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珅在一边朝了然使了使眼色，凑上去对还在盯着棋盘的乾隆道：“万岁爷，时辰也差不多了，要不要在寺里用膳？这潭柘寺的斋菜奴才也尝过，还是可以入口的。”
“这不还早着呢么，”乾隆来回开合着折扇，又看了眼棋盘方说道：“再下一盘，再下一盘就用膳，用了膳下午再去和珅你说的那个什么千峰拱翠瞧瞧。”
“对了，和珅你儿子呢？不是要来接他的么，怎么还不去啊？”
第3章
“小师叔，你又要回家去了？”
小沙弥倚着房门，一脸不舍的看着屋里的人。
“怎么了，明善舍不得师叔啊？”
天爵理好最近经常翻阅的几本书，抬头朝小沙弥微微一笑，嘴边露出两个小酒窝。
嘟着嘴走到屋里坐下，明善抬头看着天爵叹了口气：“小师叔每次回家都要好久才回来，回来了又呆不长时间，明善恐怕，师叔下次再回来的时候就不认得明善了。”
三年前天爵入寺修行是拜在方丈座下的，所以辈分比同龄修行的僧人要高上一辈，所以明善等人都是称呼他为小师叔。
与天爵因为身体原因入寺不同，明善这一代的小沙弥大部分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有些是被弃于山门口被寺中僧人捡来的，有些是在街上乞讨时跟着僧人一路拜到山门的。
明善便是前一种，想来是因为生来体弱看着不易成活，所以出生没多久便被当作了弃婴，又或许他的父母不愿眼见孩儿命落黄泉，想着潭柘寺的高僧或许能治好孩子，特意把明善放在了寺门口。当时天气已经入秋了，明善被寺内的师兄发现时已经是快要冻僵了，幸而当时进香的有位大夫，抱着日行一善的想法将明善救了回来。当时还不是方丈的了然禅师便给他起名明善，让弟子将其收入门下。
今年过了年明善也有七岁了，只比天爵小半岁左右，身体经过调养后虽然已没有大碍，但到底是底子薄，所以瘦瘦小小的看起来跟五六岁的差不多，在天爵入寺前寺里同龄的小沙弥见他这么瘦弱，也不怎么找他玩。天爵毕竟不同于寻常小童，对明善便多了些怜惜，小孩子最是知道好的，便跟天爵越发亲近起来，所以每次回家，明善便是要不舍一阵子了。
又陪着明善说了会话，天爵便听到门外有脚步声传来。
抬头看去，门口走进一个身材修长的男子，面目清俊，目光柔和，对着天爵轻轻开口：“天爵等急了吧，明善也在啊。”
两人起身，天爵上前走了两步，目光有些游离的说：“是二叔来了，那个……没跟您在一块吗？”
来人正是和珅之弟和琳，满洲正红旗人，钮祜禄氏，这次休沐刚好跟和珅一起来接侄子回家。
和琳摇头道：“你阿玛自然是来了，只是没成想路上遇着那位了，在方丈禅室里陪着呢。”
“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天爵一听乾隆也来了，还跟阿玛碰了个巧，当下也是一愣。
“那位爷倒是提到了你，这回还想见见你呢。”
跟明善道了别，天爵跟着和琳往方丈禅室方向走去。
一路上，天爵却是走得颇不安稳，不经意的一抬头，阳光透过枝杈缝隙洒下来，让天爵看得心神恍惚，思绪凌乱。
他是天爵……但他不单单是天爵……他还是丰绅殷德！
或者说……是曾经的丰绅殷德……
三年前的那一天，他恍然入梦，一生了了三十载尽数看在眼底。
从懵懂稚子到轻狂少年，从固伦额附到皇帝禁脔，这一场幻梦以那人为开端，终因那人而谢幕，最后烟消云散。
梦中的烟花璀璨的让人不忍移开眼睛，他却在那时开始陷入一个名叫永琰的泥潭，最后的清醒不过是与事无补，他终究逃脱不得。
累得阿玛，也累得和孝……
当晓前世因，不知身后事。
佛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可屠刀已经害了人性命，如何放下，又如何成佛？
阿玛，阿玛……
是，阿玛身犯有二十大罪，条条皆应问斩，可那是他的阿玛他的至亲啊，对于他来说，阿玛有一天会死这件事情，让他简直想都不敢想。
可事实却是……他的阿玛……因他[注]而死……
他身为人子不能尽孝已是大罪，偏偏明知那人意图却还……
生若无欢，死又何苦。
毒药入口时，他已觉不出有什么滋味，只觉得这破败身子脏得很，早早逃脱了世间，他也好去轮回赎罪。
之后昏昏沉沉失了神智，再醒来，眼前的却不是鬼差阎罗。
那时他睁开眼，看到的却是早在十多年前就因病去世的二叔，以为自己来到了地府，终于要见到阿玛，终于要离了那人，一时间竟忍不住又哭又笑，差点喘不过起来，故而没有注意到二叔的样子竟是如此年轻。后来注意到了，居然还以为这是因为人死了所以魂魄都是年轻时候的样子。
直到察觉到自己的身体竟是三四岁孩童大小，方才大惊，忍不住想难道自己的魂魄居然只有三四岁吗？！
后来，他迟疑着不敢见阿玛，怕见到阿玛的失望，阿玛的冷漠……却听二叔说阿玛被万岁爷急召入宫，还在奇怪为何先皇居然也到了地府。
再后来……
“唔！”
天爵捂着鼻子赶紧停了脚步，一脸无措的抬头看着和琳。
和琳笑着摸摸天爵的脑袋，“想什么呢这是，路都不会走了。”
天爵闻言放下说，才发觉两人现在就停在方丈禅室外面。
天爵仰着小脸有些迟疑地看着和琳：“二叔，万岁爷叫我来是为什么啊？”
“应该没什么，估计是看在你阿玛的面子上见见你而已。”和琳把天爵揽到身侧，“不用担心，皇上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左右你不过还是个孩子。”
“我不是孩子了。”
天爵一脸郑重。
“二叔你知道的，我已经不是个孩子了。”
“好了好了，”和琳笑容不变，只是抿了抿嘴唇，还是那副柔和面孔，“不说这么多了，皇上还等着你呢，快去吧。”
“是。”
天爵理理衣服，拽拽脖子上的佛珠，深吸了一口气。
或许是他从四岁那年便入寺修行的缘故，五岁那年皇帝并没有召他入宫，自然也没有赐名丰绅殷德，更没有指婚固伦和孝公主，所以算起来，自从他梦里的那个乾隆驾薨，直到现在，他也有个十来年没见过这位九五之尊了！
倒真是有点紧张了。
和琳看着那个孩子迈步进了禅室，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也随之消减了些。
他自然知道，天爵已经不是个孩子了。
三年前他将午休的天爵唤起，却不料被他一下子又哭又笑的抱了个正着。天爵是长子，出生时因胎位不正难产，幸而母子平安，只是生来便有些体弱，平时又被他哥哥和珅宠惯着，他母亲冯氏自生产之后便一直卧病在床，在阿德两岁时便撑不住去了。所以阿德自小便是一个小纨绔子弟的模样，作为叔叔的和琳却瞧不惯他这样子，每日自骁骑营回来后便想着要好好管教管教这个侄儿，所以天爵一见他便像是老鼠见着猫一样，哪有这样亲近的行为。
而后天爵的言行举止更是奇怪，说话竟似成人一般，不但以为和琳死了，还脱口而出以为这是在地府，言谈之间依稀有些不敢见他阿玛和珅的自厌神情。
这下和琳知道不对劲了，这孩子平时最是黏着他阿玛的。其实也不是说黏着，至少相对于和琳，天爵还是跟和珅亲近。
再问下去，这孩子竟然说……
和琳拧着眉毛捏捏鼻梁，叹了口气。
庄生梦蝶这种事他本也是不信的，只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再加上现下发生在侄子身上的事……
而天爵在听他说自己只是睡了一觉而已后，傻傻的愣了一会儿那眼泪刷刷的就下来了，却也不出声，只是掉眼泪。
那软嫩细白的小脸上东一道西一道的泪痕涟涟，小嘴半张着小声的吸着气，却怎么样也出不了声，只是缩着小肩膀坐在那里很安静的抽泣，哭着哭着就咳了起来，气息紊乱，吓得和琳拍着天爵的背，把天爵搂在怀里半天不敢动。
最后天爵竟就这么睡着了，而且一觉睡到翌日清晨。
醒来之后他就跑来找和琳，而这次天爵说的话容不得他不信了。
还真是麻烦啊……
双目微阖，和琳倚在禅室外面走廊的柱子上不自觉的发着呆，清俊的面孔带着淡淡的疲惫，在阳光下却显得柔软而安恬。
十二阿哥永璂自禅室走出瞧见的便是这么一幕，不由得一怔。
“……”唇角不由得勾起了一下，永璂随即敛了笑，“和琳。”
和琳恍惚间听得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愣了一下方回头看去，脸上还带着一丝茫然。待见到是永璂出来，忙站直身子肃容而立：“奴才见过十二阿哥。”
“免了免了，”永璂不甚在意的一挥手，眼睛却直盯着他，“前面带路，皇阿玛要在这里用膳，我要去看看寺里的素斋。”
“是，十二阿哥这边请。”
和琳侧身示意永璂往旁边走，待他先行一步后便紧跟在其身后。
下意识的落后了几步脱离了永璂的视线，和琳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前面的人便忽然回身一把扣住他的手臂。
“十二阿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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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这个‘他’是指嘉庆。但事实上丰绅殷德对于自己阿玛的死始终耿耿于怀，他把这种负罪感压在自己的感情上，总觉得这段感情是导致阿玛死亡的原因之一（唉，这孩子……），郁郁寡欢，再加上永琰这个渣，在和珅死之前用和珅的性命逼迫丰绅殷德跟他【吡——】（没看过的孩子去翻福裕延年的前世卷，就在文案上），最后还把和珅给挂掉了，所以丰绅殷德被打击死了，对于一直喜欢着永琰的自己恨起来了（话说这叫自厌），所以这个‘他’也可以当做是指丰绅殷德自己。】
第4章
潭柘寺（四）
“十二阿哥？”
将和琳的疑问置之不顾，永璂拽着人顺着走廊拐了个弯。
“唔？”和琳疾走两步跟上，口中忙不迭的道：“不是那边，十二阿哥！寺里的厨房不在那边的！”
永璂手一撒，回身瞪着他，“给我闭嘴！”
和琳一怔，看了脸上显出了怒气的永璂，便有些无措的低下头，“十、十二阿哥赎罪。”
“十二阿哥十二阿哥……”
永璂不动声色的咬着牙，言语间透着几分恶狠狠，哼了一声：“你这十二阿哥叫得还挺顺口的，倒不用爷叫人来教你改了！”
“……”
和琳不说话，头垂得更低了。
微风轻摇，暗影浮动。
永璂也不作声，盯着眼前那个如果不是没可能几乎要钻进地缝里的和琳，一直板着的脸上也带了些许沉郁。
还未至正午，艳阳已高照。
禅室外斜风动翠荫，禅室内也是一派风霁月和。
这边天爵进了禅室，便老老实实的口呼万岁行跪拜礼，待乾隆一声“平身”后，确认自己并无失礼之处方抬起头来。
这一抬头不要紧，一个大大的脑门便忽的伸到了眼前。
“咦？怎么是你啊？皇阿玛皇阿玛，这就是我跟你说的仙童啊！”
此言一出，方才还在琢磨着棋路，对天爵并不怎么在意的乾隆等人便抬起了头，一时间屋子里的视线都集中到天爵身上。
禅室门大开着，泄出满眼的白光。
素白的僧衣，乌黑的佛珠，淡黄的缨络。
这样单调的打扮本不适合小孩子，可由这小童穿来，却是恍若天成，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股纯粹。
小童背光而立，就站在那里，衣衫被身后的阳光透过，拢上一层不真实的淡黄光晕，活脱脱一个佛子转世。
再细细看来，这小童眉眼澄澈通透，软乎乎的小脸粉嫩，脸颊透着红晕，身量虽说不大却是干净齐整，端端的一个好人儿，看着便让人觉得喜欢。
“皇阿玛，这是菩萨送给永璘的弟弟吗？”
乾隆闻言一愣，便见永璘两眼闪光，瞬也不瞬的盯着天爵看，只把人家看的小嘴一撇扭了头，还不回神。
当下一笑：“你拜菩萨又不实诚，菩萨怎么会应你的愿？”
永璘闻言“啊”了一声：“那我现在就去拜！”
“十七别闹，那是和大人的儿子，可不是什么菩萨送来的弟弟。”永琰按着永璘，目光转向那个小童，唇边犹挂着一抹温和的笑意，与他对视一眼，却见那小人居然慌不迭的移开了眼睛看向别处，身子也忍不住晃了晃，往边上挪了一小步，心里顿时觉得奇怪，自己虽不是什么貌若潘安，但也不至于难看到被人一见就要躲闪的境地，而且永琰自觉地自己并未见过这小童，怎的会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觉。
再加上这小人对自己的态度，引得永琰越发注意起天爵来。
“和大人，你把你的儿子给我做弟弟好不好？”永璘挣开永琰的手，两步跑到和珅跟前，细声细气的商量着，“我会守着他，护着他，不让别人欺负了他，有好东西我也会先想着弟弟的，我还会帮着他欺负别人！”
这却是将来时路上永璂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乾隆听的好笑，又见到和珅一脸尴尬和无奈，想到这天爵可是人家和珅家的独子，永璘这话说得也太荒唐了，当下咳了两声道：“永璘啊，来来来，你别慌着去找和珅，朕且问你，你为何一定要天爵做你的弟弟啊？”
“因为……”永璘又看了天爵一眼，得了一个很隐蔽的白眼，“因为天爵长得好看！”
丫的，你才好看，你长得最好看了！
天爵目不斜视的盯着脚边的那块青石地板，心里暗自磨牙，早先因要见到乾隆的紧张感早已烟消云散。
抬眼一瞟又见到那个大脑门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天爵便往他那儿隐蔽的撇撇嘴，以示不爽，视线回转却撞上了永琰饶有兴趣的打量。
有那么一瞬间，天爵脑子轰的炸开来，那梦里似真似幻的一幕幕接踵而至，年少时的迷恋与小心翼翼，以至于后来的侮辱和折磨，在他脑子里来回闪过，恐慌，绝望，悔恨……
那一次次的折磨，一次次的撕裂般的剧痛，毫不怜惜的粗鲁侵占……
还有随之涌出的绝望……
天爵咬着嘴唇，小脸煞白地往一边移了移，几乎要站不稳了。
“好看？你十妹和孝不也长得很好看么？”这次接话的是永琰。
“和孝是女的。”永璘皱着鼻子，转身挨着天爵身边，“而且还是天爵最好看！”
“你才好看！”
一个不大的稚嫩声音清晰地响起。
天爵垂着眼皮，后知后觉的捂住嘴巴，后退一步用余光瞟着众人的表情，一面表现出不知所措的尴尬恼悔的同时眼刀还是止不住不停地往永璘那儿飞。
“你也这么觉得啊！”永璘却是大喜，眉开眼笑的又往天爵那儿踏了一步，“我也觉得其实我还挺好看的。”
天爵放下手无力的微垂着头，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算了，自己都多大的人了，难道说还要跟一个心智未开的小孩子闹别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