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得近些了,我看见她正把一瓶红盖的矿泉水递给车廷筠,车廷筠微微抬眼看着她,语气有礼又冷淡:“不用,谢谢。”
他的目光微微转动,我正好走到他跟前,他自然地伸出一只手,拿过苹果,咬了一大口,清脆地“咔嚓”声。
不知为什么,周围好像悄悄地息声了。
旁边那个女生张着嘴看我,一时之间,整个篮球场似乎只能听到车廷筠咀嚼苹果的声音。
我觉得这个场景有点怪……
周围静了一会儿,慢慢地起了议论声,纷纷杂杂的,我站得有点茫然,车廷筠几口吃完了苹果,手里掐着一个苹果核,我撑开保鲜袋递了过去,车廷筠顺手把苹果核扔了进去。
我把保鲜袋系好,想了想,就说:“车廷筠,那我走了。”
他站起来,拍了拍裤子,说:“走吧。”说着胳膊搭在我后脖子上,带着我微微踉跄一下,往前走了两步。
这个姿势我没法回头,只听到后边的声音好像一下子被调高了音量,乱七八糟地谈论,
一种汗水和阳光蒸腾的气息从我鼻子里强硬地钻进去,势不可挡地侵入肺部……让我想起树叶和泥土在雨后混合的清新,充满生机,充满活力。
走了一会儿,我又见到了那个门卫,我有点犹豫地顿住脚步,车廷筠却丝毫不做停留,大步向前,站定,对那门卫指了指我,说:“赵大爷,这是我朋友,以后来学校逛逛,您给行个方便?”
那门卫扫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我,挥了挥手,竟然什么也没说。
我忍不住有点羡慕,有点向往,还有点说不清的感觉。只是看着他那样轻轻松松的一句话就化解我的困难重重,让我不禁想到很多词,比如人脉畅通,比如左右逢源,比如出类拔萃……
车廷筠拍了我一下,再次叮嘱道:“下午四点半,记得准时来。”
我点了点头。
第二天,中午十二点,我又一次接到了车廷筠的短信:梨,操场东侧左数第三个篮球架下。
第三天,中午十二点:西瓜,老地方。
第四天,不知为什么,有女生偷偷摸摸地看着我和车廷筠窃窃私语。
第五天,开始有女生满脸通红地拿着手机对着我和车廷筠拍照。
一周后,许多男生看我和车廷筠的眼神变得有点奇怪。
两周后,车廷筠的军训终于结束了。
我看了眼时间,又到了车廷筠放学的时间,我合上手里的书,打算今天从图书馆借出去,视野中突然站定了一双皮鞋。
我愣了一下,抬起头,面前站着一个青年男子,穿着很正式,挺括的衬衣领子被解开了两颗,深色的领带也被扯松,看起来有点随便,他微微低着头,似笑非笑的模样。
我一下子张大了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第五十章:初恋那件小事
我半天回不过神来,只觉得时间一下子都恍惚了。
他声音好像有些变了,多了点微微的磁性,很低:“爱因斯坦牛。”
这称呼又熟悉又陌生,我张着嘴不知道说什么。
消失了四年的人,杳无音讯,就这么凭空出现了,在夏末秋初茂密的阳光中在灰尘悬浮着的排排书架前突然出现了,让我觉得不太真实。
他臂弯里挎着一件西装外套,坐在我面前和我对视。
半天,才开口说了一句话:“几年不见,长大了。”
我讷讷地恩了一声。
又沉默了半天,他突然叹了口气,继续说:“让你经历那种变故……对不起。”
我心里一下子不舒服起来,又想起那个精灵一样的女孩,鲜活又柔软的……冰冷僵硬地被盖上白布。一想起来我就觉得很难过。
见到阮玉的惊喜被被慢慢减淡,我微微低下了头。
阮玉似乎也发觉了我的情绪变化,他沉默了半晌,才说:“我一直很担心你,怕你留下心理阴影,可这几年,我实在无法抽身。”
我抬头看他,想问那你现在为什么突然出现了?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了,很奇怪……好像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挡在我的面前,将阮玉隔在了外边。
我没有问,阮玉却好似知道我再想什么似的,他从很久以前似乎就拥有看穿人心的力量,他换了个语气又说:“我今年刚刚回国,总算空了下来,就想找你,听说你从宾大毕业专攻生物化学,后来又进了国际上很有名的一间实验室,我真的很为你高兴。”
我点点头,小声说:“谢谢。”
阮玉唉了一声,语气好像有点无奈:“你跟我生分了。”
我不知道怎么接,只好继续低着头不说话。
阮玉又等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好像并没有对着我说话了,自言自语似的:“是的,没有人会在原地等着谁,人生是不能停止的直播。”
我总觉得他说这话的语气怪怪的,有点感慨又似乎是在坚定着什么。
他说完之后就换了个话题,“蒲爱牛,你手机号告诉我吧,以后常联系。”他手指夹着一张白色的名片放到桌面上,我看了一眼,头衔很清晰地印在上边:宏天制药总经理。
我知道这家公司,它隶属于宏天集团,经常出现在媒体上。
我又看了一眼时间,有点犹豫地对阮玉说:“我还要去等人……”
阮玉看起来一点也不意外,他点点头说:“我开车来的,我送你。”
我刚从阮玉的车里下来,就听见了打铃声:“铃——铃铃——”
这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声音,过了这么多年,听起来仍然如此美妙动人。
一个两个学生开始陆续从楼门冒了出来,不大一会儿,空白的场地渐渐铺满了身着整齐制服的男生女生,笑声谈话声嘈杂欢快,一眼望去,十分壮观。
往日车廷筠总是在第一波出来的人群,但是今天,我四处张望半天,却没看到他的身影……在这一大片相同制服的海洋中,我想我和阮玉一定显得很突兀。因为有很多奇怪的视线盯着我们看,有两个女生就站在离我几步之遥的地方,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我,交头接耳。
周围的窃窃私语似乎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的视线……我觉得手心密密麻麻出了一层细汗,眼睛不知看哪里好,浑身好像绷了一层保鲜膜,越来越局促。
“对对,就是他……”
“他旁边那个男的是谁?好像有点眼熟!”
“他不是高一一班班长的……”
“我知道,就是那个新生代表?”
“蒲爱牛!”
我一下子抬起头,准确无误地对上车廷筠的视线,他目光平稳,大步过来,问道:“等急了?”
我感觉好像漂在水上惶惶然的浮萍生了根,一头扎进了泥土。
我忍不住向他走了两步,讷讷地应了声:“没着急。”
他恩了声,拉着我往外走,一边解释道:“社团的外联太缠人,脱不开身。”
我好奇地问:“什么社团?”
车廷筠想了想,说:“篮球,足球,排球,数学,物理,化学,动漫,UFO……除了游戏社,几乎都有人来邀请我。”
我有点羡慕,说:“我从来没参加过社团。”
车廷筠看了我一眼,说:“你想玩什么,我陪你。”他一边说着就要拉上车门,我连忙伸出手对阮玉挥一挥,车廷筠好像这时才注意到阮玉,他关上车门,语气有点狐疑地问我:“那个男的是谁?”
我说:“阮玉。”
车廷筠眉头一下子揪起来:“他就是阮秋秋的哥哥?”
我点了点头,车廷筠语气不善地说:“少和他来往。”
我心里从见到阮玉开始就一直有点莫名其妙的难过,车廷筠这么说我突然觉得不太高兴,就没说话。
车廷筠的脸色一下子变得不太好,盯着我说:“你什么意思?”
我忍不住小声说:“他对我很好。”
车廷筠一下子就火了:“好?好你当年还差点被枪击了?对你好之后对你置若罔闻?你他妈还能再傻点么?阮家那种背景会出来个无缘无故对别人好的少爷?”
他刚刚有一点不高兴的时候一般是不说话瞪我,再生气一点就是皱眉,如果冒脏话了就是很生气了,他这么一发火我就不敢说话了。
然后在车上的一路车廷筠一直在说宏天的复杂背景,又告诫我要离阮玉远点。
我不想说话,就沉默了一路,下车的时候,他不知怎的,突然换了个话题,说:“这周六出来和我去看电影。”
他这话有点突然,我茫然了一下,不过想了想还是说:“我已经看过生化危机7和变形金刚5了。”
车廷筠不屑一顾地说:“不看那些动作片。”
我疑惑地说:“电影院的卖点是三维大荧幕,立体感和临场感,如果没有出色的特效和惊险的动作,它就无法和家庭影院竞争。”
车廷筠打断我,斩钉截铁地说:“晚上七点,别吃饭,我在你家楼下等你。”
我只好点了点头。
周六。
我闻着厨房里飘出来的饭香……又不能吃,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我又看了一次表,分钟终于颤颤巍巍地拨到了表盘最低点,我立刻去跑到门口去穿鞋,妈妈从厨房里探出半个身子,面放红光,叮嘱道:“小爱爱,电影院是个浑水摸鱼的好地方,抓住机会!”
爸爸也凑热闹,探出身子,道:“是的是的,儿子,看到美女千万记得要电话!”
妈妈不知为什么脸一沉,一肘击在爸爸胸口,爸爸闷哼一声,立刻示弱地求饶:“老婆,我错了,我真的不是给自己要的!真的!”
妈妈声音立刻变了调:“什么?你竟然在打这个主意?”
爸爸一声惨叫。
我连忙出了门。
这两天天气一直很热,我装了一瓶绿豆汤,挎在身上,走得快了,能听见液体冲刷瓶身的流动轻轻的水声,让人觉得似乎能触摸到清凉的豆汁。
距离七点还有不到二十分钟,我闲的无趣,在耳边乱晃着透明的饮水瓶,听里边的水声。
然后手上的重量突然一轻,我吓了一跳,以为把瓶子甩出去了,连忙回头去找,就看见车廷筠正一手旋开瓶盖,仰着头咕嘟咕嘟灌了几口。
他穿着半袖和短裤,简洁又干净,好像刚刚运动过后的样子,短短的头发上似乎蒸腾着一股热乎乎的水汽。
我等他喝完,才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了?”
车廷筠把盖子扣好,才说:“我跑过来的。”
我疑惑地问:“你怎么不坐车?”
他说:“堵车了。”
我不禁疑惑,问道:“于司机开车从来没堵过……”
车廷筠看我一眼,说:“我自己出来的。”
我更加困惑,还想再问,车廷筠却把水瓶挂到脖子上,拉着我往对街走了。
他既不打车,也不找公交牌,就这么拉着我往前走,天色介于青和黑之间,黯淡又温吞,似乎把车辆行驶的速度都拉慢了。
车廷筠刚做过运动,身体释放了大量热能,手掌很烫,我被抓了一会儿就有点出汗,我忍不住小声说:“车廷筠,松手……我自己走。”
他立刻停下脚步,回头看我,眉头不易察觉地微皱……我立刻顿下脚步看他。
车廷筠直直地盯着我,问:“你怕人看?”
我正飞快地思索着让他生气的导火索,听到这么一句,困惑一下子翻倍,不禁:“啊?”了一声。
他又不说话了,两只眼睛探照灯似的看着我,半晌,突然问道:“那你为什么不让我拉你手?”
我小声说:“热。”
车廷筠的怒气又莫名其妙地逐级递减,说:“热也得忍着。”
我有点委屈,看他的脸色还有点不满,只好不太心甘情愿地应了一声。
又走了一会儿,他在一家餐馆前停下脚步,我眼前一亮,说:“我最爱吃这里的锅盔。”
车廷筠看了我一眼,说:“我知道。”
这家餐馆离我家很近,做的锅盔很好吃,又香又脆,每天早晨排队的人能延伸到对面街上去,这个时间,屋子里来吃饭的人不少,攒动的黑色人头,混杂的食物味道,笑声和满足似乎聚成一股风,在桌子下面,在人们脚边环绕。
车廷筠要了一盘玉米锅盔,还有一条清蒸鲈鱼,一盘红烧豆角,我一直忍着饥饿,说:“车廷筠,我还想吃鸡翅……”
服务员正要按键,车廷筠立刻制止了她,看着我说:“现在养殖的肉鸡等于激素,不健康。”
我忍不住遗憾地小声叹气。
车廷筠又说:“咱们上次去农家乐时,我带了三只鸡崽回来,等养大了,你来我家吃。”
我点了点头,又有点期待起来。
他笑了一下,他的眼神不知怎的让我想起了葡萄,又甜又软。
车廷筠把盛着鲈鱼的盘子往我手边推了推。
我用筷子飞快地把鱼刺剔出来,把拨好的白嫩的鱼肉放在他的碗里,我一直很疑惑,车廷筠做什么都很出类拔萃,为什么这么多年却一直学不会拨鱼刺,我不知不觉就练出了飞快拨鱼刺的技巧。
吃过饭,结完帐,他又拉着我出去走。
外边天色已经全黑了下来,路灯华上,无数的白色的小小飞虫无声无息地围着灯光乱飞,抬头看去,好像一小片橘红色的雨雾。
这条路上没有大型电影院,无法支持大型立体荧幕。
我不禁疑惑地问他:“车廷筠,你不是说要去看电影么?”
他点了下头,说:“对。”
我不知道车廷筠是怎么找到这家电影院的,它看起来就像一个垂暮的老人,古旧的木牌子,没有霓虹灯,没有电子牌,静悄悄地藏在小巷子来,默默地打量着百米之外的繁华夜都市。
车廷筠买了两张票,便宜极了,是立体影院正常票价的十分之一。
影院里边零零落落地散着一些人,安静极了,巨大的平板屏幕立在排排萧条的座位之前,显得不受瞩目,孤零零的。
车廷筠没看票,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趁着电影还没开演,他凑过来,低声问:“这儿只放老电影,没见过这么空旷的电影院吧?”
我想了想,诚实地说:“见过。”
车廷筠眉头飞快地蹙了一下,问道:“在哪?”
我说:“在柯西视觉影院。”
车廷筠瞪我,他的表情是那种似乎隐隐嗅到了什么不妙的感觉,他谨慎地问:“柯西是欧洲久负盛名的剧场,怎么会没人?”
我回想了一下,说:“我十五岁生日的时候,有人请我去看电影,因为每个座位上都摆了一捧玫瑰花。所以没有人。”
影院里的光线很昏暗,车廷筠好像一下子被魔鬼附身了,表情很吓人。
我被他吓了一跳,犹豫地问:“车廷筠,你怎么了?”
他不说话,正过身子,从侧面看眉头狠狠拧出个疙瘩。我立刻开始回想刚才说的话哪里不对……
去年我过生日的时候他似乎也生过一次气,好像就是因为我出门了,没收到他特意空运过来的礼物,一罐子透明塑料秆折出来的星星,漂亮是漂亮,就是对不起空运的路费。我那时这么和车廷筠说的时候,他也是莫名其妙地大发脾气,好几天没联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