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小立不可置否地点了点头，神情却显得颇不在意，随手抽了张碟片放进CD机，车里立刻回荡起了浑厚的交响乐。
他们三个人中，身为医生的颜烁虽然平日里总是一副人畜无害的闷骚模样，但只要他一开口，言辞的犀利程度往往会像刀子一样刺得人哑口无言，这一点何小立可谓深恶痛绝，因为他与颜烁，从人生观到价值观，从个人经历到为人处世——可以说，他们除了性取向相同外，其他的通通都差了十万八千里。
但偏偏是最闷骚的颜烁，却有一个人人都羡慕的男朋友，顾明安。
Gay圈里帅男人多，好男人少，又好又帅的几乎绝种，差不多已经成了一条公理，但顾明安恰恰就是个例外。迟暮与何小立曾经就颜烁重色轻友这件事上不止一次批判过他，但自从见识过顾明安的强大后，从不文艺的何小立也来了一次明媚忧伤地四十五度望天，哽咽着道：“顾明安他娘的就是一个传说。”
“烁，天冷了，记得加衣。”
“烁，晚上回家吃饭，我煎了牛排。”
“烁，明天下午我有会，要晚些才能来接你下班。”
只是几条短信，就足够看清一个人的认真程度，且不说颜烁从来不让迟暮和何小立用那种肉麻的称呼叫他，单是这些无微不至的短信，迟暮也能想象出顾明安与颜烁的相处方式，绝对是早上醒来亲一个，出门之前亲一个，回家以后亲一个，关灯睡觉再亲一个的状态，每天都过得像新婚夫妻。
颜烁和顾明安在一起的日子不短了，所以要保持这样的热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像迟暮和程昊，他们曾经也有段时间会这样，但是后来呢？
后来，就彼此习惯了存在，虽然依旧相互爱着，但问候已然不多。
再后来，连问候都显得有些冷漠，好比这次程昊的短信，只有对不起三个字，连称呼都被直接省略。
迟暮一直爱着程昊，这点不容置疑，但是他又不得不思考，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才能让曾经相爱的两个人渐渐走向陌路。难道爱情，真的像何小立所说的那样，只是一种偶尔兴起的情绪，遭时间一拖拉，说没了，就没了，所以异性恋们在爱情之外，还产生了婚姻这个可以产生终生绑定效果的附加配件？
难道真的是这样？
第三章
何小立将迟暮送到公寓楼下，就开着车一溜烟没了踪影。
迟暮关上门，拉开窗帘，又从冰箱里取出厅啤酒，坐在沙发上深吸一口气，翻开了今天的报纸。
他的视线从“奥巴马宣誓就职美国总统”一路滑到“国家发改委提高成品油价格”再滑到“珍爱生命，远离毒品”的公益广告，终于大义凌然地翻到了财经版。
自动忽略那个刺眼的大标题，迟暮正准备往下细看内容，家里的电话却在这时响了。
“作为新时代商界一颗成功的新星，昊天盛世的总裁程昊先生在面对记者时依旧保持着充满风度的微笑，而且在整个采访过程中，新郎新娘的手一直紧紧交握在一起，手上钻戒交相辉映，仿佛在对外界宣誓着这段婚姻的幸福与美满。”颜烁的声音从听筒里幽幽传出来，“what a fucking asshole！”
迟暮嘴角溢出丝笑意，“你是在骂谁，程昊？萧楠？还是负责这个版面的新闻记者？”
颜烁却没有立刻答他，依旧继续顺着报纸内容往下念着，“婚礼结束之后，很多人提出了质疑，毕竟与萧家相比，程昊的家底相对薄弱，更有人尖锐指出这次婚姻不过是程昊想借机上位的一种有效手段，但这种说法却遭到了萧家人的全面否定，同时萧楠小姐亦像记者透露，她与程昊相识在去年三月，两人在互不知身份的情况下一见钟情。”
念到这里，颜烁终于停住了。
“你还好吧。”
迟暮一愣，“什么？”
“对不起，可能我不该现在打电话过来给你说这些，我只是……报纸上的新闻写得太让我惊讶了，对不起。”
迟暮讶异道：“你道什么歉，这件事又和你没关系。”
“我明白，只是刚才在餐厅里，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颜烁缓缓道：“程昊这么做的理由我不知道，但你肯定很难受，我又不像何小立那么会哄人。”他顿了顿，“你一定要想开些。”
“难道你打电话过来，就是为了给我说这个？”迟暮笑了，“好你个颜烁，你以为我是谁，十八岁的高中女生，失个恋就非得一哭二闹三上吊？”
“你当然不会，你只会一个人憋着，也不管会不会憋出毛病来。”
“你别瞎操心。”迟暮合上报纸，“我最多只是好奇，他们居然认识都一年了，而我却一直被蒙在鼓里，你说是程昊他有本事到瞒我瞒得太好，还是我有眼无珠到根本察觉不到？”
“反正这件事绝对错不在你，程昊他会娶萧楠肯定早就有了念头，而且就算之前他消息瞒得好，结婚之后也肯定会被媒体爆出来，等于他从来就没有考虑过你知道这件事之后的感受。他会瞒着你，十有八九是怕你在他结婚那天去闹场，把他是同性恋这件事抖得满城风雨。”
迟暮细细一想，似乎还真是这么个道理，如果他事先知道了程昊要结婚，而又咽不下这口气去大吵大闹的话，那么多媒体在场，丢的也就不光是他和程昊的脸，也会牵扯上萧中才和萧楠。
只是从头到尾，程昊失算的地方倒有两处，一处是他没料到迟暮会阴差阳错地出现在婚礼现场；一处是他也没料到迟暮会一声不吭就直接掉头走掉。
现在看来，昨天程昊在看见迟暮时脸色变得难看，并不是因为被他撞了现场而心生愧疚，而是怕他迟暮一口气咽不下去而把婚礼搅得一团糟。
居然是这样！
迟暮顿时觉得他的人生真是失败得可以，昨天收到程昊的道歉短信时，他还对程昊多少有点心存幻想，认为程昊心里终究还是有那么一点在乎他。结果现在颜烁字字珠玑，就把一个血淋淋的事实摆在了他面前。
程昊，从头到尾根本就是单纯的怕迟暮搞砸了他的婚礼！
“颜烁……”迟暮的声音忽然虚弱下去，“我突然发现，也许小立他说的是对的，这个世界上什么情啊爱的，通通都是狗屁。”
“呃……”颜烁一时词穷，也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多嘴，过了一会才道：“总之你好好休息，别多想，我也不吵你，有需要就给我打电话，我和明安都会帮你的。”
迟暮心里滑过丝暖流，两人又寒暄了几句，也没聊出太大的兴致，挂断电话，迟暮喝完最后一口啤酒，拎着空罐子刚站起来，结果电话又响了。
他以为是颜烁有事情没交代完，忙再次接起，这回却奇怪，听筒里除了信号的杂音外半天没动静，他喂了好几声，终于听见一个低低的声音传来：“迟暮。”
迟暮的呼吸突然停了那么一刹那。
“迟暮？”对方没听见回应，又问了一声。
迟暮重新坐下，努力控制着呼吸，用一种平淡的语气道：“什么事？”
“从昨天到现在我一直在打你的电话。”程昊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疲倦，“为什么不接？”
迟暮心中忽然觉得十分可笑，答道：“哦，你说那个啊，不好意思，我只是用了手机的附带功能，把那种一辈子都不想接到的电话全部屏蔽了而已。”
“你在生气？”
“你以为呢？”
电话那头长久没声响，过了一会，迟暮才听见程昊叹了口气：“对不起。”
“又是对不起，你能不能换点别的说。”
“你听我解释，我……”
“我没资格听你解释了。”迟暮声音突然拔高，打断程昊的话，“我们已经没关系了，反正我们也分了，你也没必要解释，我更没闲工夫跟你废话。”
“谁说我们分了？”程昊语气依旧低沉，却失了沉稳，“我没有说过我要和你分手。”
迟暮抬头望了回天花板，他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把这段通话录下来，然后打包发给那位萧楠小姐。
“你的意思是，虽然你结婚了，但是只要你不说分手，我们就不能分手，然后你买一套大房子供着你的漂亮老婆，再买一套小房子让我陪着你玩玩地下情？”迟暮嘴角掩饰不住笑意，“程大老板，请问，您几岁了？”
“这件事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清楚的，等我回了北京就把一切都告诉你。”
“太晚了。”迟暮闭上眼，手背贴上额头，整个人倒在沙发上，“程昊，太晚了，别告诉我才过了一天，你就把你在神父面前发的誓给忘了？需不需要我提醒提醒你？”
说完，也不待对方回话，他已经把程昊昨天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过的誓词一溜烟给背了出来：“我愿意萧楠成为我的妻子，从今天开始相互拥有、相互扶持，无论是好是坏、富裕或贫穷、疾病还是健康都彼此相爱、珍惜，直到死亡才能将我们分开。”
“程昊，在你对着萧楠说出这段誓言的时候，你就放弃了我，你不光放弃了我，你还放弃了我们十年的感情。当初是谁告诉我说同性之间也能存在真爱的？当初是谁告诉我，要牵着我的手，和我一起相扶相持一直到老的？十年了，我一直紧紧牵着你的手，可是你却已经悄悄放开了我的，难道到了这个份上，我还要继续死皮赖脸地和你一起过日子，嗯？真抱歉，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迟暮的声音突然变得沙哑，“从你骗我的那一刻开始，我们之间就已经不可能了。”
“迟暮……”
他听见程昊的声音亦开始哽咽，可他并没有再听下去，当机立断地挂断电话，迟暮用力甩了甩头。
他知道，再说下去，他一定会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十年来，迟暮从来没有为任何事情掉过眼泪，这次更不可能。
程昊的电话也没有再打来。
那个下午，迟暮在网上下载了数十页的租房信息，打印成册之后，就开始收拾东西。
从他十七岁在大学里遇见程昊开始，他们便一直住在一起，这么多年过去，很多东西已经分不清谁是谁的，迟暮也只是整理好自己的衣服，然后把一些私人的收藏分门别类。
之后的三天，他一直在做着同样的事情，直到把他这十年的记忆，装进二十个箱子里。
新闻里已经说了好几次关于程昊和萧楠的消息，不管是财经的还是娱乐的，迟暮也并没有排斥，偶尔还会看看。他知道他们现在正在澳洲度蜜月，之后还会去夏威夷，再之后是洛杉矶，经纽约飞巴黎，最后回到北京，行程一个月，绕地球整整一圈。
迟暮还记得他同程昊在一起的时候，两人只在大学时期去过一次九寨沟，甚至还是最为简朴的玩法，一人背着一个大旅行包，自由行，没有随团，前后花了四天，坐的是火车。
后来工作了，有钱了，时间反倒没有了。程昊偶尔提过一两次出国游，也被迟暮晨昏颠倒的工作给挤得一直往后推，最后不了了之。那时的他以为不过是旅游，以后有的是时间，结果抱着这个想法到今天，却发现已经没有以后了。
想起来还真够悲哀。
一周之后，迟暮休假完毕，正式恢复上班。
身为高端时尚杂志《GENT》中国版的编辑总监，迟暮平日里的工作完全可以用堆积如山来形容。这次他因为程昊的事把工作都丢到了一边，就料到再回编辑部一定会有一场腥风血雨等着他。
果然，他前脚刚跨出电梯，还未推开《GENT》编辑部的玻璃大门，后脚就被突然从一边冒出来的服装编辑左游拉到了走廊的角落里，对着他咬牙切齿做表情，高跟鞋在大理石地板上跺得梆梆响。
“如果你想告诉我我已经被解雇了，那我会直接去财务部结算工资。”迟暮淡定地推了推只有工作时才会戴上的眼镜。
左游泄气地松下肩膀，看看四下无人，才靠近迟暮耳边道：“主编说了，让你一来上班就到他的办公室去，他有特别的事情要交代给你。”
迟暮点了点头，抬脚要走。
左游满脸急切道：“你都不问问他找你有什么事？”
“大不了就是被解雇，弄得这么心惊胆战做什么。”迟暮没有丝毫停顿地走到前台打卡，修长的背影越过走廊，直朝主编室而去。
坐在前台的麦小麦望着迟暮离去的方向，对呆住的左游丢了个眼色，“休假回来的迟总监看起来好像很不对劲啊。”
左游揉了揉前额，“我只知道，等会编辑部里千万不要天翻地覆了才好。”
她本以为以主编的爆脾气，要不了多久主编室里就会传出狂风暴雨般的声响，但这一次，左游明显失算了。
主编室里根本就没什么动静传出来。
从迟暮跨进主编办公室的那一刻开始，就十分自在地给自己冲了杯咖啡，坐在沙发上一边喝着，一边翻看即将发行的最新一期杂志。
而主编莫涟也安安静静地坐在办公桌后边，两条腿优雅地相互交叠着，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桌面，狭长的眼眸里闪着阴鸷的光。
“你真的以为我不敢炒了你？”
第四章
“你以为我不敢炒了你？”
见迟暮不搭理他，莫涟又好似连珠炮一般放出一通话：“我不管你发什么疯会给我玩出临时翘班这种乌龙，但这次萧楠结婚绝对是圈内大事，我整整留了十二个版面就是为了能登出第一手的资料，甚至连最好的摄影记者最好的器材都派了过去，结果全部被你搞砸了，现在你居然还能像没事似的坐在这里喝咖啡，你是不是吃定了我不敢炒了你？”
迟暮放下咖啡杯，轻声说道：“那你就炒了我啊。”
莫涟眼角一抽，“你！”
“三个部门三个总监，蔡正铭吃坏了肚子住院，文瑾又请产假在准备生孩子，两周前开始我就一个人在做三个人的事，薪水却一分没多拿，你在这个时候炒了我我还乐得清闲。”
迟暮一边说一边将眼镜取下来挂在衬衫领口，又敲了敲眼前的杂志，“再说，你现在还不是照样把版面补齐了，不过是采访不到萧楠的八卦而已，《GENT》什么时候落魄到要连模特的八卦都不放过的地步了？”
“你仔细看看我是拿什么来填的版面，是准备在下个月才放出来的迈克·威尔逊的摄影特辑！”莫涟从办公桌后面渡出来，高大的身形在迟暮面前罩出一圈阴影，“你以为我这么急匆匆把你找来就是想炒了你这么简单？本来在下个月的摄影特辑提前，这期的空挡就轮到了下期，整整十二个版面，而且是在重头区域，可不是能随便拿些什么就能填上的！”
迟暮也跟着站起，“显然你已经有了方案了。”
他身材虽然没有莫涟那么高，但论起工作的气势却一点不差。
莫涟冷笑一声，“什么都瞒不过你。”转身从胡桃木的书架上抽出个档案袋来，摔在迟暮面前，“你自己看。”
档案袋里是一个男人的履历以及几张视觉冲击力很强且十分具有美感的写真。
“克劳德·江？”
“惊讶么？”莫涟嘴角勾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设计大师帕比·克罗蒂亚的御用模特，现今国际时尚圈中最炙手可热的巨星，为无数大牌走过主秀的国际超模——克劳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