家仔细检查了那封密函的纸张,就连用墨的色泽都仔细鉴定了一番,最后一致同意这是出自夏国的信函,信上的印章也的的确确和之前收到的来自夏国的贡品上的印记吻合,他们已经算是整个晏国最出色的专家了,那封密函出自夏国这一点已经无可置疑。
文书司是由关尚翊所管,会得出这种毫无疑义的结论,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而信得来历也几乎查不出来。关尚翊的父亲,中书侍郎关温朗是掌管晏国的密使机构。由于涉及到潜伏在别国的暗桩的身份安全问题,凡是中枢机构呈交的密函都被认定为绝对可靠,不需要提供详细的获取来源。也就是说只要是由关温朗呈交的密函,所得途径便是绝对的机密,就算是连太尉都不能询问。所以我不用担心暴露身份。就算是小皇帝歇斯底里一查到底,最多查到关尚翊,我藏得这么深,几乎没有这种可能。
小皇帝不肯下旨,结果由于两个掌握大权的人决定同仇敌忾了,满朝文武的意见也一致的统一。在如此灭顶般的压力下,他愣是又撑了十多日。直到皇亚父开始以这件事做文章,有意要废他的帝位时,他才终于让步。
一道圣旨废去了向离的修缘之位,将他囚禁在玉衡馆中,三日后或是一杯鸠酒,或是三尺白绫,或是一把匕首,我的目标就会永远消失了。
在行刑前一天,我第一次推开画室的门。外面澎湃而入的阳光伴着瀑布的轰鸣声扑面而至,我被砸得有些头晕目眩,眯起眼睛看着门外那烟霞缭绕的紫寰园。天空中蒙着淡淡的一层轻云,日光却丝毫没有减弱,整片园子浮动着一层淡淡的紫烟,沿着起伏的地面铺展的梧桐树、枫树、古槐树、柳树还有香樟树都静默在那微微熏染的紫气里。
由于杜若的病还没有完全好,我便让他一直静养,外面侍候的只有迁易。他看到我出来了,有些惊讶,“才人,你还好么?脸色看起来怎么这么苍白啊?”
我默默点头,对他说,“备车,我要去玉衡馆。”
迁易脸色一变,“啊?那人都要被处死了您还去干吗啊?!”
“好歹他把我当成朋友……”我感觉嘴巴里干瑟瑟的,声音都有点儿沙哑了。
“可是明天就要行刑了,肯定不让进吧?”
“别问那么多,让你备车你就备车。”
他无法,只好按照我吩咐的去做。我洗了把脸,穿上一件白衣服,然后就上了车辇。
玉衡馆原本就是清幽之境。此时已经是初夏时节,围绕着宫殿的那一方碧蓝的池塘中已经有浅粉色的花苞在莲叶间若隐若现。正门处绿竹猗猗,在朴素的围墙里悠缓地摇晃着身躯,一如以往的宁静祥和。如果不是门外森严的守卫,简直就和以往的每一次到访一样。
迁易去和门口守卫的军官说,可是对方好像不愿放行。
我掀开车帘下了车,走到那守卫面前。他慌忙冲我下跪行礼。我扶起他,冲他微笑,“将军如此尽忠职守,我十分佩服。不过,我和向修缘是故交。他明天就要上路了,我一定要送他一程。”
那禁卫军官面露难色,“这……”
我从怀里掏出一块碎金子,悄悄放到他手里,“我只要一刻就好,拜托了。”
虽然那军官应该不是个贪财的人,但我刚刚放到他手里的银钱足够他们家里好吃好喝一年的了。他踌躇半刻,便放了行。
我没带迁易,自己走进去。
偌大的宫殿里没有人烟,连阳光都被涂染上了忧郁的蓝色,轻纱在无风自舞着,舞出几许悲凉凄清。我在帷幕中行走着,脚步声空空空地响,好像这座宫殿已经被废弃了。
最后我在一张矮榻上找到了他。塌下的地面上散落着很多张写满了字迹的纸。那是一页页的诗歌,在漫天地飞扬着。
我捡起一页看了看,那是一首关于故乡的长诗。
我走向他,他合着双目,似乎没有察觉到我的到来。
“向离。”我低声唤他。
长长的睫毛微颤,他睁开墨玉一般的眸子看着我,然后展颜一笑,一如以往的干净高洁,“钧天,你来看我了。”
我忽然就想落荒而逃。那双平静而欣喜的眼眸让我如坐针毡。我仿佛能看到那里面倒映出的自己,扭曲的自己。
“来,坐啊。”他往里挪了挪,给我腾出位置。从他的脸上我看不到将死之人的恐惧,反而平静得让人觉得心碎。
我强忍逃走的冲动坐到他身边,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来做什么呢?跟他坦白是自己害的他,让他恨我,还是继续骗他,让他以为我是他的好友,然后在谎言里死去?
这个问题我已经想了很久很久,可是到现在我都没有想出一个答案。
我是恨他的。我终于做到了自己要做的事,而且不留马脚,但是为什么现在却只觉得害怕?
“来了怎么也不说话?”他的头发披散着,却并不显得落魄。
“你……还有什么愿望么?”我发声艰难。
“愿望啊……大概就是再看一眼祈国的草原了吧?”他云淡风轻地说着,“不过在梦里已经看到过了。所以,也算是没有遗憾了。”
我感觉胸口疼痛,把随身携带的那副画拿出来,扯掉外面的布料,“我不知道祈国的样子,这是我根据你的描述想象着画的。”那幅画是一片葱茏苍翠的草原,上面奔驰着一群黄色的骏马,远处白云从地平线上翻滚而起,映衬着浩淼无际的蓝天。
他看了许久,眼底闪烁出了几点晶莹。
“像,太像了……”他说着,声音近似于耳语。他伸出手去触摸着凹凸不平的画面,嘴唇有些颤抖,“我没想到自己还能看到……谢谢你……”
此时我忽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要告诉他一切!告诉他我是怎么设计他,把他送上死路!告诉他我从来就没把他当朋友,看到他要死了我简直要乐疯了!!
别谢我,恨我才对!!恨我才对!!
谁让你当我的绊脚石?谁让你抢修缘的位子?谁让你抢了小皇帝的心?
都是你自找的!你逼我的!!
我在心中歇斯底里地吼着,可是另一半的自己却冷着眼睛,好像事不关己一般旁观着,甚至带着冷笑。我无法忍受这两种人格在冲撞着,可是不论那冲撞如何暴烈,却都上升不到我的脸上来。我竟然还是像以前一样若无其事地笑着,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笑着。
他抬头望着我,“来晏国之前,我是痛苦的。可是现在,我一点儿也不难过。”
我看着他,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平静,“为什么?”
“我背叛了一个人,也背叛了自己,所以我必须接受惩罚。”他这样说着的时候,那深褐色的瞳孔深处终于析出一丝凄苦,“可陛下是个太好的人,叫我怎么能无动于衷?”
他所说的背叛,是那个名叫宇轩的人么?他的青梅竹马?
他真的爱上小皇帝了吧?
我看到他那凄苦中的幸福,忽然就平静下来了。一瞬间整个头脑冷静到让我自己都有些诧异起来。
他好么?也许吧,在他想要对一个人好的时候,是会叫任何人不顾一切地沉溺进去的。
可是当他收回的时候,却是十倍百倍的残忍。
你何其幸运,还没来得及等到他收回的那一天。
我感觉自己的心已经冷下来了,一个月来炙烤煎熬的感觉倏忽间不见了,甚至有些麻木的感觉。我冲他笑笑,说道,“我该走了。他们不让我呆太久。”
他点点头,抬起手扬了扬,“去吧。”
我起身向着殿外走去,忽然间他又在我身后唤了一声,“钧天。”
我转头,却见他笑容如白莲般纯洁而灿烂,在轻纱的笼衬下,显得有些朦胧了,“很高兴结识你。”
我扯动嘴角,却不知道那笑容有没有那么自然,“我也是。”
我逃也似地离开了,终于我还是没有告诉他,他直到死也不会知道到底是谁害死了他。
我有些恍惚地回到了扶摇殿,上台阶的时候差点摔倒两次。我一整天都是这种梦游般的状态,不论做什么都无法集中精神。迁易说我太累了,要我早点上床睡觉。我像尸体一样躺在床上,看着床顶翠绿色的纱帐,却始终睡意全无。
那样的感觉,就好像明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要死去的并不是向离,而是我自己。
第四十四章
第二天清晨,一层厚实的大雾降落在紫寰园之中,苍茫的烟气吞灭了五步之外的所有景色,就连楼台外的树影也模糊成了森森绰绰的怪形。这雾气似乎连天地间的声音也吞噬了,听不到鸟鸣,一切都安安静静的,安静到好像整个世界都死去了。
我抱着被子赖在床上,一直看着窗外缭绕徘徊的雾气。我希望能听到点什么,却又不确定自己想听到些什么。
倏然间,遥遥的有钟声若即若离响起,那是从大荒神庙传过来的。现在已经是卯时了,正是侍僧们做早课的时辰,是平时小皇帝上早朝的时辰,也是向离被赐死的时辰。
我感觉全身都在战栗,一时手脚冰冷,心脏抽搐着一般。
这样异样的好像要心脏病突发一样的感觉只持续了一瞬,随即便逐渐恢复正常。我照常喊杜若进来帮我找衣服叠被子,早饭是酸奶酪和酥皮枣饼,我吃了很多,然后到殿外去,坐在瀑布旁边晒着那并不存在的太阳。今天我不可以出门,因为不出我所料的话,小皇帝今天晚上会来。如果被他发现我在向离死的当日就出门的话,便会觉得我并没有对向离的死感到和他相似的哀伤。
我要让他觉得我是悲伤非常的,因为向离是我的“朋友”。更重要的是,我大概是这宫里唯一会和他一起哀伤的人。
雾气徘徊了一会儿就散去了。宛如幻梦仙境一般朦胧浩淼的紫寰园逐渐褪去面纱,阳光化作几缕巨大的光柱,从云中的裂缝倾泻到树冠顶和碎银粼动的水面上,仿佛是通往极乐世界的阶梯。不知道在这些阶梯中,是否有一道纯洁的魂灵正轻缓而上,带着无尽的遗憾离去。
我怔怔地,觉得自己心里的某些东西死掉了似的。
从今天起,我真的还能若无其事地回到原来的世界去么?我的肩上已经背负了一条人命,我再也不是以前的自己了。
后悔吗?值得吗?我这样问着自己,却混混沌沌的找不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