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谋被发现了的感觉令我十分不安,我直觉就想否认,“我哪有在查些什么,只是随便问问而已……”
“杨钧天。”他忽然连名带姓地叫我,令我有些紧张起来。他神色严肃,甚至已经有点像警告了,“还记得刚进宫的时候,红药跟你说过三句话么?”
我一愣。
是不听,不看,不说么?
“那三句话自有其道理。”瑾叔轻轻叹了口气,“皇宫那么大,有些秘密很正常。但总有那么些不自量力的人企图把它们挖出来。”他说着,眼神冷冽地射过来,竟然我有些胆寒了,“小心玩火自焚。”
第四十九章
自从跟贵公子发生了那次意外后,接下来的两天我都没有再去见他。即使仍然每天去向皇亚父请安,也尽量拣着不会和他遇上的时间。
皇亚父那天心血来潮想让我帮他画一张坐在画舫上的像,现在已经打好草稿。虽说是在画舫上,船并没有离岸。此时暑气微上,荷塘上漂浮着一层薄薄的水雾,高矮相依的荷叶覆盖了整片水域,风一吹就田田地晃动着,间或亭亭净植的荷花舒展着胭脂色的花瓣,有红色的蜻蜓静静停落。
皇亚父斜靠在画舫的阑干上,荼白的发被风微微吹着。他半侧面的脸孔被微醺的阳光勾勒着,模糊了岁月的细纹,一时竟然有种渺然的美。
他年轻时候的风华一定不亚于贵公子,而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这么牛逼的人物,先皇居然还有心思去惦记杜谦啊……
难道人都是贱,越是得不到的就越想要吗……
我叹了口气,挑起一点花青继续去描画他身上的衣服。
“已经被册封为贤公子了,你还有什么不顺心的?”
我一愣,却见皇亚父正凝视着我,莫测的目光仿佛能锐利地穿透我的皮肤,直接透视到思想里去。
那目光并不严厉,却仍然具有令人战战兢兢的魄力。
我赶紧说,“臣下没有不顺心的事儿……”
“小小年纪,叹起气来倒是老气横秋。”他带上几分笑意,“最近可有见到陛下么?”
“这两天还没有,听说每天都在揽政殿处理国事。”
“呵,平时也没见他这么勤奋。一听说要打仗了倒是兴奋的不得了。”他冷笑一声,有些倦怠地支着头,“打仗是那么好玩的事么?”
打仗当然不是好玩的事儿。但是如果我也能亲眼去见见古代战场上旌旗黯淡日月无光,战鼓累累杀声震天的景象……一定很刺激……
以前玩魔兽用兽人战士下战场的时候,砍人砍得那么爽,还颇有一种豪迈的感觉。如果能亲眼看看真正战场的样子就好了。
但是既然皇亚父是反战派的,我自然得顺着点儿他,“生灵涂炭固然不好。不过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吧。”
“乳臭未干的孩子都想着上战场立功,这很好理解。当年本公随先皇亲征,也曾亲手斩落祈国一员大将。”他端起茶杯刮了刮飘起的茶叶,“可是等他们真的去了,脑子里就只剩回家的念头了。”
“大概人都是不知足的吧……”
“是啊,人都是不知足的。”他转过脸来看着我,“你在宏图宴上吟过的那首歌谣,是怎么念的来着?”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对吗?”
突如其来的声音,我听了却背脊一僵。
这……这是欧阳琪的声音……
我石化半刻,然后僵硬地转过头去。果然便看见欧阳琪噙着惯常那明媚的笑容,正向着皇亚父行礼。
……他怎么会这个点儿过来啊……
我赶紧低下头,恨不得赶紧变成隐形人……
“平身。”
“谢亚父。”欧阳琪起身后便径直走过来,在我旁边坐下了。
我立马觉得屁股底下长了一堆小刺儿,直想夺路而逃……
“你来的晚了。本公过了晌午还要见大将军,你们两个年轻人自己玩儿去吧。”皇亚父说着,竟然就这么站起身来,打算离开了。
我靠……别呀……我差点儿就想跟皇亚父说您让我跟着一块儿去吧……
当然那是不可能的。这种时候皇亚父要见大将军,肯定是关于出兵的事儿。这一回虽然小皇帝十分积极筹,但真正带兵的人选还是皇亚父定的。大将军祝阑一直是欧阳家最强有力的盟友之一,他一直是皇亚父最坚固的后盾。欧阳家之所以能权倾朝野,他的归附是主要原因之一。
我和贵公子都站起身恭送皇亚父离开。随着一众侍者鱼贯而出,我发觉画舫里竟然只剩下我们俩和三名专门伺候在画舫里的宫侍了。
杜若这两天精神都不太好,所以我也没让他跟着我。而贵公子似乎也没有带他的那位名叫解辞的宫侍。
我和他尴尬半刻,然后赶紧说,“那个……我……我还有事儿……”
“急什么?”他微笑着向画舫里的宫侍说,“开船吧,今天天气好,我和贤公子要在水上逛一会儿。”
“……啊?”还不等我反对,就感觉到画舫轻摇着,缓缓离开岸边,拨开摇摆的莲蓬,驶入莲叶丛中。
我靠……这下我连逃都逃不了了……
他转头看着我,微微弯起眼角,“反正今天你躲也躲不掉了,既来之则安之吧。”
……被揭穿的感觉,真是好囧啊……
他指指靠着阑干的长椅,说了句,“坐啊。”
我抿抿嘴唇,最后还是依言坐下来。但是屁股底下像长了毛似的,随时都想跑的感觉。
他则随意地走到我旁边,倚靠着阑干望着外面接天连绵的莲叶,漫不经心地问我,“今天我要是不来,你打算躲我到什么时候?”
“……没有躲你……这不是一直没碰上么……”
“哈哈,你再不说实话,我可就要在这儿把你……”他已有所指一般没有说完这句话,一缕魅色横生的眼波送过来。
我立马感觉脸上哄地一下点着了,赶紧大声咳嗽一下,转移话题,“那个……之前你让我去查那个名叫越途的捷豫,我已经查过了。原来他父亲是兵部侍郎,而且和杜谦将军是旧识?不,应该说是比旧识更亲密一些?”
他似笑非笑,似乎是在取笑我转移话题的笨拙方法,不过却没有揭穿我,而是接着我的话说下去,“的确,越啸天当初是被杜谦提拔上来的。”
“……如果我问你为什么要让我查越途,你会回答我么……?”
还是那副表情,“你说呢?”
我打量了一下左右,此时船舱里只有我们两人,“……他的死,和陛下有关系吗?”
他转过身来,带着几分赞许地看着我,但是嘴上却说,“这个我可不知道,所以才让你去查啊,不是么?”
要借我的手去查么?为什么?
是不是怕被小皇帝察觉到?毕竟小皇帝对他和皇亚父的戒心很强。
果然他当初接近我提拔我不是免费的啊。
那……那那天的事儿……也是他计划的一部分吗……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想到这上面,更不明白怎么有一股突如其来的强烈的失落感。我失落个屁啊?那不过是个意外而已。
于是我说,“我明白了,我会尽快查好。”
“你明白?”他微微挑起眉梢。
“无论如何我会帮你查清楚。毕竟要不是你我也不会有今天的地位。”
“我不否认当初选择提拔你,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看你没有什么背景,有些事做起来反而会更方便。但是……”他微微弯下身,认真地凝视着我的双眼,“我确实是很喜欢你。”
喜欢?
我怎么每次听他说这两个字,都有种十分虚幻的感觉啊……
他真的不是在逗着我玩儿么……
“……别开玩笑了……你是贵公子,我是贤公子……”
“那又如何?陛下不会知道。”
“可是……”
“钧天。”他倏然打断我的话,一下子凑近过来,双手扶住我的肩膀。我紧张地绷直身体,一动也不敢动,任由他的那双星眸将我的魂魄摄住,“你敢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对我一点感觉也没有么?”
我翕动嘴唇,喉咙滑动,却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他等了半刻,然后满意地弯起嘴角。接着,他忽然轻轻靠过来,在我额头上印下一吻。
夕阳玫瑰色的光线包围在我们四周,那一刻四下一片寂静,只有船桨拨水时发出的淡淡喧然。
。
。
。
小皇帝在我被册封后第一次驾临扶摇殿。我却一点也不想见他。
白天在画舫里,贵公子留在我额头上的触感还如此鲜明。我实在是不敢见到小皇帝。
感觉像背叛他了一样。不,应该说,我已经背叛过他了……
虽然他也确实有着那么多的妃嫔,但是我背叛了自己对他的感情。我不能否认我确实对欧阳琪有感觉,虽然还谈不上爱情。
我其实,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专一呢……
小皇帝已经出现在视线里,熟悉的夜一般漆黑的眉眼间点染着丝丝疲惫,晚风掀起他鬓角的碎发,身后随侍的宫侍手中的宫灯托起一片灿烂辉煌,却映出他身边的几分孤寂。
我向他下拜,“见过陛下。”
他轻轻扶住我的手,将我拉起来。他的目光温柔一如空中明月,却少了几分稚气,多了几分成熟。
不知不觉,他已经长大了这么多了。那沉稳如水的黑眸中,有着隐而不发的锐气。
“钧天,隔了这么久才来看你,对不起。”他微笑着,仍然带着几分天真,“不要生朕的气啊。”
“臣下不敢。”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却也不敢移开视线。
他率先进入宫殿中,熟稔地进入内堂,一下子在矮榻上倒下,靠着方形的靠枕,半支着脸颊看着我,“这几天真是累死朕了,今晚朕要好好放松一下。”
杜若已经端来了茶,我接过来摆到他身边,“那就早点睡觉吧。”
他忽然将身体翻转过来,趴在榻上看着我,微微侧着头,“钧天,你今天怎么好像很紧张的样子?”
我心里一颤,赶紧扯开嘴角笑,“有吗?大概是你太久不来吧……”
“呵呵,你果然还是生气了啊~”
“没有,真没有。”我说着,将茶水倒入茶杯中,正想端给他,却突然被他一把握住了手,结果手像被烫到了一样的感觉,险些把茶杯摔了。幸亏终于还是稳住了,可茶水仍然溅了出来,落在他手上。
我赶紧稳住心绪,忙用衣袖擦干他的手,“对不起对不起!”
一抬头,心中却一下子颤抖起来。他静静凝视我的目光,好像已经看透了我的虚伪。
我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
“钧天。”他好像并没有感觉到茶水的热度,反手握住我的手,紧紧的,“朕做了什么令你生气的事,还是有谁在为难你?”
“没有,没有谁为难臣下,陛下对臣下也只有恩典。”
“你今晚有些不一样。”
“大概是太久没见陛下,有些紧张吧。”
“是么。”他淡淡地问了句,却并不期待我的答复。他收回手,却复又微笑起来,“看来以后朕应该来得勤一点啊。”
我心中苦笑,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我站起身想去重新倒一杯茶过来,却被他扯住了衣袖。
“别忙了,朕就想让你陪陪朕。”他柔声说道。
我点点头,坐到他身边。
他仰面看着我,忽然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我的面颊。微红的光焰里,他的面容像是笼着一层谜纱,带着几分深情。
一霎那,我忽然有些确定,我感觉到了他对我的情意。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在这之前,他对我的温柔就像是飘渺在天边的一块雾气,捉摸不透,若隐若现。让我分不清他的虚实,也探不清他的真意。
可是这一次,在我成为贤公子后的这一次相见,那篇雾气倏忽散去了,某种明明白白的东西倾淌而出,源源不断从他的眉眼间,他的动作间传递出来。
我心中升起一股甜意,可随即又被如影随形的罪恶感包裹。
为何偏偏是现在让我感觉到啊……
“钧天,就快了。”他轻声说着,轻忽的语调,“你会一直在朕身边的,对么?”
就快了?什么就快了?
果然他正计划着什么么?
不过我并没有多问,我只是像以前那样握住他的手,点点头,“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他有些满足地翘起嘴角,露出一边酒窝,“从前,朕让你受了不少苦。朕知道你恨朕,恨朕杀了那个名叫问枫的宫侍。”
我心中一惊,没想到他竟然记得……
我以为,那段往事从来未曾在他心上画下痕迹。
原来他知道吗?
“钧天,朕的父皇对朕说过一句话,”他微微低垂眼帘,望着斜前方那衔着灯烛的铜鹤,“身为帝王,越是喜爱的,就越要放到自己够不着的地方。否则那便会成为我的弱点,不仅不能保护对自己来说最重要的东西,就连自身都难保。”他抬起眼睛,那里面盘桓着几许深沉的无奈,“你明白是为什么吗?”
我有些怔然,恍惚地摇摇头。
“朕小时候有个最喜欢的亚父。他不是皇亚父,只是一名普通的宫侍。他和尹端青两人是从小一直带着我的。不过他比尹宫侍还要温和慈爱。每次我读书没读好,或是犯了什么错,被父皇责罚不准吃饭关禁闭的时候,他会冒着被杖责的危险偷偷给我送饭。那个时候我并不受父皇重视,到了冬日连御寒的衣服也没有几件,他把自己的新衣服给我,宁愿自己受冻。对我来说,他就是我的父亲。”
我注意到这段叙述到了后来,他已经不再使用朕这个自称。他全然地沉浸在回忆里,嘴角还噙着几分温暖的笑容,“可是,后来他死了。因为我而死。”
我感觉到即使是现在,在提起这段过往的时候,他还是会感觉到疼痛。
“那时候我与赵文绰因为一件小事打起架来。我比赵文绰个头小,力气也不够大。他当时为了保护我,不慎弄伤了赵文错。皇亚父盛怒之下,也为了给我一个教训,把他斩首了。”
我身上微微一颤,觉得这个故事和我当时的
情景何其相似。
可是他竟然笑起来,看不出丝毫苦涩,“后来父皇临终的时候叫我到他身边,告诉我为什么他一直冷落我。他是想保护我,如果他把我放在身边,我的下场早就和我的那位宫侍一样了。直到他咽气,才终于将我立为新皇。他早就想将自己的一切给我,只是不能表露自己的情感。生在帝王之家,最痛苦的事大概就是这样了。永远不能放心去宠爱自己喜爱的人,永远得不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