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终于流了下来,无声的流进领子里,在皮肤上划过一道痕迹。脑海中,一个少年打马而来,笑着冲他大声叫着:「留衣,老看书,当心累坏了眼睛,走,我带你猎野猪去。」
「风采依然……」江上帆慢慢的重复着,他似是在仔细咀嚼这四个字,然后他慢慢的笑了,是那种充满了嘲讽,讽刺的笑,他轻轻转动着杯子里的酒,如同自言自语般道:「风采依然,只是风采依然吗?」
苏留衣的心狠狠抽痛了一下,连忙改口道:「是草民不会说话,王爷的风采更胜往昔。」
心好痛,痛的没法用言语形容。这么多年了,每一个白天每一个黑夜,每当他可以获得安静的时候,他就会默默在心里想象两人重逢的样子。
他想象过他怒骂愤恨,冷嘲热讽,也想过他置之不理,冷笑而去,他甚至还想过对方根本已经忘了自己,面对这张脸犹豫中透着不屑的样子。可是如今才明白,那些始终都是想象,是建立在美好回忆的基础上,比起现在真正面对对方的痛楚,那些之前令他魂断神伤的想象竟是那般美好。
「算了,嘴还是这么笨。」江上帆一口饮尽杯中美酒,冲苏留衣挥挥手,冷淡道:「不和你计较了,想当初若没有你,我也未必有今日的风光。只不过看见你还是难免生厌,你就离开这里吧,倒可以在京城讨生活,只是别让本王遇见,不然,见你一次打一次,好了,回去收拾东西吧。」
苏留衣猛然抬起头来,他的身子颤抖着,脸上没有丝毫血色,嘴唇剧烈的翕动着,半晌之后,方噙着眼泪轻声道:「是,草民明白了。」
话首落,他就猛的站起来,连告退都忘了说,就回头疾步而去,因为跛着脚,而走的又太急,所以在走到楼梯的时候,整个人都打了个踉跄,险些滚下去,幸亏用手扶住了扶手,方稳住了身形。
身后传来一声嗤笑:「啧啧,还是这么笨手笨脚的,真让人倒胃口。」
眼泪终于泉涌而出。他记得十年前,那人也会这样说,他总是嫌自己太笨,可那时的他,说这话的时候,带着多少的宠溺,那宠溺可以让人不知不觉的就沉溺下去。
「哇,阿帆,到底有什么样的仇恨啊?也太狠了吧。」龙楚倒吸了口冷气,真想不到那个跛子究竟是怎么得罪了好友,他所认识的江上帆,怎也不该度量狭小、狠毒到这个地步啊。
「就是就是,好像……也没有像你说的那样不堪吧?仔细看看,还是蛮清秀的。」一直有着花花王爷之名的龙篆摸着下巴,看着苏留衣疾奔下楼的身影,摇了摇头。
凤乘和王千海王千山以及其它几个亲王和外姓王爷却都默不作声,他们心里都明白,能让江上帆如此失态的当众羞辱苏留衣,他们之间的恩怨必然不浅,说不定也脱不了一个「情」字,殊不闻爱之深责之切吗?
江上帆却没有回答龙篆和龙楚的话,他自顾自将面前的杯子斟满,然后含笑举杯:「刚刚扰了大家的雅兴,是我不好,来,我自罚三杯。」言罢,果然连饮了三杯酒。
于是,在王千海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妙语如珠下,刚刚的插曲就如同被人遗忘般,再也没有人提起,席间又恢复了之前的热闹。
第二章
初夏的午后还没有蝉鸣,王府后花园的湖里,荷花倒是盛开了,十几亩的荷塘,随着微风荡起了一道道绿色波浪,或粉或白的荷花荷箭在碧绿的圆叶中亭亭玉立,远远看去,倒是好一幅天然的荷花图。
江上帆坐在凉亭中的竹榻上,默默看着远处的荷塘,他身后有几个丫鬟静静站立着。身旁的桌上是精致的茶具和几碟点心,但是却一口没动。
「静月,你去把江永找过来。」江上帆忽然开口,他身后的一个丫鬟答应一声,连忙快步走出了凉亭。
主子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是有些心神不宁的,饭也不正心吃,每晚上总是辗转反侧,要茶水就有八九次。难道是因为云英公主来了,所以心中想着对方吗?
静月一边匆匆往前院找江永,一边在心里忖度着,她是江上帆的近身丫鬟,因此自觉也能揣摩出主子的几分心事,若从以前看,并不觉得主子心思在云英公主身上,现在想来,莫非是自己弄错了?因为实在想不出除了云英公主,还有谁能令一向冷酷深沉的主子如此模样。
江永很快就和静月过来了,他是王府的一个管事,为人精明,办事能力也强,很得江上帆的信任。
「你去帮我办一件事情。」江上帆从塌上直起身子,江永连忙凑过来,把耳朵贴到江上帆眼前,听他吩咐完了,便退后两步,恭顺低头道:「是,奴才这就去办。」
江上帆点点头:「去吧。」然后又躺回塌上,闭上眼睛假寐。
静月和另一个丫鬟叫冰苑的,两人打了个眼色,就走上前行礼轻声道:「王爷,茶凉了,奴婢们去换一壶过来。」
江上帆挥挥手,两人就提着茶壶小心步出凉亭,一气儿走出了园子,方停下脚步。
「冰苑,刚刚王爷吩咐江管家的话,你可听到了?」静月一停下脚步,就迫不及待的拉住冰苑的手询问。
「你这丫头,总是忍不住好奇。」冰苑却是沉稳多了,摇头微笑:「我也终究没听到太多,好像王爷吩咐江管家去找一个人的下落。」
「去找一个人的下落?咱们王爷吩咐的?」静月瞪大了眼睛,然后摸着下巴道:「这可奇了,除了云英公主,还有谁能让王爷放在心上啊?可公主恨不得一天能往咱们这里跑三趟,王爷找的不可能是她,那这个人……到底是谁呢?恩,一定不寻常。」
「寻常不寻常,也不是我们能管的。」冰苑白了好姐妹一眼,一拉她的手:「好了,还是赶紧去泡茶吧,万一这会儿王爷想喝,小心他训你。」
姐妹俩嘻嘻笑着,不一会儿便走远了。
「我说阿帆,今儿又没有事情,怎么想起出来吃饭?这些日子只因为要陪着凤乘和云英公主,出来的还少吗?这会儿不说在王府待着,又把我们拽出来干什么?」望江楼内,龙楚龙锡龙篆等人边陪着江上帆上楼,一边喃喃的抱怨。
「就是,这些酒楼的饭菜虽然也精致,但究竟又比不上王府中的,可老往这里跑干什么呢?」另一个外姓王爷严坤也忍不住说出众王爷的心声。
「你们只想着陪凤乘,如今他走了,轮到我让你们陪一陪,一个个就如此模样,那也好,你们现在就回去,将来若去金凤楼金粉舫等地方,也别拖上我。」
江上帆故作不满的说着,他看上去心情很好。这么多天来,众人也没见他心情这样舒畅过,总觉得他从那次在太白楼吃完饭后,就像是有心事,如今见他高兴,自然不肯拂逆他的意思,就闹嚷着上了楼。
众人点了菜,谈笑间只觉江上帆一双眼睛不动声色的四处转着,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大家觉得奇怪,也跟着四望了一圈。忽然龙篆喊道:「啊,你们看,那不是上次那个跛子吗?好像……是叫苏留衣来的?就是阿帆的那个故人。」
龙篆话音刚落,就见江上帆的眼睛忽然亮了,这些人都是人精,立刻就明白今日好友精神抖擞的原因了,咳了一声,都低头喝酒,心里明白马上又要被逼着看一出并不精彩的戏了。
果然,就如同上次在太白楼一样,江上帆将苏留衣再次羞辱了一顿,最后照样撂下那么句狠话,然后他心满意足的吃喝起来,不过他倒是畅快,只是连累的其它人却都吃不下去了。
本来嘛,苏留衣一个跛子,不管他以前对江上帆做过什么,现在他都落魄到这个地步了,而江上帆身为王爷和大将军,怎也不该如此苛待于他,尤其这厮今日明显就是为了羞辱苏留衣而来,这种情况就更说不过去了。
不过这要是心中有刺不拔出去,也没办法安生。众位王爷都是心眼灵透之辈,哪能不懂这个道理,想想江上帆也不是什么无聊之辈,一两次出了气就足够,不可能天天就想着找碴儿,因此大家方把心中那些劝他的话默默吞下。
可是谁都没有料到,江上帆从此后便上了瘾,每隔几天,就要约一众好友出去吃饭,而去的酒店酒楼必然能遇得上苏留衣。好在他虽然从言语上侮辱对方,却始终没有动手,因此众人心里都唾弃他八百遍了,却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陪着他玩这个实在幼稚无比的游戏。
最后龙篆实在是不耐烦了,在苏留衣离开后派人追上给他传了个口信,大致内容就是:「你别那么死心眼好不好?薄云王爷很明显就是故意来找你碴儿的。你干什么还总是往大酒楼大酒店里撞啊?你找个小酒馆不就得了,要是嫌工钱少,你就去宝亲王府,缺多少我们王爷双倍给你,这样隔几天来一下,你不烦我们王爷都烦了。」
苏留衣面对王爷的留言,只有苦笑。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明明第一次在太白楼被江上帆那样羞辱的时候,他真是连死的心都有了。但是到最后,却还是忍不住苟且偷生,并且死不悔改的故意来这些高级的酒楼酒店,磨着老板给自己一份工作,然后再带着既恐惧又期待的心情等着能够偶遇到江上帆。
到如今,这事情发生也总有七八起了。如果一开始苏留衣还天真以为那真的是偶然遇到的话,现在他也早就明白对方是故意给自己难堪的了。但是他却越来越平静,甚至是麻木的接受那些刻薄之极的讽刺和嘲弄。
最可怕的是,他的心里还会有一丝窃喜。他总觉得,做这些事的江上帆,不管有多么恨自己,他的心里,始终还是在乎自己的。
自己还真不是普通的卑贱啊。
茫然站在人潮如织的街上,苏留衣虚弱的靠着墙,泪水慢慢流下来,他却想仰天大笑。笑自己为什么还要活在这世上?注定不可能再有幸福结局的感情,自己为什么竟然还不能彻底死心?笑自己被江上帆辱骂竟然也心甘情愿,只要能让自己看见他。
但是最后,他却还是听话的去了一家小酒馆。一家脏破不堪,只能招待那些村野粗汉,连地痞无赖都不愿意上门的小酒馆,他知道,这样的地方,即便江上帆知道自己在这里,也是不可能上门的了。也许只有这样,他才能彻底绝了心底那一丝连他自己都为之唾弃的渴望幸福的念头。
日子慢慢过去,果然,江上帆再没有来,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他再也没有见到对方,但是心里的思念却在疯狂滋长,然而除了在没有事做的时候痴痴望着那条又脏又乱的狭窄巷弄,在脑子里静静的回忆一下旧日时光之外,他再没有能力做任何事情。
「我说跛子,别在那儿发呆了,天天看天天看,一条破巷子有什么好看的,去,把后面那坛酒给搬出来,这客人眼看就要上门了不知道吗?」
苏留衣答应了一声,转身往后院走去。在这个地方,没有人会费心记他的名字,他们只是跛子跛子的叫着,有时候还会伴随一阵哈哈大笑。也许那些生活困苦的粗汉,也只有从他这样的人身上,才能找到一些自身的优越感。
搬了酒摊子回来,酒馆里已经坐了一桌客人。苏留衣看到那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板竟然意外的从破旧柜台后走出来,在桌旁陪着笑给那些人倒酒,心里不由得就是一惊,因为这里从来都只是些粗汉,所以老板从来不屑出来,不知这一桌人是什么身份,还有这么大的面子。
「跛子,快,把那坛好酒给几位小爷搬过来,动作慢吞吞的。」老板呼喝着,然后又低头陪笑道:「他腿瘸,动作慢,劳各位少爷久等了。」
几个人都转过头来看着苏留衣,其中有两个还嘻嘻哈哈的笑起来,于是苏留衣立刻知道了他们的身份,原来这是几个地痞无赖,只不过不知道他们今天怎么会来这个破旧的小酒馆,要嘛就或许是几个不入流的痞子。
他把酒坛子搬过去,老板立刻陪着笑打开泥封,要亲自给他口中的各位少爷倒酒。苏留衣见没自己什么事情,转身就想离去,对这种横行霸道的人,他有一种深刻到骨子里的恐惧。
「哎,别走啊。」一个无赖忽然伸手抓住了苏留衣的袖子将他拽回来,苏留衣打了个踉跄,险些扑进对方怀中,他连忙撑着桌子稳住身体,低声道:「几位少爷还有什么吩咐?」
「操他娘的,今天倒霉到家才会被分派到这一带收钱,又进了这么家老鼠都不肯来的破酒馆。不过这酒虽然闻着就让人倒胃口,倒没想到这破店里的人倒还是棵没出墙的红杏……」
那人一边笑着,就用手指抬起苏留衣的下巴,一瞬间,几个地痞的眼睛都亮了,其中一个道:「嘿,还是翔哥你眼睛毒,这小子别看穿的破破烂烂,模样儿正经不错,我看雁来馆里的小倌儿,倒有几个比不上他。」
苏留衣长的只是清秀文雅,事实上并不算是有多出色。但这些地痞无赖也不过是在市井中打滚儿,那寻常的妓院,都有些背后势力,他们哪敢去招惹。
因此平日里只能去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地方,和那些人相比,清秀的苏留衣就很出色了,更何况他是读书人,俗话说,腹有诗书气自华,这更不是那些人能够相比的。
当下那些地痞无赖们连酒菜也不吃了,都围上来抓着苏留衣细看调笑。这本是京城边上最乱最穷的地方,平日里就是弱肉强食,除非有什么凶杀案子,不然连捕快都不肯踏足的,可以说就是个三不管的地带,这些地痞无赖在别的地方虽然不起眼,但在这里,一个个都能称王称霸了,因此十分狂妄放肆。
苏留衣就觉得一颗心猛往下沉,拼命的挣扎着,一边叫道:「放开我……不要碰我……老板……」
那老板看见这架势,就知道苏留衣今日是逃不过了,说不准这些地痞见他模样好,就这么将他掳走也不是不可能。现在民间风气开放,许多人都好男色,更有些人觉得这男色比女色玩起来还要过瘾舒爽,只看这些地痞的兴奋劲儿,便知他们是属于后一类人了。
当下老板吓得连忙缩头躲进了后院,竟是不闻不问,任这些流氓对苏留衣施暴了。
苏留衣体弱残疾,别说这几个强壮的无赖,就是一个寻常人,他也不是对手,当下挣扎不几下,就被人摁到了那叫翔哥的人的大腿上,那人一伸手,就把他的腰带拽断了,破烂衣衫一下子敞开,露出里面的中衣。
苏留衣骇的声音都变了,大叫救命,但谁敢进来看一眼。一个流氓不耐烦,顺手在他被剥下来的衣服上撕了一块布塞进他嘴里,嘿嘿淫笑道:「这样直着嗓子嚎的人心烦,等他没力气嚎,只能求饶的时候,再让他浪叫来听听。」
一语说完,其它流氓都大笑起来,纷纷赞这个主意好。苏留衣已经吓得脑子都木了,只知道拼命挣动,可转眼间,胳膊就被绑到了身后,身上中衣被打开,露出白皙瘦弱的胸膛。
「操他娘的,这小子还真是个正经货色。」翔哥惊叫起来:「别看他手粗,瞧瞧这身上,雁来馆的头牌也比不上这身细皮嫩肉啊。」不等说完,就在那胸前红蕊上拧了几下,转眼间,两颗乳珠就被迫挺立起来,引的那些人都去揉捏弹弄,一边大声调笑不止。
翔哥心急,也顾不上什么时间地点了,胯下竖起老高的帐篷,就要在这里强暴苏留衣,当下任那些兄弟们在苏留衣的身体上摸玩抓弄,他则一把除下了身上人的裤子。只觉得那被堵在喉间,偶尔从唇过溢出来的惊恐呜咽声实在美妙无比。
江上帆站在这家小酒馆的门外,一双眉头紧紧皱着,实在是不想进去。
自从上一次在酒楼羞辱过苏留衣后,江水就带来了消息,说对方来到了这家小酒馆里干活,于是他心里就清楚,苏留衣这是学聪明了,不敢再往那些富丽堂皇的大酒楼去。
他当时还能冷笑着嘲笑对方实在笨到极点,竟然到现在才想出这个主意,但心中却又隐隐觉得苏留衣并没有笨到如此地步,他虽然憨厚,行事笨一些,但脑筋是聪明的,在那些同窗中,也只有他在学识上能和自己一较长短。
但不管怎么想,也不管苏留衣是真笨假笨,他既然已去了那样不堪的地方,江上帆就没有任何理由还去招惹他了。否则只能说明他还放不下那个没品的混蛋,没错,苏留衣在他江上帆眼中,只是个无情无义没品的混蛋而已,他和一个混蛋较什么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