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放忧松开怀抱,起身的时候,发觉剑自鸣的右手正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襟。
剑自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抓住曲放忧衣襟的手,一脸的惊惧和难以置信。
然后,剑自鸣缓缓地抬起左手,逐根掰开攥住衣服的手指。
曲放忧逃难似地跳下床。他踉跄了一下,才发现居然连轻功都无力使用了,便勉强提力,跑了。
大开的房门外灌入冷风。剑自鸣半裸着上身坐在床上,任风在身边呼啸,一动不动。
剑自鸣大病了一场。巩方进阴山为他诊疗,一留就是小半年。
入夏之后,快刀门广发武林帖解释李坤的死以及《浅青》去向不明,但,掌门曹一彬与剑自鸣有了约定,会在查明真相之后给大家一个交代。
次年春,《浅青》完好地送入快刀门。不多久,柳驿尘前往快刀门,指认众人抢夺且以惹出不少人命的那幅《浅青》是赝品。一月之后,神偷赵钱儿从沈樱的房间里偷出了一幅符合柳驿尘描述的画。谢岚一路护着他将画送入快刀门。至此,天剑盟及沈家成为了众矢之的。
曹一彬在各大门派协助下邀请画师临摹《浅青》,一过,就是一年。
来年六月三十,快刀门召集各门派,开武林大会,目的是将《浅青》交与剑自鸣,并请各门派监督其将之送还王宫。
第29章
落日已经接近地平线,空气中浮动的燥热喧嚣丝毫未减。枝繁叶茂的树冠之中,聒噪的蝉鸣此伏彼起。
距离快刀门尚有两日路程的一家小客栈里,零零散散地住进了几批江湖客。
天剑盟的孟归云和孟芳进入客栈的时候,很是戒备了一番。因为沈樱私藏《浅青》以及九盘龙山逍遥谷的事情,天剑盟的江湖地位跌到不能再低。孟老爷子深知此事韬光养晦只能一蹶不振,于是耳提面命一番,令自己的儿子女儿一道参加武林大会,给自家挣回一点面子和勇气。
一队人赶了大半天的路,都累了。孟归云见客栈里没有名头响亮的人物,便招呼小二来点菜。孟芳掩着嘴轻轻咳嗽了两声,病怏怏地挨着他坐下了。
不一会儿,店小二把饭菜端上了桌,转身就去取酒。
孟芳见小二抱的酒坛颇大,立即皱了眉头。她不喜欢酒,也不爱闻酒味儿,只因曲放忧嗜酒,所以多少能陪人喝上两盅。她现在正咳嗽着,自然不会有喝酒的兴致,不仅如此,还看不得别人饮。所以,一确定小二抱的酒坛是自家哥哥点的,便扬手飞了一镖。她使力颇巧,飞镖打破酒坛之后,激得酒水翻涌起来,冲破坛壁飞溅出去。
距离店小二和酒坛颇近的一桌子吃客眼看就要遭殃。一眨眼的功夫,众人只觉得红光一闪,飞洒出去的酒水就被一双红袖稳稳地隔空托住了。
孟归云来不及阻止自家的妹妹,正欲上前赔不是。他见人露出这一手,情不自禁地喝了一声:“好!”
整个客栈的人都被引着看向了这一桌人。
这一桌只坐了三个人。托着酒水的是位穿红衣的女子。她面容姣好,身姿曼妙,说是倾国倾城亦不为过。她腰间悬了一把古朴的黑色的长剑。这等姿容、这样的身手以及这样一柄剑,哪一样都足以江湖上留下踪迹。但是,整个客栈里却没人叫得出她的名头。
女子旁边是一位穿黑衣的瘦弱公子。他有一张清逸俊美的脸,剑锋般的眉毛下是一双清冷孤傲的眼睛。那眼神过于锐利了,以至于他整个人都显得冰冷刚硬。他没有带兵器,即便身边有人显露出那样的武功,仍不动声色,显然是见惯了。但他的身上却没有一丝江湖的味道,就像个见过世面的世家子弟。
他的另一边坐着一个高大英挺的蓝衣男子,腰间别了一把折扇。他好似感觉不到周围的变化,只低着头吃桌子上的饭菜。
孟归云走过去,抱拳道:“抱歉,舍妹顽劣了些……”
红衣美女没有等他说完就不客气地问:“你还要吗?”
孟归云愣了一下才知道她指的是自己隔空托起的酒水。他知道任谁平白被泼了酒水都是要生气的,而且清楚自己断没有她这般隔空托酒的能耐,只能说:“请姑娘高抬贵手,将这酒弃了去。我再点酒来向姑娘赔罪。”
“不必。赔罪的话,要她来!”美女说着,蓦地抽出一只玉手来,指住了孟芳。孟归云见她就这样单手托了一整坛的酒水,丝毫不见吃力,唯有暗暗叫苦。
这时,一旁的黑衣公子开口道:“悠潋,算了。”他说话的时候,眼神柔和了些,经年累月形成的高贵与温和就显露出来,令人一见而不能忘。
但,令孟归云吃惊的还是他对女子的称呼——“悠潋”——敛香阁的悠潋姑娘,奉夜教的赤门门主。能这样对她讲话的瘦弱公子,怕是只有奉夜教教主剑自鸣。说起来,剑自鸣正是这次武林大会的主角之一。奉夜教出现在这里绝不奇怪,奇怪的是,他竟然敢只带两个人来参加武林大会。
红衣女子正是季悠潋。她听了剑自鸣的话,随手将酒水抛撒开。眨眼间,客栈里食客的空酒碗里都注入了酒水。片刻之后,四周零零散散地响起几声喝彩,却没有几个人敢喝杯中的酒。
孟归云转而对剑自鸣施了一礼,道:“多谢自鸣公子!”
剑自鸣淡淡地回了一句“不客气”。
孟归云以为事情可以就此了结,不料孟芳跳到他身边,指着剑自鸣的鼻子嚷叫道:“你,把曲大哥交出来!”
孟归云立时觉得头大,他已经注意到季悠潋皱了眉头。
剑自鸣笑着摇摇头,疲倦的病容中浮出一点点无奈,更多的则是胸有成竹、气定神闲。
孟芳不由地一愣,只觉得眼前这人说不出地好看,张牙舞爪的气焰立时被压了下去,指着人家的手指也收了回来。
“他不在这里。”剑自鸣对她说,“即便在,也是想留便留想走就走,由不得别人干涉。”
“可是、可是……”孟芳犹豫了又犹豫,终究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你这么好看,曲大哥最喜欢的一定是你!”
剑自鸣眼中的精光晃了一瞬,接着,他笑了,说:“多谢。大小姐郁积心肺,若不介意,可否交由在下把把脉?”
孟归云方要谢绝,就见季悠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她显然是想要阻止。剑自鸣对她笑了一下,轻声劝慰道:“不碍事。”这时候,孟芳已经把手递了过去。
孟归云眼睁睁瞅着剑自鸣白皙修长的手指搭在孟芳皓玉般的腕子上。剑自鸣闭上眼睛,微微凝眉,极是专注。孟芳的脸红得像能滴出血来。
不多久,剑自鸣放开手。一旁着蓝衣的男子便从行囊里翻出了笔墨纸砚。季悠潋卷起袖子,以桌上的茶水研磨。
剑自鸣提起笔来,略微屏息,挥毫落墨犹如持剑演练,笔锋翻转间剑气纵横。
孟归云不自觉地屏息凝神,全力揣摩。他使剑使了二十多年,对剑招极敏感,因而不得不承认,剑自鸣的一举一动都韵了剑势。不必剑自鸣出招,他已甘拜下风。
剑自鸣写完方子,提起纸来,掌心运了内力在反面一抹,墨迹立干。他的动作洒脱自如,俊逸非凡。孟芳怔怔地盯着他看,竟忘了伸手去接。孟归云尴尬地接过方子去,一面道谢一面决定:这上面的每一道笔画都是剑招,一定要留着好好研究。要不要照着这个方子给孟芳抓药倒不重要了。
季悠潋亦以内力烘干砚台,将纸笔一同收了起来。剑自鸣淡淡地同孟归云兄妹道别。之后,奉夜教一行三人离开了客栈。
他们在小镇里转了一会儿。蓝衣男子轻声叹道:“给他们点东西看看,就知道不该跟着了。唉……”季悠潋一笑,说:“有任门主作保,我们可以折回去了。”剑自鸣点头。
剑自鸣出行时就做了万全的准备,带了武功最好的季悠潋和任苍澜通行。无论前方等着他的是恭维还是陷阱,总能保证自己的人全身而退。是以,他们没有刻意隐瞒行踪。一来是作为武林大会的主角,没必要躲躲藏藏,再者,剑自鸣的身体已不能经受风餐露宿。可是,总有人要跟着他们寻麻烦。甩掉几波人之后,剑自鸣坦言:以自己和季悠潋的相貌,不易容怕是没法低调行事,只得找个机会告诉别人——他们惹不起。于是,几人借着孟芳提供的机会略微施展了一下,便再没有人偷偷尾随。
他们早就订好了客栈,确定没有人跟着便回去休息了。
季悠潋给剑自鸣泡好药茶,看着他在床上躺下,问:“还是没有胃口,睡不着?”
剑自鸣苦笑着点点头。他已经有小半月不能正常入眠了,只是,今天格外疲惫,也愈发排斥入睡。他说:“我心情不好。”
季悠潋眼波一转,已然明了。她回应他道:“曲放忧陪着傅冰烛赴这武林大会,已经在路上了。”
“天下美人如云,见了孟芳,我才知道他为什么选傅冰烛。那人也是一门之主,而且,听闻剑法颇佳。”
“有几个人的剑法能强得过你?”季悠潋问。
剑自鸣继续苦笑:“就是这张脸,便没有几个比得过的。”
季悠潋轻叹一口气。曲放忧非得从与他暧昧的一干美人中选了最像剑自鸣的来喜欢,不是掩耳盗铃么!她才不在乎傅冰烛发觉了没有,是什么想法,只问剑自鸣:“你没有胃口,晚饭交由我准备吧。”
剑自鸣无奈地说:“你做的饭,我怎样都是要吃的。”
第30章
六月二十八,奉夜教一行三人抵达快刀门。周正端着一张笑脸接应。快刀门已经入住了各路人马,为免冲突,他将三人引入一个偏远僻静的别院。接下来的一整天,除了按时来送饭菜的下人,再见不到其他人。任苍澜打趣说:“若不是我里里外外地翻了好几次,真要以为咱们被软禁了。”
季悠潋捏着紫门送来的讯息,笑道:“真是软禁了才好。叶杳雨和柳驿尘正往这边来呢。”
剑自鸣轻叹一口气,问:“当真没有可疑的人?”
自从那场大病之后,剑自鸣已将奉夜教内务尽数交与季悠潋。季悠潋为了让他省些心思,便只拣他可能有兴趣的告诉他。这两年来,剑自鸣关心的只有一件事——武功高强行事奇特的外族人。连这次出行,他都考虑了将要与那些人对峙的情况。季悠潋于是回答:“我也觉得他们会在武林大会搅和一下,可是,这两年多都没有半点风声,他们会不会已经不打算来了?”
“不会。”回答她的是任苍澜,“冥泠的宫主是个疯子。”
剑自鸣没想到任苍澜会说出这样的话,目光略带询问。任苍澜解释:“当年,前教主和夫人吵架的时候,夫人气恼了曾说:若不是为了躲一个疯子,断不会嫁给他。却没料到教主是另一种疯子。”
“照你说,动了感情的人,岂不都成了疯子?”剑自鸣问。季悠潋不再说话。任苍澜叹一口气,说:“你觉得呢?曲放忧在赤霄,唐素韵行踪不明。巩老爷子都说你疯得太厉害,连命都不想要了。”
剑自鸣笑了一下,说:“既然如此,我先休息一下。”说着,他便从怀里摸出一根三寸长的银针,随手将之刺入自己的睡穴。一路上,剑自鸣只能通过这个方法睡觉。季悠潋和任苍澜只得由着他。
任苍澜问:“让他睡上一整天?”季悠潋点头。
武林大会召开当日,季悠潋将银针从剑自鸣的睡穴取出来,然后送上一小碗药粥。剑自鸣喝过粥,简单梳洗过,就奔赴会场了。
曹一彬将武林大会定在快刀门的聚义厅。厅堂颇大。大门敞开后,直冲着三面坐席。
剑自鸣作为武林大会的发起人之一,被安排在主席上。他戴银发冠,穿着纯白的深衣,外边披黑色长衫,掩了身形,便不在给人病弱之感,只余丰神俊朗、玉树临风之态。
剑自鸣左右两侧,坐着季悠潋和任苍澜。季悠潋穿了暗红色的长裙,外罩金色轻纱。任苍澜穿浅青色的丝绸长衫。两个人都作奉夜教内正式集会的打扮。是以,进入大厅的人,每每看到他们,总会驻足片刻。一来是惊叹剑自鸣与季悠潋的美貌,二来是猜测任苍澜的来历。
剑自鸣轻声问任苍澜:“苍澜,你说任叔叔会不会跳出来,指责你我激进。”
“历届蓝门主在位时均不可下阴山,你这个例,破得有点过。”任苍澜答,“不过,我爹既然出了阴山,就不会再管奉夜教的事情。若他真的冒出来,我就把门主的位子还他。”
季悠潋听到此处,忍不住笑了,说:“有你这句话,他就是来了,也不敢露头。”
“也不尽然……”剑自鸣说着,转头去看季悠潋。视线无意间扫过大开的门,以及鱼贯而入的人群,锁住了某个身影,便再也动不了了。
门外,是赤霄门的人。他们穿着暗红色的衣裳,衣襟上绣着火焰般的的黑云。
赤霄门门主傅冰烛正被周正引入门内。他一边同周正客套,一边频频笑着回应身边的人。全然不是江湖传言中傲然不羁、冷若冰霜的做派。
他身边的男人,穿了一身极不起眼的天青色长衫,依然没有带刀。他正手舞足蹈、眉飞色舞地讲小段子逗傅冰烛笑,明朗的眉宇间俱是宠溺。
这时候,聚义厅里的坐席已满了大半,各门派的人都在说话,有打探动向的,套近乎的,聊天的,无所事事甚至找事的。这些声音足以盖过曲放忧同傅冰烛的对话。可是,剑自鸣看得清曲放忧的唇形。曲放忧在说:冰烛,你再这样笑下去,可就输定了。
剑自鸣感觉得到季悠潋的视线。他知道她的脸上一定满是担忧。他觉得自己不该再让她费心思,却怎么都移不开目光——曲放忧在别人身边的时候,竟然是这样子的。
曲放忧刚好讲完了一段,喘气的功夫里,不经意地抬头扫一眼先到的江湖人士,一不小心,就看到了剑自鸣。
他们隔着有三丈远,中间人头攒动,但就从视线相交的这一刻起,周遭的一切尽皆远去。
傅冰烛发现了曲放忧的异常。他随着他的视线,看到了剑自鸣。傅冰烛不认识剑自鸣,可是,放眼江湖,这样好看的男人怕也只有剑自鸣了。然后,他注意到紧盯着剑自鸣的季悠潋。他觉得,这样漂亮的一个女人,在这种场合,这样紧张地盯着一个只喜欢男人的男人,已经算是失态了。是以,他不敢再看曲放忧,他怕自己像她一样失态。
这时候,曲放忧根本无暇顾及其他。他发现剑自鸣的脸色并不很糟,人却比他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要瘦……
不过是一吸一呼的功夫,剑自鸣便觉得眼前略一模糊,紧接着视野一花,面前已是曲放忧皱紧了的眉头。
曲放忧正躬下身,抬起右手,屈了食指,用指节轻轻抹过剑自鸣的脸颊。
直到看到曲放忧指节上的水迹,剑自鸣才蓦然惊觉——自己哭了。而曲放忧,直愣愣地看着那点水痕,一脸的疼痛、诧异,茫然无措。
门外忽地传来细密琐碎的利器破空之声。难以计数的绣花针密密麻麻地疾射进来。
曲放忧立时惊觉,叫了一声“冰烛!”,冲回来处。
剑自鸣眼前蓦地一空。
第31章
剑自鸣眼前蓦地一空。
厅堂内站得靠外的人早已中招,只是细针飞得太快。中招者尚不及反应便已倒地。然而,在他们倒地之前,飞针已笼罩了整个聚义厅。
主座的位置最为靠里,因而射到这里的只有飞得较高的针。即便如此,也是极难招架的。
剑自鸣看着曲放忧用银刀划开针雨,冲向傅冰烛,一时间竟然忘了躲。
季悠潋已然拨开了射到自己身前的细针。从针上所带的力度判断,发出这一把暗器的人,内力修为登峰造极。她见剑自鸣一动不动,再欲替他拨开细针已然不及。她于是运功发力,整个身子横飞起来,右肩坎坎截住了射向剑自鸣的三枚飞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