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父子谈话
包厢里面气氛十分沉闷。
李振和阿一都没有讲话。阿一低着头，将两只手的手指扭在一起。他不知道该如何对他的父亲讲话。
从李振看着他的眼神，那种既怜悯又厌恶又带着一些微不可见的后悔的眼神，阿一，或者说陈弋宪，已经知道，李振了解了他的一起。无论是清白的、不快乐的幼年，还是污浊的、无助的、痛苦的童年。
他不想面对这种神情，这会让他觉得自己是个被人抛弃后的可怜虫。尽管这是事实，但是在面对这个抛弃他、否认他的男人，这个父亲，他始终无法坦然面对自己的这种无力。
他没有办法改变，他被父母抛弃的事实，也没有办法改变，他在那所所谓的孤儿院里，不过是一个用于捞钱的玩物的身份。
但是，在感觉到李振的目光扫射过来的时候，陈弋宪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板，他无法忽视李振锐利的眼神，也不想在他的面前示弱。
他没有办法原谅他的母亲陈瑾薇，同样的，他也无法原谅这个男人。他们都是造成现在这种困境的罪魁祸首。是他们的无情冷酷，让他变成一个可有可无的玩具，任人把玩。
他知道自己不过是陈瑾薇夺取男人爱情的工具，也是她夺取李振家产的工具。在那个女人眼中，或许他从来不是一个真实的人，他们从未有过任何亲密的解除，无论是身体，与心灵。在他有记忆以来，他就生活在奶奶的身边，始终会抱他、逗他，会用宠溺的目光望着自己的人从来不是她。
他记得的，只是她冷漠的眼神。自己无法让他如愿，无法取得李振的宠爱，无法帮助她获得想要的一起，那自己便什么都不是。
但是，自己毕竟是她的亲生儿子！
在离开的那天，陈瑾薇甚至没有一个拥抱。她只是那样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告诉自己，自己已经没有了任何价值。
然后便转身离开，再没有回头，车子绝尘而去，留下的烟尘，几乎逼出了他所有的眼泪。让他懂得独自坚强。在无数个夜晚，他只能窝在那属于自己的小床上，独自舔伤。没有人期待你，没有人会想念你。所以，独自承受吧。
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再次见到那个女人。
当冬天的阳光撒入那座冰冷的建筑。他倚靠着石柱，看着那个女人，风姿绰约地打开那扇沉重的门，缓步走入。那双尖细的高跟鞋，发出清脆的声音，一下下震动在自己的心上。
他就那样望着，看着陈瑾薇一步步地走进，盯着她，看她轻轻地甩动头发，用那保养得细腻光滑的手，纤长的手指，夹着墨镜的脚。那一如既往地刻画得完美无缺的指甲，绽放的残忍的花，始终盘旋在上面。她终于取下挡住脸庞的巨大墨镜，将那熟悉又陌生的脸，展露在自己的面前。
她对自己说，“弋宪，妈妈来接你回家了。”
妈妈？多么柔软的一个词，曾经无数次地绕在舌尖，却在对着那张面无表情的精致的脸庞的时候，难以吐出那两个本该轻而易举就能脱口而出的字眼。
现在却从这个抛弃自己的女人口中，被以那样轻松的姿态说出。
陈弋宪的脸色很苍白，手指冰冷，他的心似乎早已被寒冷冰封，慢慢地停止了心跳的节奏。他像个被牵线的木偶，一步一步，只能顺从，无论是抛弃，还是现实的折磨，或是突如其来的，虚假的温情。
李振在观察陈弋宪。早在孤儿院那天，他便让人调查了那家孤儿院，和眼前的这个男孩。
那时候他调查的目的很单纯，只是因为他觉得这个男孩并不是单纯地接近墨白。他担心这个男孩会伤害到他心爱的男孩。
现在看来，或者自己对他的伤害更大。
那时候的自己，或许在这个孩子看来，冷酷得可怕。并且，事实也是如此。
那所孤儿院，是一所以出卖孩童，供人玩乐，来聚集资金的“妓寨”。里面的孩子从小被培养，在成年之前，不会被破身，可是却可以用鞭子等肆意地侮辱玩弄。在十八岁的时候，就是他们出卖童贞的年纪，将会为“孤儿院”带来巨大的利益。
在这样的社会里，这样的存在并不稀奇。这种机构背后往往涉及各方利益，盘根错节。不会有人主动去打破平衡，遭到各利益集团的打击。
李振并不热衷于这种事情。作为一个成功的商人，他属于那种少数的洁身自好的掌权者。这种污浊不堪的事情，并不会主动地招惹上他，而他也对此并不感兴趣。
他从没有想过，自己的亲身儿子会出现在这种地方，在这里成长。
他看着那孩子略带熟悉的眉眼，他的五官虽然还没有长开，但是看得出与自己的相似。从前，每一次相遇，李振都只把他当作一个可有可无的路人。他从来没有这么仔细地看过他。
这个孩子，很瘦，只有脸上因着年幼还有一些肉。身体纤长，骨架窄小，皮肤白皙细腻。有可能是天生如此，但据调查，那个机构里面会为了让里面孩子拥有这样的体格，做出各种残忍的事情，他们甚至为了让孩子的腰身更加窄细，会让人抽出腹部多出来的肋骨。
陈弋宪的脸由于李振和陈瑾薇的遗传，天生五官深邃，不难得出将来会是一个俊秀男子的结论。但是不是所有的孩子，都拥有这样的样貌，他们或许真的美貌天成，或是，秀美有佳。但是，也有可能是通过了无数的手术，构造出所谓的俊容、绝色。如果被“妓寨”的负责人认为已经没有雕塑的意义，就会被廉价卖出，可能是变成劳动力，也有可能是在更加低俗、恶劣的色%情场努力营生。
原来，被他抛弃的儿子，陈弋宪，已经长大了，不是所有人想的，那样幸福快乐，而是痛苦不堪地挣扎着生活着。
“我会帮你，从里面弄出来。”李振觉得自己的话，从来没有如此的艰涩不堪，或者他该说的不是这一句。他应该做的事情是道歉。
当年的事情，其实与这个孩子并不相干。只是那时候发现自己对墨白的感情的自己，为了彻底斩断与陈瑾薇的联系，为了让墨白的未来不受阻挡，没有威胁，他抛弃了这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
却没有想过对于一个年幼的孩子，这是一个多么残酷的决定。
他也没有想过，陈瑾薇，会这样对待自己的亲生孩子。
他们两人都是自私的人，在面对阻碍的时候，总是能够轻易地做出抛弃的决定，不管不顾，不去想，这个决定，到底伤害了多少人。
他从来没有如此愧疚，当他对上这个孩子的眼神时，他甚至感到有些手足无措。
李振，已经无法回到过去，他能做的就是补偿陈弋宪，让他未来的人生，平平坦坦，幸幸福福，不会再被这样伤害。
陈弋宪没有回答，他只是，默然地将视线调离，不再与男人相望。他不想让他看见，那一瞬间，涌上的眼泪。让所有的泪水，蒸腾在这样温暖的阳光下，让自己冰冷的身体，感受到这一刻的暖意。
“不用了。”不知道这样的安静持续了多久，陈弋宪才轻声回答。他声音里的疲惫和沉重，几乎要击碎那个成年男人坚强的心。
李振感受着喉间的干涩，他的舌头在口中回转，却吐不出一个字。
他的手臂放在桌上，手慢慢握紧。他顿了很久，不明白男孩为什么要拒绝。“我会让你过上你想要的生活。”
陈弋宪转过脸，对着李振，“我想要的生活，就是，让你，让你们都离我远远的。”他的声音一如他想伪装的坚强。“真的，不要让哥哥再接近我，如你所担心的，我会伤害他。”
李振的眼神在一瞬间变冷，“难道你要在那种地方继续生活下去？”
陈弋宪可以感觉到李振的厌恶，他的嘴角，不禁扯开一抹笑容，僵硬而脆弱，似乎一击即碎，“我已经在那里生活了那么多年，早就已经脏透了。现在你把我拉出来，也没有办法洗去我肮脏的过去。”他的声音停顿了一下，才有慢慢开口，低下头，他说着，“你不用来关心我。你需要关心的人，只有哥哥。就像过去一样。”
“你不是说，你没有我这个儿子。”陈弋宪，慢声地说道，“那我可以说，我早就没有你这个父亲了。所以离开吧。不然，我真的会忍不住报复你们。”
他的声音平直，本该清脆响亮的童声，被压得又低又沉，带着说不出的压抑的痛苦。
“既然，过去的那么多年，你从来没有关心过我这个儿子，在哪里。那未来，你也不用为我打算。”
陈弋宪缓缓起身，他觉得双腿有些无力，几乎支撑不了身子。摇晃了一下%身子，让手掌撑住桌面。他渐渐转身，他沉重地迈出每一个脚步，身后那样寂静，没有一丝挽留。
他觉得难堪，觉得，果然如此。
扭开门把，他走了出去，越来越快，甚至小跑地经过墨白面前。他不敢停留，不想让他的哥哥，看到他脸上，无法抑制的嫉妒，与狠狠的心痛的眼泪。
离开这里，离开，这两个人。他真心地希望，墨白，不要再走到他的身边。
李振沉默地坐在位置上，他不知道该如何去告诉墨白，跟他说，刚刚那个男孩是他的弟弟，被自己抛弃的儿子。
他所有的厌恶，只是对那个机构存在的厌恶。他从来没有讨厌过被迫离开，被迫在那里生活的陈弋宪。
他无力解释，也无力阻止陈弋宪的离开。只能看着他一步一步地走出去，却不知该用怎样地话语，去告诉他，自己会为他打点一切，让他不用再那样烦恼痛苦。
他看着空荡荡的包厢，只能麻木地拿出手机，为自己的决定，付出行动。他会让陈弋宪，从里面出来，干干净净地出来。
阳光很明亮，也很刺眼，几乎要灼伤，三人的眼睛。现实，很残酷，我们要做的只是面对它，抱紧所爱的人，为下一个挑战，为守护爱人或者自己，而坚强。
第三十二章：敌人的逼近
墨白轻轻地推开紧闭的房门。
房间里面有一股很浓的烟味。李振背对着门口坐着，有烟雾袅袅，慢慢升腾而起，让墨白看不清那背影是怎样的一副模样。
在墨白眼中始终坚强得不像任何困难屈服的父亲，似乎在此刻多了几分颓靡。
李振很少在墨白的面前抽烟，无论他有多么的烦躁，他始终会为了墨白掐断手中燃烧的烟头，打开窗户，让流动的空气，带走烟草燃烧的淡淡味道。
他总是考虑很多，总想着，要怎么做，才能够拥墨白入怀。要怎么做，才能抵御一起阻碍。他该怎么去做，才能找到一条，真的可以通往幸福的道路。
他压抑欲望，铲除障碍，用无比的耐心，小心翼翼地守护着渴望的男孩，看他的心慢慢被自己蚕食。
他相信，有一天，他可以真正得到，自己的爱人。
为了那一天的到来，他做了很多事情，或许是不可原谅的，但他并不会为此放下争取墨白的心。
可是，当他独自一人的时候，寂寞总是无法阻挡，那样强势地袭向自己的身心。当没有人看到的时候，容许他有些软弱，容许他为了自己点上那一根烟，让他看着烟圈环绕着自己，让自己不用像在所有人面前那样，无所不能。
他也是人，他也会累。
他知道做错了事情，他能做的只是，为此而弥补。可是，在他努力解决一切之前，给他一点逃避的时间，让他逃避他的失误。
当两人离开餐厅的时候，李振握着墨白的手，他的手指那样用力，每个关节，都将那双手，与自己紧扣在一起。
两个人都那样沉默。在路上，没有一句交流，只是各自想着相似的事情。
当夜晚降临，当一切沉睡。
李振坐在墨白的床边，安静地看着他闭上眼睛，在他额上落下淡淡的一个吻。他的手，轻轻地插进墨白丝滑的发丝指尖，小心地拨弄着。
他对墨白说着“晚安”，却没有离开。他只是那样沉寂地望着男孩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
他的手慢慢地抚摸着墨白的手指，牵着他的手，在心底祝他好眠。眼神那样的温暖柔软，他将所有的感情都投注在对这个男孩的爱情上面。为了男孩，他愿意伤害所有人，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可是，当那个被伤害的人，真正站到了自己的面前，那样无辜，那样的让他愧疚。他真的，觉得自己的残忍，几乎连自己都无法忍受。
李振的眼睛闭了闭，睫毛微微抖动了一下，又睁开，再次恢复一片清明。
他再一次弯下腰，将脸贴在墨白的脸上，他侧过脸，滑过墨白的唇瓣，含着，用一种无人能够听清的，那样微弱的声音，说着，“我爱你。”
他有一种很不安的预感。从再一次见到陈弋宪，那莫名的熟悉感，那突然加速的心跳，略微紧绷的神经，让他感到，一种淡淡的，几乎要让他忽略而过的，失去的恐慌。
在这一瞬间，再次卷土重来，一下子，袭上了他。
李振的内心，感到那样沉重。
他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可以真正地站在墨白面前，告诉墨白，自己对他的感情。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得到墨白真正的回应。什么时候，两个人，可以向世人宣布，即使，无人祝福，他们也可以相守一生。
这不像是他会做的事情。但是，他想要这么做。他第一次，用那么长的时间，爱着一个人。这样的感情，那样的陌生，曾经让他恐慌不安，如今让他倍加珍惜。唯恐，有一天，突然这个爱，他爱的人，就消失了，不见了，再也找不到了。
他又会变成一个满身冷漠的人，没有人，可以接近他，用手贴近他的胸口，一伸手就可以触碰到他的心。
再没有那样一个人，只要一个转身，只要一句拒绝，就足以让他的全部骄傲，成为碎屑，被轻易吹散。墨白，让他变得卑微。可是，他心甘情愿。
最后看一眼，那个乖乖睡在床上的男孩，他的头微微向右偏着，柔软的头发，散了一片，稍稍盖住那张白皙的脸庞。眼睛闭着，长长的睫毛乖巧地盖下来，像是两把黑色的小扇子。平日里，那双清澈的眼睛被眼帘盖住，没有办法看清。
只要一想起，男孩在阳光偏着头，看向自己，勾起一丝笑容，双眼都微波潋滟的模样，便令他陷入了沉迷，无法自拔。
他小小嘟起的嘴唇，有些孩子气。李振的心，在一霎那，化成一滩柔波，所有冷硬漠然，在这个男孩的面前，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打开门，李振的头低垂着，视线看着门缝处。
李振的手很漂亮，十指修长，像是艺术家一般，完美得足以让所有女人看到，便想要与之十指相扣。可是，他唯一想要握住的，只有墨白。
他的手指，慢慢抚过门的某个角落，他可以感觉那淡淡的凹陷，慢慢地勾起一个极淡的笑容，却充满了幸福意味。
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他为墨白掩上门。他望着这扇小小的门，曾经隔开了两个人的身体，可是有一天，他相信，这会成为一个搭建好的桥梁，让两个人的心，更加亲密无间。就像是，门上那两个小人一样，永不分离。
一个人的时候，当软弱敲响房门，李振觉得无力阻挡。
他翻出抽屉里的银色打火机，拨开盖帽，听着空气中清脆的响声。火光点亮黑暗中的一个小角落，他坐在桌后的靠背椅上，沉默地看着火苗在指尖然受。
很久以后，他点燃了烟，看着在黑暗中明明灭灭的花火，用两指夹紧烟身，狠狠地抽上一口，感觉到喉间的炙热感，让身心都变得平静。
李振的眼神有些涣散，他盯着房间的某一处，慢慢吐出烟圈，有一种被安慰的感觉，似乎所有的不安都慢慢远离了自己。
他沉浸在回忆中，回想，从第一次见到墨白的模样，很清晰，像是刻入脑海，并不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退。
但是，当他试图回想，陈弋宪出生后的事情时，他竟然发现，他记不清，他与那个小孩，相处的时间，少得可怜。
唯一记得的，就是那个孩子躲在母亲身后，探出脑袋，那懦弱又渴望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