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没什么。”和方才如出一辙的回答,往日总是趾高气昂的皇家长子这会儿就跟见了猫的老鼠一样直往昭王爷身后躲,生怕再被皇帝问几句拐去了太傅啊学业啊这些事情上,他就真要打个地洞钻进去再不出来了。
“听说整个皇宫的蚂蚁窝都被你捣了个遍?”皇帝的手还扶在宁怀宣肩头,落在易慎脸上的目光却是带来几分威严,听来还像是玩笑的问话顷刻就显得紧张起来。
“还……还有好些地方没捣呢。”易慎揪着昭王爷的衣角不知怎的就说了这样的话,视线里有宁怀宣那张总像经不起波澜的脸,他就恨不得拿跟棒子对着宁怀宣的脸杵下去狠狠搅几圈,搅得那眉眼口鼻都糊在一起才解气。
听了这话,皇帝脸色瞬间变得阴沉,宁谨铭站在原处不说话,只有昭王爷拍了拍易慎的肩膀,像在宽慰。
“太子殿下生性活泼,是值得高兴的事。”一室沉寂里忽然就冒出了宁怀宣说解的言辞,站在榻边的孩子还是一副少年老成的面孔,就是那双眼里还泛着澄澄的光,看来带了童真,道,“书院里的先生说年纪小的时候好动是好事,说是聪颖什么的……我……我就动不起来……只会坐着看书……”
原本以为宁怀宣会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却不想是这样期期艾艾又好笑又有几分道理的言辞,昭王爷看着已经红透了整张脸的宁怀宣,暗中笑意大舒。
宁谨铭老眉微蹙,不动声色。
“又是像极了宁相的脾性。”皇帝笑道,看着眼前羞红了脸的孩子更是喜欢,拉着那双小手不舍得松开,道,“帮人开脱也不用把自己拖下水。”
“我……我说的是实话。”宁怀宣咬着唇不敢抬头,心里想着今晚回去相府必定要被宁谨铭训斥了,但想着易慎在树下捣蚂蚁窝的模样他就有说不出的羡慕,想着自己什么时候也能像个普通孩子一样爬树掏鸟窝,做点这个年纪的人能做的事。
“读书好,将来跟你爹一样考了功名入朝为官,做一代贤臣。”皇帝对眼前这孩子的希冀却像是大过对易慎的期望,兴许是认定了宁谨铭可以培育出足够辅佐君王的人才,他才对易慎的成长不甚担心,也毕竟还有昭王爷照顾着那个顽劣的一国储君呢。
就是因为小小年纪被寄予的希望太多太厚重,宁怀宣才不得已变得早慧。皇帝对自己的期待显然和宁谨铭大同小异,不免教宁怀宣心中叹息。只是这一声长叹微弱得隐没在他还红得仿佛熟透了的苹果的脸上,教人察觉不到。
眼见皇帝拉着宁怀宣多番询问,易慎便觉得再多留也无益,于是他扯了扯昭王爷的衣袖,又指指外面。见昭王爷摇头,他便更加失落,垮着脸蹭在九皇叔身边,就对昭王爷一个暗暗撒娇。
叔侄两人的亲密落在皇帝眼里,当朝天子叫了一声“易慎”。
正玩着昭王爷手上扳指的太子听见叫声就是一个激灵,松了手又朝昭王爷身后躲过去,道:“儿臣在。”
易慎这一面往后躲一面却还顶天立地毫无所惧的模样教人看了责怪也不是,继续将方才的话说下去也不好。皇帝的眼对上长子那双乌溜溜的眼,刹那间又有了无奈,挥手道:“回去看书吧,明天考你的功课。”
才觉得如蒙大赦的喜悦在听见后半句的瞬间又灰败下去,易慎揪着昭王爷袖管的手不由地收紧,用力往下扯,扯得昭王爷都要斜肩来迁就他,最后不得已才将袖子从他手中抽了出来。
“一说要考功课就这副模样。”皇帝更是觉得心灰意赖,留了宁谨铭父子,就让昭王爷与易慎先行离去。
踏出养心殿的步子都是虚的,跟昭王爷一起走在宫道上,易慎见了地上的石子就踢,或近或远,但总也出不了心头那口恶气。
“你何必?”昭王爷又将易慎抱了起来,见孩子脑门上仿佛很清楚地写着“我很生气”的样子,他便又轻轻弹了一下,道,“不过给你寻个侍读,看把你急得。”
“我有小福就够了,再闷还有二弟跟三弟,我不要那个宁怀宣过来。”易慎气鼓鼓地说着,双手却已经环上昭王爷的脖子,摇着身子道,“九皇叔,你能把那人找来就一定有办法给弄回去。”
“吃醋了?”昭王爷刮了刮易慎高挺的鼻梁,问道。
“我吃他的醋?开什么玩笑。”易慎扬声反驳,大有天下唯我独尊的意思,稍后又软磨硬泡道,“九皇叔,帮帮我。”
昭王爷思忖片刻,道:“这事不好办,搞不好就得罪宁相了,划不来。”
“九皇叔……”易慎对谁都可以端起皇太子的架子,唯独对着昭王爷时,那些身份的虚名都像浮云一样飘得不知去了哪里,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孩子。
“主意是我给出的,我是肯定自己驳不了了,你自己跟你父皇说去。”昭王爷抱着易慎走了一段,又道,“怀宣是个顶好的孩子,脾气也过得去,你留在身边又何妨,说不定真能帮上你,将来用处大了去了。”
“能伺候我吃饭更衣吗?能陪我爬去迎天宫后面那棵大树上掏鸟窝吗?”易慎搂着昭王爷的脖子眨巴着一双晶亮的眸子问道。问完了,不等昭王爷回答,他又撇着嘴,怏怏道:“能我也不稀罕,才不要呢。”
昭王爷但笑不语,道:“还是去见见你母后吧,请个安,我也出宫了。”
“九皇叔……”耍赖的劲儿上来了,易慎搂着昭王爷不肯松手,道,“九皇叔你不答应,我就这么挂着你脖子了,你到哪我到哪。”
皇室家训里绝对没有这样的一条训诫,也不知这孩子究竟是从哪里学来的一套死缠烂打的功夫,昭王爷被缠得没辙只好说尽量想想办法。
“空口无凭,得有个字据。”易慎眼珠一转,圆圆的脸上顿时又像簇拥开放的花儿一样,他伸手摇着昭王爷的肩,道,“跟我回去,咱们写个凭条,省得到时候你耍赖。”
昭王爷哭笑不得,但见易慎郑重地恨不得此刻就在自己身上盖了印信证明刚才那一番话已经成了一种许诺,他便依了易慎,抱着笑容满面的孩子朝东宫走去。
03.就有那么一个人(三)
小福早早就将吃食都备下了,见了易慎拉着昭王爷朝东宫过来,他即刻吩咐其他人严阵以待——在其他事上易慎可以大而化之,唯独昭王爷过来了东宫,任凭那小小皇子是不是还在床上睡懒觉,他是必定要马上蹿起来从人到物一样一样地检查了仔细不准有一丝纰漏的。
所以其实小福子并不是那么希望昭王爷过来,这来一趟没多久的功夫却让他们一班侍者比在外头打仗还要劳心劳力。
昭王爷进了东宫就被易慎拽着坐下,顾左右而言他地说了好些话,天南海北地聊,连前几天在隐蔽处发现有小宫女跟小太监吃对食的事都被易慎说出了口。小孩子口没遮拦,到了昭王爷面前更加肆无忌惮,就是看见九皇叔终于沉下脸了,他才住口,从椅子上跳下来,蹭去昭王爷身前,小手从袖管里伸出来,一点点攀上那块紫色袖角,微微扯了扯,道:“我以后不说这些了,九皇叔……”
究竟是被自己惯得没了章法,尽管易慎此时一双眼睛纯良无辜地望着自己,跟外头流浪的小狗似的,昭王爷暗叹了一声,道:“别是在外人面前说多了就说漏了嘴,你一个六岁的孩子觉得万事不打紧,总有人盯着你的错处。”
被昭王爷一席话说得无地自容,纵然是自视甚高的一朝太子也免不得羞愧难当,这就垂头丧气地站在原地,手指扣着那根袖管怎么也不肯松开,却也不敢用力去扯。
叔侄两人彼此沉默了一会儿,昭王爷忽然朝外叫了一声“小福”。
易慎这才抬起头,困惑问道:“找小福做什么。”
跟在易慎身边的小太监也是机灵,听了传唤就小跑着进来,笑呵呵地打了千儿,道:“奴才在。”
“去,备笔墨。”昭王爷本要挥手,但见易慎扣着自己袖管,他就还是原样将手置在膝上。
小福听了话转头就蹿了出去。
“九皇叔……”连自己都忘了还有写字据这一茬,昭王爷这一句话直教易慎心头大喜,方才还恨不得埋进地里的头顷刻就抬了起来,眼底闪亮着惊喜,久久说不出话来。
小福办事利索,很快就将笔墨送了上来,一并撤了桌上的吃食好让昭王爷写字。
易慎亲自给昭王爷铺纸研磨,殷勤得连小福看着都觉得不可思议,想平日懒散的太子居然就这么给人打下手,着实教他这个当奴才的都自愧不如。
待昭王爷坐定了,易慎才乖乖退到一边。
昭王爷提笔时又看了易慎一眼,抬眼寻思片刻便落墨之上,挥毫之间几行草书成就,交到易慎手中。
“这……”易慎看着纸上墨迹潦草却笔意刚劲,隐约能看出写了些什么但也不好确定。
“字据是给你了,慢慢看。”昭王爷拂衣起身,看了看窗外,道,“居然就过了这些时候了……”
男子若有所思的样子教易慎心底涌动起更加不安的情绪,拽着手中那张纸,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再下去就到晚膳的时辰了,真走了。”昭王爷拍了拍易慎的头,就此离去。
走时动作有些大,不知是不是因为太匆忙,昭王爷的衣袖拂了桌上的笔,带着落在地上,吧嗒一声,笔尖上的墨汁溅了出来,几点墨色飞在易慎的衣上和鞋面上。
小福见状即刻将笔拾起来重新搁回笔山上,看昭王爷走出了门,易慎也终于收回了目光,他才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是不是传晚膳?”
易慎就跟没听见一样,盯着手里那张所谓的字据出神,直到有人过来传话,说是皇帝今晚要与他一起用膳,他才像被人招回魂似的说了声知道了。
易慎原本还困惑着皇帝怎么今日好心情就要招他一同用晚膳,等到了养心殿才明白事情真相,原来不光有皇帝跟皇后,就连宁谨铭与宁怀宣也在。还没跨入内殿,光是隔着帘子看见那身青色衣衫,易慎就想立刻掉头离开。
“阿慎。”皇后见了易慎便朝他招手,叫得也很是亲昵。
被皇后这样一叫,就算易慎想躲也已经躲不过,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在侍者挑开帘子之后走入内,恭恭敬敬地行礼,安安静静地入席。
易慎第一回知道食不知味的真正感受,若不是皇帝在,他只想马上丢了手里的筷子蹿出去,爬树也好,继续找个地方捣蚂蚁窝也罢,哪怕是坐在湖边发呆,最不济躲回东宫的书房对着一行行之乎者也看到头脑发昏,也好过枯坐在皇帝和宁谨铭中间听两个人说些半懂不解的话,再有偶尔眼神一个走岔就瞥见宁怀宣的脸——尖瘦的下巴看着一点都不精神,偏巧就是那双眼睛恭谨又仿佛迸着光彩,乍一看觉得清亮,看仔细了又觉得不太有神,但往深里瞧又绝对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易慎也不知怎么回事,这么偷偷窥着宁怀宣就像是一头扎进了水里,身子被水里的水藻缠着怎么也挣脱不开,慢慢往下沉,越来越深,最后就索性自己不肯出来了。直到皇帝叫他,一声,两声,三声,最后是宁怀宣转过了目光来看他,两人对了眼,他才像被针扎了手一样险些从凳子上跳起来,迷茫地说了声:“啊?”
虽然易慎平日就有些不学无术,但毕竟还是懂得皇家体面的,今日也不知遇了什么魔障,整个人魂不守舍,做事答话都不在情理之中,教皇帝着实不满。
易慎看了看席上沉默的几人,心知皇帝必定龙颜不悦,便也不抬头多费功夫去解释,拿着筷子低头在饭碗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捣着,最后忽然叫了声:“哎哟!”
“怎么了?”皇后爱子心切,抢先问了出来。
还是早走为上,所以易慎捂着肚子,做出一副疼痛难忍的模样,从饭桌上退了下来,道:“儿臣……儿臣觉得不太舒服……先……”
“去吧。”皇帝挥挥手,已然不去看易慎。
得了准儿,易慎就跟脱缰的野马似的一溜烟就冲了出去。
跑出养心殿的时候,易慎大大喘了口气,半个身子都弓着,定了定神才抬头,却是看见西边还未全沉的落日,橙色的光线照着天地,未免有些行将消失的悲戚,纵然是这样暖暖的色调,总像有些悲伤的调调。
小福请易慎回东宫,易慎却说“哪清闲哪待着去,别来烦我”,说完就拂袖离去。
无端端被小主子撒了通气,小福也觉得委屈,但做奴才的也只好忍着,眼见易慎就快从视线里消失,他即刻跑着跟了上去,却不敢叫出声,只能这么偷偷随在易慎身后。
易慎烦心的就是那个宁怀宣,他没出现的时候样样都是好好的,纵然自己出点差错被皇帝责罚,也没见自己亲生父亲眉头拧得就差挤出水来;还有昭王爷,对宁怀宣的笑意就没停过,哪怕淡得跟自己生病时候喝的清粥那样没什么味道,总也是笑着的。
他捣蚂蚁窝怎么了?皇宫那么大,他能去的也就那么几个地方,成天不是对着太傅那张古板的脸就是在书房里看书,去一趟皇后那里请安,十之八九也是被劝说要收心念书。听一回两回没什么,但听多了,耳朵生了茧,再好的性子也被磨光了,他索性就不经常过去请安了。巴望着昭王爷疼自己,说些好玩的,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宁怀宣就这么云淡风轻又出人意料地来了。一身青衣磊磊,反而将他的皇室风范衬得一文不值,错漏总是他的,出了岔子还要宁怀宣来搭救,一点面子都没了。
易慎一路走,一路踢石子,在宫里好玩的事统共没几样,踢石子也勉强算一件。就这么百无聊赖地到处晃,把脚下的石子都当成那个泰山崩于前还面不改色的宁怀宣,使劲儿踢,有多远踢多远,好像这样就真能把那个人提走似的。
光顾着看脚下的路,没注意前头,那一脚踢出的石子不知打在了谁身上,传来一声“哎哟”。
“宁怀宣!”就是莫名对这个声音很敏感,光是这两个字就能让易慎知道那个人是谁。于是更加不想理会,他继续踢,只当没听见。
夜色渐上的宫道上,锦衣皇子埋头向前,步速极慢,像在寻找什么稀罕的宝贝,最后原本就板着的脸又是一沉,道:“出来!”
树丛里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窸窸窣窣地像是个扭捏的大姑娘。
“快出来!”易慎斥道。
树丛后面的人影终于挪了出来,确实穿着青色的衫子,只是下巴不尖也不细,眉眼也没有那么值得人探究,笑起来跟易慎还有些相似,就是凤眼上翘得比易慎看来多了些阴柔。
“大哥。”易勉笑吟吟地与易慎道,又转头朝树丛后面道,“出来出来,反正藏不住了。”
易慎明明听见的是宁怀宣的声音怎的就成了二皇子易勉?莫不是他心底太怨念那个人,所以方才听错了?
看着易勉火急火燎的样子,易慎狐疑地朝树丛看去,确实还能看见后头藏了个人。他抿着唇,沉声道:“老三你给我出来。”
易勉等得不耐烦,直接去树丛后头把易勤拽了出来。
才四岁大的孩子经不住易勉的强拖硬拉,几乎是整个人被提着从树丛后头出来,就足尖还勉强能沾着地面,也不知才五岁的易勉哪来这么大的力气。
“二哥二哥。”易勤试图打开易勉的手,但他总也够不着,最后就成了张牙舞爪的模样,看来很是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