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番外——简称死生
简称死生  发于:2013年11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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颛顼回眸微怔,有那么一瞬,似乎已再记不起来人姓名:“阁下是……渭水龙驹?”

龙驹略略一哼,袖手不答。

渭水的神灵远自太古之时便是赫赫有名的乖戾不羁,当年阪泉之战固执己见,与轩辕神农两系神祗撕破脸面大打出手,近百年来各自嫌隙极深——见他不请自来神农唯有苦笑,轩辕却定定抬起眼来,问:“伏羲什么安排?”

一句话落地龙驹目光方从颛顼面上移开,犀利的眼飞快滑过四围,猛然又是哈的一笑,腾空跃起:“问我做什么?没你们这般拼拼抢抢的折腾,那傻子也沦落不到收拾残局的地步——你们自己专心保命罢,伏羲也就是嘴硬,其实整个人早就不成啦,没他的生气护着,姬轩辕,你和神农可还好受?分明一身血气还硬撑着衣甲光鲜,倒当真是伏羲教出来的!”

他身法敏捷,起落之际白衣翩然,赤足大马金刀踏上颛顼身侧的轼木,目光透过凌乱脸前的银发,居高临下,峻冽异常。“伏羲的意思,”他缓缓开口,仔仔细细审视脚底一张张或者惊怖或者惨变的面孔,就如同突然获得什么说不出的满足,不怀好意的低低笑起来,“天塌地陷,那是你们自己惹出来的,便由你们自己敲打收拾。另外一边混沌自有他带着少昊拼命,与你们全没半分干系——只有一点,他和混沌的事你们倘若胆敢贸然插手,哪怕还有命活着,他自己也饶不了你!”言罢脚步轻错,猛地一把揪过颛顼脖颈,飞身便走。

这一下全无预兆,颛顼眼前光影飞逝,尚未有所反应,已被龙驹扯下云端。耳畔风声乍起,流水般洄漩滟潋的白光中龙驹纵声长嘶,已然幻化出渭水负图的龙马原型,长鬃似雪,瘦骨如铜,通体纤尘不染,于不知何所的混沦天光下冷冷泛开质感坚硬的鳞光。

“——上来,你跟不上我!”龙驹口吐人言,瞳仁淡得几乎看不清边沿,其中一痕仿若藐视蝼蚁般的轻蔑看在颛顼眼里,却兀自无与伦比的清晰,“谁惹的乱子自然谁来收拾,共工那小子一了百了,你以为你就逃得掉么——啧,滚!别抓我鬃毛、手往下,拿开!”

龙驹背上颛顼身子微伏,松开鬃毛里紧扣的十指:“……我不会逃。”

龙驹冷哼:“倒是,好歹伏羲在……我便想不透你们这班大的小的一个个有什么好,闹到如今这步田地,那傻子照旧没一句重话舍得出口。啧……”

颛顼轻轻一战,却只是问:“伏羲……他好不好?”

他指节按入身下充满水汽的冰冷皮毛,战栗虽轻,龙驹却也有所觉察,眼睫低了低,须臾便有些沉默。

“亏你还问……”打个响鼻挤出一丝嗤笑,龙驹语音渐趋低沉,连带口气也开始淡了,“好不好都好不了了。其实……其实当年他退隐之前便不大好了,这几百年一头顾着女娲一头护着你们,渐渐掏空了,勉强剩下个壳子已算很了不起——他性子其实比我孤僻得多,无论心里想什么都不愿出口,至于撑得住撑不住,更永远不可能让你知道……喂,你第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也没多久罢?那时候他不就这么副病怏怏的模样么?”

颛顼未及痛楚,蓦然已是怔忡。

……第一次见他……么。

时光仿佛一瞬间回到了千万年渺无人迹的北冥之海,他的神祗自徐徐融释的寒凉凝雾间淡然回眸,风华轩舒,韵生象外,卷尽千秋云霓,倥偬万古流光。

终南何有?有纪有堂。

君子至止,黻衣绣裳。

佩玉将将,寿考不忘。

……哪怕在这一生最窅然不知归路的梦境里颛顼依然清清楚楚记得那神祗淡薄唇边每一丝清冷雍睿的笑纹。他记得伏羲时常会轻轻阖拢漆黑若瞽的眼,淡若有情,空若无物,睫翼深重如寒鸦尾羽,渲开眼睑一片森离离的群青。

——却只有这一刻才如梦方醒,那时的伏羲居然当真已是疲倦之至、恹恹成伤。

“……姬高阳,你永远怕都不曾见过伏羲真正的模样。”龙驹又笑了声,语气仍旧尖刻而嘲讽,却罕见的不带多少恶意,“不单你,轩辕、神农,怕是燧人都未必还记得住那个时候的伏羲,所以你配不上他——你们谁都配不上他、这世上原本没有任何人配得上他!”

颛顼怆然苦笑,将眉眼深深埋进发丝飞散的阴影。

“……是。”

“哈,你倒好脾气,和传言……也算有出入。”龙驹仰起脸注视天空,并不回头,“今岁亥,大渊献,岁星越而他处,当居不居,正是刑杀至盛。当年伏羲隐退,顺路来卦台山寻我,便说过不了五百年的安稳,也……不一定就全怪你——他教过你观天知事的法门没?呵,也罢,眼下天都破了,还观哪门子天……”

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

……果然已是观无可观。

龙驹快走如风,一路向南,说话间不周山界早过,混沌的云气已直逼毫发——不周昆仑相去尚远,那云气侵山漫海毕竟所见有限,而如今贴得近了,眼见一场荒雾承天载地,淖溺流遁,乱云飞渡,错缪相纷,不可靡散,竟似的的确确要让这万物肃然应感而殷然返本、心甘情愿的泯于无形。

霎时间颛顼甚至以为他就那么随着龙驹一头冲入混沌的云气里了,龙驹却陡然一个转折,四蹄翻飞,点着周边残破云丝兜了一个极大的圈子,借势调头西行。“华胥氏将先天八卦的变数教给你了?”他问,却并不待颛顼回答,“看你败了共工,该是学得不差。此刻混沌化形,正好动作,伏羲带着少昊搅乱他神脉,你我便寻隙以阵法合力封他灵息,趁他无法还手,能削弱多少便削弱多少罢。”长鬃逆卷,踏云直下。

极西方向反景金红绚烂夺目,少昊金天氏抱琴而坐,白衣翻飞。

作者有话要说:请不要全部相信《山·海》援引的古文,因为其中有很大比例都是肉肉自己瞎掰的……捂脸……我对不起偶的专业……偶米有专业素质……偶去自杀……

第四十二章:混沌·载见辟王

白衣神祗柳叶眼微扬,眼梢一如既往含着三分漫不经心的慵懒神色,唇角轻抿,似笑非笑。他膝上横了一琴,琴身颇短,凤势冰纹,五弦纯丝为制,漆面墨灰,古旧无光。琴头疏落落几根长穗卷在风里,被久远年代消磨得参差不齐,便再看不出原本的鲜明色泽。

他挑着眼看颛顼跃下龙驹,眉心一丝纵纹不着痕迹的一现即隐,停得一停,却反而笑将起来:“干什么一副活不起似的神气?小小年纪心事倒重——我家蓐收就是学了你,才从早到晚板了张棺材脸气我。”

颛顼口唇轻轻颤抖,冷得紧了,即便是一字一句被唇齿挤压得短促而狠烈,也无论如何压抑不住字与字中深深埋藏着的战栗觳觫:“……没有。”

——没有。

他少年时长居西陲,饮食起居、课业教导无不亲由白帝过问,与长留一系亲近更胜祖父轩辕,语意虽是逞强,然而心防既卸,出口却已如脱力。少昊叹了口气,也知他此刻心若悬丝一触即溃,摇了摇头,依旧笑道:“伏羲无碍,我信他,你还不信他么?——教龙驹带你来助我本是他的意思,如今他龙神之力贯彻天地,已臻极致,除了我,怕是谁也没有插手的余地,不多时句芒蓐收也要被他遣过来的。”面上又笑了一笑,低眉信手调弦,指端古琴“铮铮铮”连响三声,却不抬头:“玄帝据北极,天下冻寒积冰、雪雹霜霰、漂润群水罔不为君所御,如今天河泛滥,虽是为祸人间,又何尝不是你最锋利的武器?……去罢,成败在此一举,我在呢,伏羲不会有事。”广袖轻挥,示意颛顼去随龙驹布阵。

目送少年子侄衮衣沉重的漆黑背影消失在视野,白衣帝君极轻极轻的叹了口气,那叹息却永远不会再有人听闻。

正东风起,隐有琴声疏离。

那琴音既淡且促,飞光浅掠,惊鸿照影,恍然便在知与不知、闻与不闻之间,不知何所生,不知何所归。少昊独坐云端,琉璃色的瞳仁猛然一敛,引夷则,发无射,纵横挥洒,五弦齐发。

他这一奏却是清商之音。商音属金,谨诸聚、禁奸邪,诛不法、陈兵甲,音色刚峻,直似枞寒金、张刀戟,为少昊一瞬间挑到极处,竟自凝成一道道雪白萧杀的肃金之气,以琴为弓,以丝为弦,射向混沌时便宛如漫天陨落的无尽星雨,妖矢迸溅,无坚不摧。

他的正北方,燧人氏除下长年背负的竹笠草蓑,以重伤的轩辕、神农为佐,口唇颤动,缓慢吟唱起太古时代辽远蒙漫的咒文——他声音低微而淖滒,仿佛远来霄峣之地却宏然渐起的荒风,幽兮冥兮,遂兮洞兮,激荡开招摇翩飞的巨大火翼,拥翼起残破撕裂的苍穹。

正南,颛顼和风御水,龙驹踏浪腾波。先天八卦之阵驱五行轮转,动八门周行,刚柔卷舒,阴阳俯仰,须臾间已全力将混沌的云气困锁于昆仑山阴的沉渊以西、炎壑之南。正东琴韵蓦地一变,随了先天八卦开、阖、克、应的走势,换夹钟,成姑洗,大浑为一,已是清角。

——自古徵生宫、宫生商、商生羽、羽生角,角声姑洗,五音十二律原为青帝衡定,写凤皇之音,犹以角音至清至怆,余烈昭敷后世,因有千百年后师旷论天下之声莫悲于斯、而晋平公败国穷身故事——那一刻若木弦动,角音嘹烈,刹那之际,天地四方凡金、石、丝、竹、匏、土、革、木竟是不约而同的齐齐一震,凤唳九霄,虎啸风生,神龟去水,龙吟动天。

……箫韶九成,动溶无形。

混沌滔腾邅回的云气在琴音乍起的刹那终于狠狠一缩,如同遭受了实质而沉痛的一击,迅捷无伦的敛去了外围四下侵张的云脚。而早已为混沌蚀尽的昆山万仞,沉渊深处却另有一抹云气飞快的升腾开来。

那云气并不同于混沌的厚浊莫测,却是淡薄苍青的,恍惚间逆风漫起抟扶摇而直上,一生二、二生四,错络纷绞,衍衍无穷,便有如洇散在死水下的一滴黛染,云丝絮乱,纠结成网,不过须臾,已然将混沌全然困锁其中。

——便在同时,少昊弦上无数白光破空而至、力贯金石,堪堪穿过青云交织的每一处紧要脉络,死死钉进苍灰的云层!

坎一、艮八、震三、巽四、离九、坤二、兑七、乾六!

太昊少昊彼此无间,行止默契犹甚于轩辕神农,而今倾身一击,体太一、法阴阳、则四时、用六律,配合颛顼龙驹支撑运行的先天八卦之阵,一时间牢笼天地、弹压山川、含吐阴阳、伸曳四时,纪纲经纬八极六合无不在其覆照之下,饶是混沌无形而无懈,周身也已现了死门!

……天地万物,一霎时洞然失声。

真真切切的洞然失声——天也好,地也罢,坎离普泛,巽震流遁,只一转瞬,居然就那么齐齐陷入一场杳不可说的缄默里。

然而玄默之际,却也有笑声极缓极缓、真真切切的响起来:

“……倒是、小看了你。”

从未有人听闻的妖异语音,冰冷顿涩,涬涬溟溟,莫死莫生,莫虚莫盈,拖得极长的一字一句回荡起空阔旷远的訇訇回响,似得意,似落寞,似粗粝,似莹润,似恨戾,似寡淡:“伏羲,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全力支撑先天八卦阵的颛顼,眉心忽然苦苦一跳。

——那声音他记得,那般游离着依稀含笑的嘲讽、却又从来不会真正夹带一丝一毫感情的声音,自从那日借助蚩尤神像冷然开口,他便永远都记得。

抬眼望向混沌,少年神祗却陡然自失在那一眼里。

天宇陆离,云气充融,焚天灭地的火光水影中一人凭虚御风抱琴而立,流丽如缎的长发束在脑后,大裘而冕,玄衣纁裳。

——玄衣青黑,象天;纁裳赤黄,法地;玉旈饰前,以寓蔽明;充耳秀莹,以示掩聪。

他是伏羲。却又似乎,不再是伏羲。

“……是,许久未见。”

伏羲的嗓音清冽而寒浚,一言甫落,像是猛地斩断了什么危险至极的禁制,被混沌凝固静止的天地万物方又重新流动起来。有玉响琳琅细碎,微不可辨,却是伏羲左右腰间雕饰螭蜺的冲牙双璜为半空的疾风所带动,点点碰击上丝绦悬络的水苍玉衡牙。

他腰结绅带,衿缨飘飞,周身十二章纹华虫疏镂、曲成缪紾,寝兕伏虎,蟠龙连组。下裳练裙翻卷纠乱,其下青鳞如旧,却再也不是曾经蜿蜒蜷曲的三丈蛇尾。

——须尾如鬣,趾爪若鹰,长鬃猎猎,鱼鳞而蛇行。

那是,龙。

载见辟王,曰求厥章。

龙旗阳阳,和铃央央。

鞗革有鶬,休有烈光。

率见昭考,以孝以享,以介眉寿。

永言保之,思皇多祜。

烈问辟公,绥以多福,俾缉熙于纯嘏。

……吉服盛装的亘古第一位天帝静静正视着化身云气的故人,徐徐扬起肃穆清癯的容颜。额角几缕束不起的柔软碎发轻轻拂过朱藻十二旈下漆黑的眉眼,那眉眼便也同玉色一齐润泽进荒忽汗漫的水汽间,邃远幽缜,再不分明。

“——别来无恙。”

作者有话要说:额……要便当了嘛,总得穿得好看点……

(少昊、神农、燧人、轩辕、颛顼怒:口胡,乃这是差别待遇!!!!!!!!!!!)

额……颛顼有你什么事,乖,看剧本去……

第四十三章:天阙·中心是悼

荒风点点,拂动伏羲鬓角絮如烟岚的散发,充耳交击,音色空灵。

“……你打的好主意,伏羲。”虚空中张开一只无相无形的巨眼,混沌注视伏羲许久,缓缓开口,“可惜得很,盘古做不到,你做不到……你身后那些,更做不到。”

他语音洞冥,訇訇带风,一字一字凝砺而顿挫,便似九曲大河泥沙中流多少年滞留剥蚀的古旧砥石。伏羲轻轻垂下窅黑如瞽的眼眸,苍白的手指若有若无的掠过古琴若木光影流丽的冰弦:“我不是盘古。”

“你自然不是盘古。”极轻微的静了一刹,混沌似乎突然就笑了,却依旧冷冰冰的,听不出半分感情,“盘古既死,这世上又何来盘古。”

“天地混沌如鸡子,而,盘古生其间,奉天履地,十万八千岁,既死,精日神月,血川骨峦……那是你们的传下的,故事。”吞噬昆仑的云气浊厚一如曾经的昆仑沉渊,边缘绰约,为弱土之地激荡而来的敻风尽数扯作混无。仿佛是被太昊少昊联袂一击伤到什么所在,那云气愈发胶着,一时却安静下来,“……天缺地陷,山崩川决……如今这一天一地,若是盘古尚有所感,你说,他会怎样失望。”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伏羲。”西北云际妖艳如滚沸的铁水,燧人连同轩辕神农倾身织就的炽金色火翼纵然烧熔了半壁天宇,兀自阻拦不住宇外激楚奔泻的滚滚天河。无形的目光遥望进火翼间横绝天阙的狰狞创口,混沌这一次却是当真极缓极缓的笑出声来,“寰宇之初,惟吾始无;混沌之初,盘古始有——盘古因吾而降生,你却生自盘古,昔盘古极盛,以命为誓,封印不过万载,而今你衰微至此,纵我化形而出,你又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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