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子里的孩子又开始哭,声音小得像猫叫,但是磨蹭了一会儿之后还是钻了出来。他在医院已经呆得很久,父母不在身边,习惯听从医生和护士的话。
安逸的表情稍微柔和了一些,也走上前去握住小宝露在外面的小手。
小宝先是躲了一下,后来确认没有危险才放任他把自己的手包在宽厚的掌心中。
邱少何的白袍还裹在孩子上,安逸轻轻把那件轻薄的白大褂脱下来,入眼是幼童特有的,凝脂一般的细腻肌肤。只是,小宝的身体上满布淤痕,主要集中在下半身,腰部、腹部和背部有一些掐痕,软润小巧的肩头还有几个牙印。
邱少何强忍下心中的愤怒,小心地拉开小宝的双腿,发现孩子大腿内侧有一些掐痕,但是没有血迹,肛门也没有被入侵、撕裂的痕迹。
“问题不大,我来得比较及时。”长长舒了一口气,他心内稍安。
安逸看着小宝肩上的咬痕目不转睛,忽然出声问道:“是谁欺负你,那个戴面具的叔叔?”
小宝本来已经停止了抽泣,一听到“面具”这两个字突然小脸一皱,嘴巴瘪了瘪,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落。
“现在问不出什么,等他平复一点再问。”邱少何在一边说, 目光也落到了那几个渗出了点点血丝的牙印上。
似乎有什么不对劲,他皱眉,却一时想不清楚。
“这样也好,今天可以瞒过去,明天孩子家长一来就瞒不住了。”安逸又将小宝裹好,本打算叫个护士过来帮他拍照、清理伤口,最后却还是决定自己动手。
“去我办公室,比较隐蔽。”邱少何看出他的打算,转过身来,直视着他的眼睛说,“刘友和刘舟必须搬出医院,我会联系好宾馆,并且派专人照看。剩下的手术今天下午进行,你调整一下时间,其他的预约好的病人全部往后挪。”
他的语调没有起伏,眼中的坚决却不容忽视。
“师兄,会不会太着急了,刘友的恢复程度还没达到。”安逸蹙起了眉。
“不会有问题,我已经决定了。”邱少何说得斩钉截铁,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明白了。”安逸沉默了一会儿,最终妥协。
“安逸。”邱少何看着他的眼睛说,“你也是合伙人,但是我知道,你恐怕只是把它当成一份工作。那么至少,要认真的完成它。”
“我的工作出了什么问题吗?”安逸的眼睛忽然冷下来,一瞬不眨的盯着面前的中年男人。
“不,你做得很好。”邱少何立即回答,“是我的问题。”
他忘了当初为什么会选择整形外科,忘了从事这份职业的初衷,忘了自己一直所追求的目标。
他的脸上仍旧没有什么表情,还是一成不变,一对乌黑的瞳孔却流光溢彩,似乎能将内心所有的情绪都表达出来。
正是这样的神采,让安逸又一次迷失了。
眼前的这个人,真的是原来那个不论工作还是生活都很机械化的邱少何?
“师兄,不会有事的。”他慢慢地说,脸上又浮现出温暖的笑意,“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善后的工作我来做。”
他所指的,是跟受害者家长的协商。这件事情上医院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不管对方提出什么要求,恐怕他们可商谈的余地都很小。
安逸说话时语调低沉、稳定,有种安定人心的魔力,一如他的笑容,给人种春天般的暖意。
邱少何诧异的看他,过了很久才轻轻的点头:“辛苦你了。”
“放心。”
安逸笑意更大,眼睛成了一轮弯月,目光灼灼的盯着对面的中年男人,意味深长。
第十五章:四人晚餐
一天下来,邱少何疲惫不堪,计划好的行程却无法改变,还是得去许教授那里。
事情有了个大致方案,能否顺利完成却是未知数,明天怎么面对孩子的家长也是一大难题。
下班之后直接从医院驾车至D市医科大学的教师宿舍楼,安逸按响门铃,邱少何站在他身后,脸色淡漠,心中却还是有些焦虑和忐忑。
“来早了,饭还没做好。”应门的竟是个女人,声音又脆又甜,笑容灿烂。
安逸很明显的一愣,下意识的就抬头去看门牌号,确认无误后这才有些迟疑的开口:“您是?”
“师母。”许教授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来,音量不大,却足以让门外的三个人都听得清楚。
“让你们见笑了,准确的说是未来师母。”姜宜启齿一笑,大方的伸出手来,“对两位早有耳闻,邱医生,我们又见面了。”
她的目光越过前面的安逸,直接落到了后面摸不清楚状况的邱少何身上。
见对方已经把手伸在了自己面前,他只得轻轻握住,一刹的默然后小声道:“恭喜。”
“你们好好聊,我继续做饭。”姜宜落落大方,把他们二人引至客厅,又倒好了茶,把许教授肩膀一捏,“少抽点烟,对身体不好。”
四十多岁的许教授嘴上正叼着根烟,手里捧着本厚厚的硬壳书,看得入迷,连两个学生走到面前也懒得抬头,堪称敷衍的只说了一个字:“坐。”
跟在安逸身后,邱少何不着痕迹的打量了眼前已现衰老痕迹的学者一眼,眼角是细密的鱼尾纹,带着老式的眼镜,头发都有些花白。
不可能是光盘里的那个男人,那人应该很年轻,声音质感也相差很远。
放下心来,他脸上表情便松了一截。正当此时,前面的男人忽然闪开,自顾自的落座。许教授本来只看到了安逸,谁知年轻男人一闪,身后的邱少何便暴露了。他眼睛余光扫到,竟扔下了书,认真看了大弟子好几眼这才开口:“今年怎么一起过来了,就说你怎么没打电话过来,原来是要给我个意外惊喜。”
许教授全名许宜昱,四十多岁尚未结婚,平时脾气古怪,逢年过节也只跟惟二的两个学生走动。奈何,大徒弟跟他一样,性格不招人喜欢,师兄弟之间关系淡漠,这倒成了他的一块心病。这次看见两人一起出现,竟是心情大好,当下书也不看了,走到酒柜前,亲手挑了瓶攒了好几年的茅特供台。
邱少何正不知道该怎么答话,却见许教授自己接了话头,跟安逸交谈甚欢,于是心情稍安。好在他以前就不爱说话,这时默默在一边听着,那师徒二人也不觉得奇怪。
安逸闲话了几句近况,话题一转就落到了刚才看到的准师母身上。
“怎么说,缘分吧。”许教授也不隐瞒,爽快的说起自己的恋情,“一开始是请教学术问题,我不是新写本书么,你们两个都忙,亏了小姜帮我整理排版,就这么走到一起的。”
听到这里,邱少何不由看了眼在厨房和客厅之间忙碌的姜宜。
前女友有了新恋人,其实他的心里是很高兴的。他们年纪都不年轻了,当初交往的时候就是以结婚为前提。后来无疾而终,不好说责任谁更大,两人志趣不相投,平时一起聊的话题除了工作竟还是工作,根本没有那种谈恋爱的感觉。
许宜昱年纪稍嫌大了些,但是在学术上颇有建树,很受尊重,倒不失为一个好选择。
思及此,他望向姜宜的眼神便不自觉的柔和了些。安逸跟老师交谈的空隙,偷看一眼师兄,后者竟在看着未来师母出神,不由有些奇怪,那目光里也就多了些好奇跟探寻。
“你呢,还在那种地方混?”许教授眼内精光一闪,笑脸也很收了起来,瞪着安逸问。
“什么啊,老师。”安逸忙把放在师兄身上的目光收回来,企图混淆视听,蒙蔽过关。
“什么,你自己知道,每个星期都去揽私活,亏得是你师兄大度。”许教授嗓门不由大了些,话头一转,扔给了兀自静静坐在一边的中年男人,“少何,你帮我看着他,不要成天惹是生非。”
他这么生气是有道理的。协会那帮子人,最会没事找事,安逸年纪轻,为人又有些张扬,有时候得罪了人都不自觉。
邱少何抿着唇点头:“知道了。”
看来这许教授还是比较喜欢关门弟子,话里的回护之意非常明显。
“少何,不是我当老师的偏心,谁让你是师兄呢。”许教授性格非常直,也很通透,当然知道他是怎么想的,直接自己说了出来。
“怎么会,老师言重了。”邱少何忙撇清,连声说不敢。
姜宜一个人在厨房里忙,手里端着两个盘子走出来。女人天生是敏感的,她注意到了师兄弟二人都在偷眼打量自己,却仍旧表现自然坦率,擦了擦手便招呼这边的三个大男人过去吃饭。
饭桌上是简单的家常菜,让人感觉很温馨,贴心。许宜昱单身了四十多年,生活里终于出现一个温柔懂事的女性,自觉一切完美到了极点,倒酒时硬是把三位男士的杯子都满上,姜宜则象征性的倒了一点点。
“那先祝老师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美人在怀,高徒满堂。”安逸说着俏皮话,先举起了杯子。
“臭小子,就你还高徒,吹牛也先打个草稿。”许教授举起了杯子,一口下去了一半。
如果不是姜宜按着他的手,估计会一饮而尽。
“祝老师身体健康,家庭和睦。”邱少何不会油嘴滑舌,只能用最简单的祝福语表达此刻的心情。
端着杯子的手一抬,他仰脖,一口饮尽浓稠的酒液。
大概是被他难得豪迈的表现惊住,桌上剩下的三人呆滞了片刻这才叫好。特别是安逸,还抢过他的杯子检查,确定一滴不剩后竟把杯子捏在手上不肯归还了。
“不行不行,师兄明天还有手术,不能喝了。”他把邱少何的杯子放在自己面前,拿起酒瓶加了点酒进去,“我明天没手术,代师兄陪老师喝。”
酒下得急,又是空腹,邱少何的脸立即烧了起来,眼前蒙起一层薄雾。
好在只是家常便饭,没讲什么规矩,之后他只用吃菜,劝酒的工作被安逸全包。
在旁人眼里,邱少何今晚的超常发挥是出于对老师的敬慕之心,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因为看到原来认识的人生活顺利,再想到自身的离奇际遇,因祸得福,一时心生感慨便豪迈了一把。
其实邱少何和安逸的酒量都不差,一顿饭吃完,也只是到了七成的量。许教授本来是非要再开一瓶酒,好在有姜宜拦着,没能得逞。
离开老师家时,他们的酒意正处在那不上不下的阶段,学名叫做微醺。一前一后的从老楼房的门洞里走出来,走路不至于打飘,脑子也很清醒,就是心情好,看到什么都觉得可爱。
在这种状态之下,白天所发生的事情也淡化下去,一时竟情绪极好。
夏日的夜晚,校园的小径,路旁是参天的大树。几点灯光从浓密的树影间洒落,微风轻拂,人声寂静,能清楚的听到草堆里的虫鸣,还有身边人微粗的呼吸声。
邱少何走在前面,惬意的享受难得的放松时刻,背后忽然有热源靠近,正是安逸。
“师兄,你今天偷看未来师母,被我发现了。”安逸的声音分外沙哑,可能是被醇厚的酒液烧到,沉沉的,挠人心里发痒。
“胡说八道。”邱少何没有回头,忽然启齿一笑,语调轻快,“难道你没看?”
“你看我才看的。”安逸停顿了好几秒这才接口,有些狼狈,用孩子气的口吻。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而是急着赶路。
D市医科大学傍山依水,风景秀丽。相应的,校园内的路不太好走,坡路多,也不允许校外的车进入。他们被迫将车停在学校门口,然后步行入内。
安逸在这里读了五年学,当然知道怎么走最近,带着邱少何走那条人迹罕至的防空洞,从校内的七夹山腹内穿过,能节省一大半的路程。
时间不早,他们必须在防空洞关闭前达到。
防空洞是战备建筑,夏天阴凉潮湿,一走到门口就能感觉到嗖嗖的凉风。
两人都喝了酒,身上热得慌,此时突然一吹冷风,全身都冒出了鸡皮疙瘩,倒是爽快。
防空洞内部灯光昏黄,人走进去,影子被相距很远的吊灯拉得极长。四周围没有任何其他的声音,只有两个男人的脚步声,规律的此起彼伏,一声一声,像是要敲打进人的心里。
因为有回声的关系,呼吸声听来更加重了,那急促的喘息声似乎近在耳边。
邱少何依旧走在前面,眼前一片雾蒙蒙,有些看不清路。临出防空洞时,脚下一绊,磕到了铁门的高门槛上,差点歪倒。
好在紧跟在后面的安逸眼明手快,伸手一捞,牢牢的掌住了他的腰背。
“师兄,没事吧?”他小声问,呼吸间都带着酒香。
“磕到一点,没事。”邱少何蹙着眉,一只脚没敢下地,半个身体都靠在他身上。
脚尖踢到了,疼得钻心。
身后忽然传来值班师傅的吆喝声,紧接着防空洞的铁门被重重关上,那唯一的一丝光亮也消失,只剩下头顶的银色月光洒落一路。
“磕到哪儿了?”安逸的声音更近了,丝丝热气也喷洒到了脸颊上。
邱少何感觉到一只属于别人的手摸到了自己腿上,还在慢慢下滑,热度惊人,几乎要隔着薄薄的布料把那一块皮肤烫坏。
“没什么事。”他心中警铃大作,又怕是自己多想,只得强作镇定要挣开,奈何喝过酒身上发软,使不上力。
“我扶你到前面缓一下。”安逸也没有继续摸下去,直起了身体,一手揽住他的腰,慢慢地往前挪动。
防空洞两旁是老教工楼,年久失修,已经废弃,此时夜深人静,没有一点声音。
安逸把邱少何带到教工楼底下,摸索了一番才放他靠在墙上。
墙根处杂草丛生,几乎有半人高,摩擦着人腿,有些痒。
邱少何背靠着墙,一脚支地,紧紧皱眉,一声不吭。脚尖上的锐痛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消退,这时他额上也沁出了一层冷汗。
安逸一直安静的待在他身边,没有说话,只有那逐渐规律下来的呼吸声证明这里还有另外一个男人。
“好些了?”他轻声问。
“嗯。”邱少何答。
安逸动了一下,像是要转身,健壮的身体却忽然转变了方向,重重的倒向邱少何所在的地方。
面上忽然拂过一阵热风,等他反应过来,面前已经多了一个人,距离近到可以闻到对方身上的酒香。
“怎么?”他问,“被草根绊到了?”
“嗯。”安逸声音极小,摸不清情绪。
淡淡的月光下,邱少何只能看见安逸双手撑在自己身侧,形成一个既暧昧又强势的姿势。他的眼睛在黑夜中非常明亮,张嘴说话时,掀起的嘴唇几乎要擦上自己。
本来已经平复下去的呼吸再一次粗重起来,两个人身上的热度交织在一起,血液都几乎沸腾。
氧气似乎有些稀薄,为什么脸会越来越热,全部的感官就集中在了那一点点的距离上。
“师兄……”安逸又动了动嘴唇,眼中银芒一闪,似乎眨了一下。
邱少何没答话,身体已经僵硬住。
如果,他敢再靠近一点,自己也不是吃素的,当年在保育院,架都没少打。
“师兄……”安逸又叫了一声,声音更小,几近呢喃。
他的头,似乎更加靠近了,双唇蠕动了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一种错觉,邱少何分明感觉到他的嘴唇磨蹭到了自己的。但是这种感觉太过微弱,又发生得太快,尚未捕捉到,就已经一闪而逝。
“可以走了吗?”
安逸终于把身体撑了起来,那种压迫一旦撤离,邱少何便如获大赦一般大口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