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振的手指一疼，低头看着，原来烟燃烧着，烧到了手指，那种淡淡的疼痛，将他扯出回忆，又让他感觉一种空洞的内疚。

他有些失神，连墨白走了进来都没有发现。

直到男孩在他的身边慢慢蹲下，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腿上，李振才惊醒一般，一瞬间清醒过来。

李振将烟湮灭，推开桌子旁边的窗户。

风吹进来的时候，带进来一股潮湿的感觉。空气中的泥土与青草的气息一下子将烟味掩盖过去。似乎连寂寞都被吹走了。

李振伸手将墨白抱到腿上。

墨白的脸趴在李振的肩膀上。

打破这一片寂静的是墨白有些沉闷的声音，“阿一，是我的弟弟对吗？”

李振的身体微微一震，他的手环过墨白的腰身，将男孩抱紧，许久才回答，“嗯。”

再没有说一句话。

他们彼此贴近着，感受着对方的心跳。

李振望着窗外飘动的雨丝，那微弱又细小的雨，逐渐变得又粗又大，带着破坏一切的欲望，敲击着大地，发出一阵阵声响。

暗沉的天空，划过一道明亮至极的光芒，刹那间，照亮了每个人的面孔。

轰隆的雷鸣，又闷又响，让人的心情也跟着变得有些惴惴不安。

雨幕下，有那样一道纤长的身影，撑着伞，静静伫立着。

当电闪雷鸣，再一次袭击着大地，所有人的心都因此而动荡不安。她的脸庞慢慢仰起，露出精致美好的脸庞。

她的脸上勾画着的妆容，每一分每一毫，都精细无比，没有丝毫的不完美。

窗边相拥的两人，在雷电交加之下，被照亮，她的唇角勾起一抹笑容，可是双眼却如一潭死水，透出说不出的冷意。

手指握紧伞把，指甲上有一朵小花，镶着棱角分明的碎钻，美丽却锋利，似乎即将伤人于无形。

小心了，相爱的人们。你们的敌人，正在看着你们。

第三十三章：别靠近

这些日子里，天一下子变得阴沉起来。

原本蔚蓝的天空，被厚重的阴霾笼罩，变成黯淡的灰色。整个天，仿佛都低了下来，压在心口上，有一种沉甸甸的感觉。

墨白的手上抓着两本课本，抬头望了望，有些恍惚，手指不由得用力，显得青白。

卓沐阳口中叼着一根香肠，也跟着举头，瞅着那一片黑压压的暗沉，皱了皱眉宇。他用肩膀轻轻撞了墨白一下，等他回过神来，才说，“这眼瞅着就要下雨，我们走快点吧。”

两个人正在换教室，后两节课的课，在另外一栋教学楼，有些远。从主教学楼徒步走过去，大概要花个二十分钟。

墨白点了点头，“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这天看着真让人不舒服。”他又瞄了那天色一眼，才埋下头，跟着卓沐阳快步走着。

下课这个时段，学校的人流量很大，大家都赶脚换地儿，人来人往，原本清冷的校园一下子突然拥挤起来。

当第一滴豆大的雨点落了下来，砸在墨白的脸上的时候，他直觉得一阵冰冷，不由得抖了一下身子。穿着短袖裸露在外的手臂，一下子竖起寒毛来，在风中颤栗着。

墨白的眼神往旁边一放，偏偏就在行色匆匆的人群里，看见了那一道小小的身影。

那个男孩就那般安静地站在人来人往间，时间似乎在他的身上静止了。所有的人，匆忙的步伐，都变成了那不起眼的背景。

男孩低着头，长长的刘海盖住眼睛，墨白看不清他的脸，却感觉有一股浓烈的孤寂，缠绕着他。墨白的心，像是被男孩攥在掌中的玩具。

当男孩扬起脸庞，往日里灵动的双眼，满是冷漠冰霜，墨白的心，便紧成一片，就像是被人反复揉捏折磨着。

墨白看着男孩朝着他露出一个笑，仍旧是灿烂的八颗牙齿，可是配着那麻木的神情，那不动分毫的眼珠，他盯着男孩双眸之间的嘲弄，突然觉得那张笑脸，让人滚烫的心，被冰冷的雨水，一下子，浇熄了所有的温度。

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墨白始终盯着那里，不由自主地咬着嘴唇，他的表情似乎变得有些渴望却有充满挣扎，有一种无言的拒绝，将他笼罩着。

当卓沐阳疑惑地叫着，却得不到回应的时候，他伸出手，握住了墨白的手，感觉到那肌肤，有一股淡淡的冷气似乎不断地从他的身体深处透露出来。

“怎么了？”那个声音里面充满着对墨白的担忧。

墨白始终很难拒绝别人对他的好，尽管他想要将自己封锁在一个安全的角落。可是他的心，始终不肯听话地安份。他难以自持，那样深刻地渴望着，每一抹的温暖，他将别人对他的每一丝善意，每一点关怀，好好地收藏在心底。

即使口中不说，也无法否认，眼前的人，如同张淑敏一样，被他藏在了某个角落，他不安地不让李振发现自己对他们的在乎。隐隐约约的，墨白知道，自己的在乎，或许会毁了这个温暖。

墨白的眼神飘渺，在卓沐阳握紧他的手的那一刻，再次聚焦起来，那里的孩子，早已不见了踪影。

耳边有一个轻轻的声音，似乎穿越了无数的人潮，来到了他的身边，那样的深刻，那样让人疼痛。

他仿佛听见，阿一在他的耳边对他轻声说着，“哥哥，再见……”声音中，带着淡淡的放松与深深的不舍。

他转动着视线，企图在人群中寻找到那个熟悉的孩子。

他仰起头，看着满脸担心的卓沐阳，沉默了一会儿，将书推进卓沐阳的怀中，“我去找个人……”

然后便，快步走过卓沐阳的身边，迈向人群，被无数张面孔与无数个背影，所掩盖，从卓沐阳的眼前，消失殆尽。

卓沐阳拿着课本，直愣愣地看着，有一股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让他无法从这里迈出脚步。

雨，很快就下了下来。

那细小的雨丝，汇聚成盆泼大雨，撒了整个世界，让人看不清眼前的景象，危险都被掩藏着，在暗处，伺机而动。

雨水急速地浸透墨白整个身子，雨滴顺着头发，不断低落。他的眼神四处张望着，脚下的步伐不曾停止。

他不知道该往哪去，不知道陈弋宪在哪里。他应该到哪里去找那个消失的男孩。

只能一遍遍地在心底催促着自己，让自己快点，当脚步变得越发急促，当他奔跑在雨幕中。所有的人，都看着这个男孩茫然又惊慌地跑在雨中，寻找着什么。

行人撑着雨伞，停下脚步，望着从眼前跑过的男孩。

心，一阵阵地狂跳着。墨白弯下身子，手撑在膝盖上，喘息着。他觉得疲惫，觉得沉重，他停下步伐，心里一片茫然无措。

眼前善意或冷漠的面孔，没有一张是他所熟悉的。

在不远处的树下，陈弋宪站在树后，雨水透过茂密的枝叶，打在身上。当雷声响起的时候，有一种恐惧升腾而起。

他就那样站着。这样的行为很危险，雷电随时可能劈落，让大树下的他，在瞬间死去。可是陈弋宪并不是为此而害怕。

他这一生早已污浊不堪，他甚至来不及长大。他曾经迫切地想要洗去这一身的黑暗，却在此刻想着，让命运决定，他是否要为了自己，去伤害另一个人。

墨白离他越来越近，他的心底，有一个声音，微弱却不容忽视，他在喊着，“别过来，别靠近。”

他的眼神慢慢扭曲着，带着恐慌，害怕着墨白会找到自己。

他看着墨白消失在眼前，慢慢吐出一口气。他盖了盖眼脸，沉重得不像一个孩子。

转身，他面对着那一大片的湖泊，坐在湖边的石头上。

任由雨水一遍遍洗刷着自己的身体，陈弋宪平静地看着，觉得从见到墨白第一眼便躁动不安的灵魂，在这一刻终于平息下来，不再折腾着，让他烦躁。

他会离墨白远远的，从此，再不相见。

陈弋宪想着。

可是在下一秒，那双柔软的手却搭上了他的肩膀，那瘦弱苍白的手臂环过自己，将陈弋宪拉入一个潮湿却带着热气的怀抱。

“阿一，你是我的弟弟。”墨白的气息有些不稳，带着仓促的喘息，喷在陈弋宪的鼻子上，带着湿热，有一种让人想哭的温暖。

阿一，陈弋宪。尽管他抹去他的过去不说，也无法改变，他是自己亲人的事实。

墨白的手臂，越收越紧，几乎让陈弋宪，感到疼痛。可是在这一刻，他却不舍得推开他。

他的心跳在被抱住的时候，骤然加速，现在又慢慢地平稳下来。

望着眼前被雨打破平静的湖面，上面的波澜不断，画出一道道波痕，陈弋宪，眨了眨眼睛，将落入眼中的雨水，眨出眼眶。他在心底，这样说着，“对不起。”不知道，应该对谁，对自己，对墨白，对李振，对任何一个人。

在那一个雨天，那一对兄弟，从来没有过的亲近。墨白坐在陈弋宪的身边，安静地听着他，述说着，他记忆力里的一切，心钝钝地痛着。

雨，那样大，浸透了整个大地，浸湿了两人的身体，让两人只能握紧彼此的手，感受对方传来的体温，安慰自己，自己不再是一个人。

“我有一个梦想……”当雨水终于慢慢停止，当乌云渐渐散去，当世界又再次恢复平静，所有的嘈杂都离他们而去，陈弋宪看着云层后面，一点一点照射着光芒的太阳，逐渐从挡着的阻碍中挣脱，映入他的眼中。他静静地望着，然后悠悠地说着。

“有一天，我会离开那里，然后，”他偏了偏头，盯着绽放在眼前的太阳，笑了，眼睛眯起，长长的睫毛，遮蔽着眼泪，“离开这个国家，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做我想做的事情。”

墨白的手指抽动着，将掌心里的手，握得更紧。他茫然地盯着眼前，默默地聆听着。

“我会成为一个干净的人，我会考上我想要的学校，成为一个大学生。”陈弋宪转过脸，看着墨白的白皙的侧脸，“像哥哥一样。”他觉得墨白的脸庞，那样干净，就像他的人一样，他渴望成为的就是这样毫无污垢的人。

“我也可以抱着课本，行走在大学的路上，旁边的人，都充满善意地看着我。眼神柔软又纯粹。”

陈弋宪放松了身子，将自己靠向墨白。他的嘴巴慢慢地抿成一条直线，眼神近乎冷酷。

墨白抱紧怀里的孩子，让他的背，靠着自己的胸膛。他没有看见陈弋宪的眼神，只是听着他的话，为他觉得心疼，只能用尽自己的所有力气，去给他温暖。让他颤抖的身体，在自己的怀抱中，得到安慰。

卓沐阳站在远处，看着那两道背影，握紧手里的课本，修长的手指，在书面上留下明显的印记。他好看的眉宇间，形成深壑般的皱褶。

心，疯狂地告诉他，有危险。却，不知道，危险即将从何而来。

第三十四章：跟我回家

墨白带着陈弋宪回家。

李振倚在车上，看着牵着手的两个男孩，离自己越来越近，沉默地低下头，掐熄指间的香烟，轻轻一弹，看着烟头失去踪影。

慢慢吐出一口气，他打开后车门。墨白将陈弋宪推到车子里，然后才跟着进去。

李振默默地坐在驾驶座上，觉得旁边少了墨白，一下子空了许多，让他感到那样的不习惯。

他启动了车子，手掌贴在方向盘上，眼神望着车前窗，听着身后各种细碎的声音。

陈弋宪的眼神落在前面的男人的身上，许久，他凝视着那熟悉又陌生的背影，觉得车里的空气一下子被抽走，压抑笼罩了整颗心。

李振从看到他，到现在，没有说一句话，像是默认他的存在，又或者只是冷漠的无视。他无法分辨，也不去分辨。

对这个男人而言，自己不过是一个无法挣脱的大麻烦，离婚也无法甩开他，血缘的羁绊，让他对自己忍耐。

不过很快，他就会消失，再也不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凝望着。半晌，才调转了视线，无神地望着路边。

李振的车速不快，陈弋宪可以清晰地看见窗外的景色，呼啸而过的车辆，被风吹拂着抖落了一身水珠的大树，站在街口，带着一丝冷笑的女人。

他的心口在那一瞬间疯狂地跳动着。车子转过拐角，他们离得那样近，他分明看到女人的手，慢慢摘下眼镜，露出眼底的无尽疯狂。车子渐驶渐远，那道身影被甩在了视线之外。可是他却反复地回想着，女人无声的话，尖刻地印刻在心底，一遍一遍，不曾停歇。

像是一台陈旧的录音机，不断地在脑海中，重复吟唱着，带着尖锐刺耳的划破声响，在他的心上，划过一道道伤痕。

车中的三人，除了他，没有人注意到那个女人。

他低下脸庞，躲过与她的对视，水珠顺着湿润的发丝，滑落着。他全身湿透了，此刻，觉得有股冰冷，慢慢地在身体里蹿升着，让他止不住的颤抖。

他垂下的双眼，睫毛因为不断滴下的雨水，而沉重，让他想要闭上眼，让他看不见所有的一切。

一个温暖的怀抱，突然，就袭向他。

墨白感觉到身边的陈弋宪，那不停的颤栗，他的身上有一股寒气，向外蔓延着。

他犹豫地看了坐在前方的男人一眼，又将眼神重新投注在陈弋宪的身上，觉得他的脸色如此苍白，透着寒冷的青色，抿紧的嘴唇，让人感觉脆弱又倔强。

墨白抱住他，将男孩拉近自己，用并不宽厚的胸膛，给与他一个拥抱，用自己的体温为他驱寒。

但是，他忘记了，自己也早已湿透。他的体温，在雨幕中，逐渐地降低，变得冰凉，又在雨幕中，变得滚烫。

他的双眼仍旧清醒，嘴唇苍白了颜色，衬着脸色，格外的憔悴，他抱着陈弋宪，用尽力气，将他抱紧，感觉到怀抱里那个瘦小的身体，那样的冰冷。

当他的手臂，变得无力，逐渐地滑落下来。

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不清。

一种浓重的疲惫感，突然缠住他。黑夜似乎提前来袭，当外面依旧明亮，可是他却紧闭着眼，什么都无法看清。

汗水混杂在雨滴中，顺着脸颊滑落，他的身体软弱着，几乎要撞向一旁的玻璃窗。却在碰撞的前一秒，落入了熟悉的怀抱。

温热的胸膛，贴着他的脸庞，让他感到安心，便陷入了彻底的黑暗中。

李振将墨白打横抱起，将他搂入自己的臂弯当中，他看着那张冷汗涔涔的脸庞，感受着怀中那单薄的身体，散发的灼热的体温，眼角流露着担忧的光芒，被身旁的陈弋宪尽收眼底。

匆匆忙忙，李振的步伐不曾为他停下，不曾回头，不曾看向他，就那样，抱紧怀里的人，向他们的家，疾步走去。

陈弋宪抬头看天，睁大了眼睛，让酸涩的感觉，慢慢散去，才沉默地望着大开的门。

院子里的雕花铁门，因着男人的力量，尚在风中摇摇晃晃着，发出咯吱的响声。

无言地看着，许久，才迈起脚步，走向不属于他的那两个人的“家”。

陈弋宪从那天起，就此留下，在墨白的请求，以及李振的默认下。

“不要离开，留在这里。不要回去那个地方……”墨白拉着他的手，对他说。

李振不发一言，也不反驳，他坐在对面，眼神中却有着沉默的肯定。

他留下了，像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客人被挽留在这座房子中。

也是从那天起，他看尽了两个人的亲密。

生病的时候，李振抱着墨白走入房中，为他擦拭身子，换好衣服。他亲手拧干毛巾，放在墨白仍旧有些滚烫的额头，用手小心翼翼地触摸他的脸庞。

陈弋宪站在房门口，周围的地板，落了一圈的水渍。他似乎忘记了他的寒冷，他的皮肤，微微颤栗，向他控诉，可是他却那样无知无觉，只是望着房间中的两人。

李振坐在床边，拿着吹风机。他将墨白的头轻轻的放在腿上，用最小的暖风，吹着，手指穿梭在黑发之间，轻柔而甜蜜。他的眼神里，带着镌刻入骨的温柔。温暖的，让人感到心酸。

当所有的事情，都为墨白做好之后，李振才望向门口，他的眼中有一丝讶异，像是突然想起了陈弋宪这个人的存在。缓缓起身，他无声地在房间中走过，在门口，用眼神示意着陈弋宪，让他跟着去了客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