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禵见孙东喜坐下了，满意了，端起斟满酒的酒杯嘬了一口，然后又开口问道，“小喜子，你在我身边伺候多久了？”

孙东喜给胤禵布菜，“回主子的话，有六年了。”

“那么久了……”胤禵点点头，又问道，“想家么？”

“家？”孙东喜倒酒的手颤了一下，笑里带了些苦意，“不想家。”

“假话。”胤禵瞥了孙东喜一眼，说道。

孙东喜笑笑，“奴才在宫里吃得饱穿得暖，还有月钱能捎回家里去，主子您待奴才又和气，这样好的日子，还有什么可想家的呢。”

“是么，可是总也不能回家，你就不挂念？”胤禵只是想要找个人说话，否则他觉得他整个人都要憋闷到爆炸，但是却也不明白为什么和孙东喜聊起了这样的话题。

胤禵的提问在孙东喜看来也许不过是一时的心血来潮，可是这一次孙东喜也不知道为什么再也说不出话，只低着头坐在一旁。

胤禵也没有继续再问下去，只舀起手旁的马头琴，问孙东喜，“听过这个吧？”

孙东喜笑着点点头，“那些蒙古人圈坐在一块儿唱歌跳舞的时候看过他们拉这个。”

胤禵笑呵呵的，“今天爷也给你拉一曲。”

孙东喜也凑趣儿，“那可是奴才的福气呢！”

胤禵笑笑，找了找感觉后果真拉了起来，马头琴那醇厚的声音在这静谧的夜里显得越发的悠扬。

胤禛是顺着胤禵的马头琴声找过来的，沉浸在音乐世界里的胤禵显然没有发现自己有多了几个听众，倒是孙东喜发现胤禛的到来赶紧站了起来，张口想要出声却被胤禛制止了。

胤禛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儿看着胤禵闭着眼舀着舀去听上去带着几分心酸的曲子，甚至于，胤禛看到了胤禵眼角闪过的那一丝晶亮。

曲毕，胤禵才慢慢地张开眼睛，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胤禵手刚刚想要触到那已经被喝了大半壶的酒壶上，身后便响起了一道声音，“十四。”

胤禵转过头看向来人，嘴唇勾了起来，“四哥。”

胤禛走上前舀下胤禵手中的酒壶，“方才去帐子里没见着你，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儿来了？”

胤禵摸了摸马头琴的弦，笑笑，“觉得人多闷得慌，所以到这儿来透透气。”

“这会儿已经不早了。”胤禛示意孙东喜收拾东西，“回去吧，夜里露水重，别浸了寒气。”

“嗳。”胤禵乖乖地应了一声，摇摇晃晃站起身想要同胤禛回去，但是刚刚走了两步，又被胤禛拉住了，胤禵转过头，“四哥？”

胤禛拉住胤禵的手臂，“四哥背你回去吧。”

“嗯？”胤禵有些愣。

胤禛一贯面无表情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意，“说起来，从小到大我还没背过你呢，这会儿要不抓紧机会，以后我也背不起你了。”

胤禵怔怔地看了胤禛好一会儿，然后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嗳。”

躺在胤禛背上，胤禵觉着胤禛的步子很稳，一步一步，虽然慢却感觉不到颠簸，自己的鼻腔里充斥地是好闻的冷香的味道，明明该是提神，却让胤禵觉着意识有些犯困有些模糊。

胤禛感受着自己背上胤禵那浅浅地均匀的呼吸，开口道，“十四最近不开心？”

胤禵含含糊糊地答道，“没有。”

胤禛还是那样闲话家常的语调，“可是四哥觉着你不开心了。”

胤禵侧着脸目光盯着虚无的一点，半晌开口道，“四哥，我做了一个梦。”

“嗯？”胤禛应了一声。

胤禵的声音有些飘渺，“梦里，我梦见我们大家都老了，大哥，二哥，好多好多，还有我，都老了。可是大家谁也不对谁笑了。四哥也不对我笑了，因为我做事儿让四哥生气了，你把我赶得远远的，再也不理我。还有那些哥哥们，有的再也见不着了。四哥，我很害怕，我害怕你不理我，害怕再也见不着其他哥哥。四哥，我以后不做惹你生气的事儿了，你别不理我也别不要我，好不好？四哥，咱们兄弟永远都像现在这样谁也别不对谁笑好不好？四哥，我心里已经没了一样最重要的东西了。四哥，我只剩下你们了……”

一声声轻轻地，软软地四哥，听在胤禛耳里，却带着几分怅然几分微酸。胤禛忽然想要转头去看看自己背上的弟弟，是不是，在他那乌黑明亮的眸子里已经蒙上了一层雾气呢？

但是胤禛最终也没那么做，只将胤禵往上托了托，“你是我弟弟，谁不要你我也不会不要你。四哥一辈子都在你身边呢，不会把你赶的远远儿的，你永远都在四哥身边呢。”

“嗯。”胤禵搂紧了胤禛的脖子，声音有些哽，贴着他的耳朵小小声道，“哥永远都在我身边，永远都是。”

说这话的时候，胤禵的眼睛闭的很紧，他不知道这句话究竟是对着胤禛说的，还是对着那个相隔了时空的另一位兄长说的。

说的那样笃定，可是心里却空的越厉害。

第四十一章

康熙回京的那一天，留京理事的阿哥们理所当然地去迎驾了，穿上朝服和哥哥弟弟们站在一块儿的胤禟远远地就看见了坐在高头大马上的胤禵，脸上带着的浅笑却在看到马上那人的第一眼的时候隐了下去，眉头也微皱起来。

有些不对劲——这是胤禟见到胤禵的第一眼心头冒出的想法。人还是那个人，笑还是那个笑，可是眼里却有些东西不一样了，沉淀下了什么又缺失了些什么。原先的胤禵向株向阳而开的花，可是胤禟心里总觉得胤禵整个心其实没有停留在这里，好似哪一个瞬间只要一眨眼，自己的十四弟就会不见了。可是这一次，根扎下了，可是眼里却少了某种光华。

在这样正经的场合，当然没有时间也没有时机让胤禟走上去问那个坐在高头大马上的少年究竟在塞外又发生了什么，他像所有的阿哥那样接驾请安，规规矩矩地跟着流程走，倒是胤禵的目光对上胤禟的时候咧开嘴角笑了一下，看到这个笑的胤禟又皱了皱眉头——笑都没到眼里去，还不如不笑。

胤禵不知道胤禟心里这么多的弯弯绕绕，这一次的塞外之行，对于胤禵来说只可以用‘元气大伤’这个词来形容。最重要的执念就这样破灭了，他觉得心里有些地方也变成了死灰，再也泛不出活气。

但是好在，不论是康熙还是那些兄长，都没有让他沉浸在悲伤的情绪中无法自拔。

胤礽说的关于冲撞了什么东西的话听进了康熙的心里，他看重他的十四子，比之前更甚，不是因为胤褆聪慧开朗，只是因为他发现，纵观所有阿哥，居然只剩下这个儿子心思透彻的像是水晶，一眼就能看到底，连猜都不用猜就能知道这孩子心里想的是什么。也许在之前，胤禵这样的性格在康熙心中是不合格的，因为太不‘皇子’，可是到了现在，康熙反倒希望看到有一个这样纯真如昔的儿子在自己身边。因为看重，所以不想让他受到什么伤害，于是康熙爷在塞外的那段日子，只要可能就都把胤禵带在身边。老爷子的想法很简单——如果说是冲撞了什么邪物，那朕乃真龙天子，这浑身的龙气还不能将那阴邪之物震的远远儿的？

胤礽身为太子自然也事忙，但是也不忘有了些什么新奇玩意儿都着人送一些到胤禵这儿来。连胤禛这样不苟言笑的都每晚在临睡之前来找胤禵说说话，话里话外的都是开解之意。胤祥性格虽然开朗外向，可是也有细腻的一面，平日里不说什么放宽心的话，只拉着胤禵去看塞外美景或是在面对蒙古王公的时候总是不露痕迹地为胤禵挡话挡酒。甚至于连十五十六两个小阿哥都发现汗阿玛与兄长们对于十四哥的关注，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可是两个小毛头也傻乎乎地拎着他们逮着的野兔来讨胤禵开心。

大家伙儿为自己做的林林种种胤禵自然也看在眼里暖在心里，几天的低落茫然之后胤禵也想开了。即使不能相见，那也要好好地活着，比起自己每天这样蔫头耷脑的样子，大哥更愿意看到自己努力快乐地过每一天。多少自己看过的文中那些穿越的人过的那叫一个惨，如今自己身在帝王家，爹疼娘宠，哥哥们也把自己当孩子般护着，甚至于连比自己小的弟弟都知道来安慰自己，再那么矫情下去，胤禵自己都瞧不起自己了。

所以想明白了的十四阿哥又重新脸上现了笑脸，对父亲兄弟也一如往昔，对此，大家都吁了一口气，其中康师傅很是自得的抖了抖眉毛——真龙之气很霸气，有没有？

在康熙那儿回完了话儿，阿哥们又各自跪安该干嘛干嘛去了，胤禵走出乾清宫一抬眼就看见胤禟带着贴身小太监站在遮阴的地方一下一下地扇着纸扇，看到自己出来以后倒是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胤禵抿嘴一笑，快步走上前去，“九哥，等我呐？”

胤禟上下打量胤禵几回，轻哼一下，“谁等你啊，我是来拿我的特产的。”

“你的特产？”胤禵愣了一下，又反应过来，有些歉意地冲胤禟笑笑，“那什么……我忘了……”

胤禟一听，立刻做出一副我就知道是这样的表情，“说了不能指望你吧，好在爷也就是这么随口一问，得了，你该干嘛干嘛去吧！”作势转身便要走。

‘随口一问你还特意站在太阳底下等我？’胤禵心中腹诽了一句，但手还是一点儿不慢地拉住了胤禟的袖子，“嗳，九哥，你去哪儿啊？咱们一块儿吧？”

“胤禟被胤禵拉着停下脚步，侧过脸，一副鄙视的眼神盯着胤禵，“还不知道我去哪儿呢就一块儿？”

“哎呦。”胤禵走到胤禟前面和他面对面，“咱们这不好几个月没见了么，九哥你就不想我？”

大概是从没见过这么不含蓄的，胤禟表情呆滞了一下，这才大大地‘哈’了一声，啧啧道，“十四爷您究竟是貌赛潘安呢还是才比李杜啊，爷干嘛好好儿地想你一个男人？！”

胤禵撇撇嘴，拆胤禟的台，“得了吧，口是心非，你就是想我，不想我何必这么大太阳地在这儿巴巴地等着我。想我就说呗，我又不会笑话你！”见胤禟桃花眼一鼓显然是要骂人了，胤禵赶紧插口，“再说，我可挺想九哥你的。嗳，咱们别在这儿傻站着了，九哥也要出宫吧，咱们一起一起。赶紧走吧，这太阳可够晒的。”说完也没给胤禟说话的机会拉着胤禟就往前走。

一到了马车上，胤禟就开始嘶嘶地冒冷气，双手交叉在胸前，也不说话，就那么冷冷地看着胤禵。

胤禵被胤禟这冷冷的样子弄得一哆嗦，脸上扯出讨好地笑，一寸一寸地往胤禟身边挪，“九哥……”

可惜还没到达目的地胤禵就被一柄扇子给抵住了，“离我远着点儿，看着你就烦。”

胤禵脸一垮，拨开扇柄的阻挠，“别介啊，九哥，就开个玩笑么，别当真。”一边说一边搂着胤禟的一只胳膊不撒手。

胤禟对胤禵这牛皮糖癖性没辙了，“我一见着你我就头疼。”

“嘿嘿。”胤禵得意地紧搂胤禟胳膊两下，“见不着我您头该更疼了。”

胤禵的厚脸皮得了胤禟一个字，“滚！”

“地儿太窄，没法儿滚。”胤禵回的干脆利落。

胤禟被胤禵气的直用鼻子喷气。

兄弟两就这么幼稚地斗了一会儿气后，胤禵决定说些有营养的话儿，“这几个月，京里没什么事儿吧？”

胤禟眼不见心不烦，眯着眼睛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声音有些懒懒的，“能有什么事儿啊。再说了，即便是有事儿，等你们回来之前咱们哥几个也得把它抹平了，要不然汗阿玛一走就有事儿，岂不是显得咱们做儿子的无能。”

“也对。”胤禵听了点点头，应和了一声。

胤禟说话间睁开了眼，看着胤禵，漫不经心地问道，“你呢？在塞外遇上什么有意思的事儿没有？”

“嗨，也就那样呗。”胤禵摆摆手有些意兴阑珊，“无非是吃吃喝喝和蒙古人扯扯皮，觉着还不如京里呆着舒服。”

“汗阿玛听见这话儿该削你了，巡幸在你嘴里居然变成了吃喝扯皮。”胤禟有的时候挺为胤禵的口无遮拦头疼的。

偏生胤禵还不觉得，“我这不是说了真话么。哦，汗阿玛不算，他每日还是挺忙的，太子爷忙，其他阿哥不就是每天和我一样过么。”

胤禟看着胤禵一脸再也不想去塞外的表情笑了一下，目光划过胤禵的脖颈，又顿住，抬手往那儿伸去。

胤禵天生怕痒，胤禟带着些微凉的之间触到他的脖子的时候让胤禵抖了一下，身子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一下，有些惊讶地看向胤禟，“怎么了，九哥？”

胤禟收回手，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那块儿你从来不离身的玉佩呢？”

忽地听见胤禟提起这个，胤禵心里有些刚刚包好的东西又扑哧一下破了个小口子，表情也不如刚刚轻松，“带着觉着碍事儿，给放下了。”

胤禟一直注意着胤禵的表情，这会儿听了回答，眯了眯眼睛，意义不明地应了一声，“这样。”

“嗯。”胤禵点点头。

这以后，胤禵没了说话的兴致，抿着嘴把玩着自己辫梢上的饰物，一言不发。胤禟也不知道为什么没再说话。一时间，马车内变得安静起来，兄弟两心中各有思量。

一直到了十四阿哥府，胤禵这才轻咳了一下，招呼道，“九哥，我先回去了，找个时间咱们好好聚聚。”

“嗯。”胤禟点点头，算是应了。

胤禵的归来让整个十四阿哥府都变得喜气起来，刚刚走进大门，完颜氏就迎了过来，“爷回来了？”

见着满心欢喜迎接自己归来的府内众人，胤禵脸上又重新有了笑意，上前对完颜氏道，“回来了，我出门的这些日子府里没什么事儿吧？”

完颜氏同胤禵一起往屋内走，“爷走之前都把府里安排的妥妥儿的，隔半个月还送信回来，能有什么事儿呢。”

“没事儿就好。”胤禵点点头，“这些日子辛苦你了，要你一个人操持这里里外外的事儿。”

“爷这话可折杀妾身了，原本爷们儿在外面当差，这做主母的就该打理好内宅，怎么到爷这儿说的妾身好似做了什么额外的劳累事儿似地？”完颜氏抿嘴打趣道。

胤禵察觉到完颜氏心情好像特别好，于是也顺着这话茬说道，“我看福晋你面色红润，莫不是遇上什么好事儿了？”

原本胤禵以为完颜氏会说是因为自己回来了什么之类的，但是没想到这会儿完颜氏不说话了，脸上还渐渐地染上了一抹红。

胤禵不明白了，“怎么了？”

倒是完颜氏身边的老嬷嬷喜笑颜开道，“奴才在这儿给十四阿哥道喜了，咱们福晋呐，有喜啦！”

“！”这个爆炸性的消息让胤禵原本想要喝茶的动作都顿住了，抬眼看着脸颊两抹嫣红的完颜氏，“真的？”

瞧着胤禵那嘴巴微张的傻样子，完颜氏嗔怪道，“瞧爷这话儿说的，还有拿这事儿开玩笑的么！”

“哎呦，这可真是……”胤禵放下茶杯，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自己播的种，现在发芽了，尽管是为了圆完颜氏的一个念想，但是这回正儿八经地成了准阿玛，胤禵顿时感觉复杂，觉得手脚都摆不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