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唯曦眨了眨眼睛，神情却没多大变化。

“我不知道你自己有没有察觉到，你身上有一股十分强大的灵力。”陌暄顿了一顿，解释道：“五界生灵修炼，其实最重要的一条便是修灵，灵力越强，能力便也越强。但天地之间所有生灵皆有灵力，却深浅有别，凡人食五谷杂粮，是以灵力最为浅薄，妖魔则不同，它们的灵力与修为息息相关，灵力越强，修为越高深。”

“所以，景辰便要吸食我身上的灵力？”

陌暄点头，却忽然觉得不对劲，陆唯曦的反应似乎太平淡了，他愣愣地盯着陆唯曦苍白的脸庞，忍不住问道：“你早就知道？”

陆唯曦苦笑道：“我自小就与别人不同，从未生病，总能逢凶化吉。梅州城瘟病泛溢，我日日与染病的父母相处，却完好无损……就算是个傻子，也会心生疑惑……”

陌暄怔了怔，道：“我一直以为你不知道。”

陆唯曦沉默了许久，久到陌暄以为他又睡着的时候，忽然听到他淡淡地说：“其实以前只是怀疑，知道真相却是在长乐镇。那日在长乐镇，我偷听到你们的谈话……”

陌暄一怔，立刻反应过来，他所指之事，应是那日在长乐镇的客栈后院，他和紫漠说的那一番话。想起那日紫漠当面揭穿他想利用陆唯曦的事，不禁一阵愧疚。他原以为陆唯曦什么都不知道，想不到他竟然心如明镜。他讪讪地望着陆唯曦，叹道：“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陆唯曦摇了摇头，道：“若当日你便告诉我我能帮上符晗，我一定会答应。”

陌暄苦笑道：“我不知道若是用你的灵力救了符晗，对你会不会有损害，所幸当日紫漠阻住了我。”

提及紫漠，两人同时沉默了。陌暄暗怪自己不该多话，他垂眼看着躺在怀中的陆唯曦，他的脸色苍白犹如透明，五官精致漂亮，漆黑柔软的发丝随风飘散开来，仿若不是世间之人。虽然面上的表情很平静，但他眼中却浮动着雾气一般的悲伤……陌暄看得心中一动，不由得紧了紧自己的手臂，用另一只轻抚着他的肩膀，道：“我跟你讲讲我师父的事吧，我师父很厉害的，这世上几乎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

“他应该会知道我身上为什么会有这灵力吧……”

陌暄一愣，随即答道：“他应该知道。”

陆唯曦又沉默了。

“唯曦，别睡……”

“我没睡……”陆唯曦轻轻动了动身子，声音变得极轻，“陌暄大哥，我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陌尘他……早就不在了……”

轻抚着陆唯曦肩膀的手一顿，隔了好一会儿，陌暄才道：“我知道。”

陆唯曦有些意外：“你知道？”

“这段时日，我离开符府，回了一趟梅州。为了调查陌尘的死因，才在梅州多滞留了几日。”

“所以……”陆唯曦轻轻问：“你也知道陌尘的死与我有关？”

陌暄苦笑道：“与你无关。”

陆唯曦的眼睛渐渐闭上，说话如同吐气：“若不是我，他不会被杀……”

陌暄叹了口气，道：“不是你想的那样。陌尘自小就好强，当初师父收我为徒，他就心生不满。当日他抓了你去，便是想得到你身上那股灵力，以便让自己长生不死……”

陆唯曦心口一凉，连话都说不出来。他原以为，陌尘是被魔物附了身才会对自己动手，现在想来，其实与魔物无关，他当日所作所为，与景辰如出一辙。呵，原来每个人亲近自己，都只为了这不知从何而来的灵力。他轻笑一声，带着几分苦涩和几分绝望，几不可闻地喃喃道：“也不知道，那些亲近我的人，有几个是真心，又有几个是为了这灵力……”

他的声音悲戚绝望，令陌暄没来由地一阵心疼，隔了好一会，他伸手轻轻握住他的手，道：“不管别人怎么想，至少，我会对你真心实意，绝不会再骗你。”

陆唯曦轻轻一笑，没有再说话。

“师父……”

才从灵鹤身上下来，陌暄便抱着再度陷入昏迷中的陆唯曦，急匆匆地冲进屋里。

屋中静悄悄的，空无一人。陌暄顾不得那么多，将陆唯曦送进房中，便在出了屋子，四处寻找。但他将屋子前前后后里里外外找了个遍，仍旧没看到人。

陌暄一阵心慌，回到房中坐在床边，眼见陆唯曦的气息越来越弱，他只好扶起陆唯曦，将自己的灵力源源不断地灌给他。

“简直胡闹！”

陌暄模模糊糊地听到一阵吼声，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人拉着手臂一把扯开。他眨了眨眼，总算是看清了眼前的人，不由得一怔：“师父。”

站在他面前的，是个白发白须的老者，此时正肃着一张脸，似乎很生气。他一把将陌暄拉到椅子上坐下，语气沉沉地道：“你怎可将自己的灵力灌入他人体内？”

陌暄苦着一张脸：“可是我若不这么做，唯曦他……师父，求你救他……”

老者冷冷地看他一眼，走到床边，仔细看了看陆唯曦，忽然皱起了眉。他迟疑了一下，伸手按住陆唯曦的眉心，聚了一团灵气在指尖，微微施力，欲将灵力输给他，却不料陆唯曦眉心忽然金光一闪，硬生生将他的指尖弹了回来。老者倒也不意外，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陆唯曦，只见他额头金光闪烁，一只金色的鸾印在眉心处若隐若现。

陌暄看得呆了，愣愣地问道：“师父，这是怎么回事？”

老者愣了半晌，才道：“你先回房休息。”

“师父？”陌暄有些不解，想追问，却被师父严厉的目光给瞪住，只好垂首道：“是。”

陌暄这一日一夜为了陆唯曦心力焦悴，回到房中想躺下来休息，却怎么也睡不着，反而越躺越清醒，脑中尽是陆唯曦的事。他原以为向来神通广大的师父一定有办法救陆唯曦，但他离开师父房间时，分明看到师父脸上为难的神色……

这么想着，他再也躺不住，起身去了院子里。

天色渐晚，山上的夜透着一股凉意。陌暄静静地坐在院中，看着那间透着火光的房间，压抑不住心头的慌乱。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房间里忽然传来声音：“进来吧。”

陌暄愣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是师父叫他进去，便起身进了房间。

房间里的桌上放着油灯，微弱的灯光照在陆唯曦脸上，衬得他苍白的面孔透着暖光一般。感觉到陆唯曦的气息稳定，陌暄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看向坐在一旁的老者，道：“师父，他没事了？”

老者淡淡地点点头。

陌暄一阵欢喜，道：“多谢师父。”

老者哼了一声，道：“我什么都没做。”

陌暄不解地看着他。

“他根本不需要人出手相救，因为他根本就不会死。”

陌暄一怔，“什么意思？”

“他并非普通凡人。”

“师父指的是他身体里的灵力？”陌暄皱眉，道：“他的灵力被一只狐妖吸食了大半，所以才会昏迷不醒……”

“一只普通狐妖，根本不可能伤他分毫，被狐妖吸食去的那点灵力，根本微不足道。他的真身尚未苏醒，所以才会晕迷。”老者说着，看他一眼，道：“你修行多年，竟连他的来历都看不透？”

陌暄一怔，瞪大眼睛盯着陆唯曦，惊道：“真身？莫非他……不是人界之人？”

老者沉默了许久，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道：“你看不透他的真身，倒也实属正常，因为五界之中，极少有人知道。”

陌暄隐隐觉得老者话中另有玄机，问道：“师父的意思是，他的真身极其神秘？”

老者又是一阵沉默，过了许久才道：“他的真身，乃是神界天后的灵宠。”

第二十三章

陌暄浑身一震，瞪大眼睛难以信置信地盯着老者，“天后的灵宠？”

老者轻轻点了点头，又缓缓道：“天后的灵宠，乃是神界最神圣的金鸾，此金鸾天生拥有至高的灵力。天后将这灵宠当作爱子一般抚养，就连天帝也待它如亲子。”

陌暄的心情已经不是震惊两个字能形容的，他完全没想到，陆唯曦的真身，竟这般神圣。但既然如此神圣，它又为何化作为人身？

“它之所以会化作人身，皆是天后所为。”

“天后不是待它若子？为何……”

“当年神魔两界大战，金鸾被派去与魔族大战，最后与魔将同归于尽。天后得知此事，心痛难当，天后不忍看他魂飞魄散，便将腹中之子的灵力抽出一半，锁住他的魂魄，并送它入人界养魂，原是想等到它魂魄稳定时再将他接回神界，却不料这其中出了差错。”

“出了什么差错？”

“天后为了救金鸾，动用尚未出世的孩子的灵力，却改变了那孩子的命轮。”

“命轮？”

“所谓的命轮，即神的寿数。神界之神，从孕育之日起便拥有自行生成灵力的灵之源，而当日天后所为，无意之中是自己腹中孩子的灵之源转移到了他身上。”他停顿了一下，解释道：“那孩子是天帝之子，他没了灵之源，只能靠自身修行获得灵力。而灵力，乃是影响神族寿命的重要因素。所以那孩子虽身而为神，却只有人类的寿命。”

陌暄几乎不敢相信瞪大了眼睛，他愣了好一会，才道：“如此说来，唯曦身上的灵力，不是他自己的，而是天帝之子的？”

“是的。”

“天帝之子唯有收回他自己的灵力，才能恢复自己的命轮？”

“不错。”

“那……唯曦会怎么样？”

老者想了想，道：“他之所以还未恢复真身，便是因为他魂魄未定，所以他的灵力一旦受损，便会昏迷不醒。若这灵力没了，他也许会魂飞魄散。”他说着轻叹一声，“这就是所谓的天命，更改不得，否则一切皆乱。”

陌暄皱起眉：“那神界太子，必然有一天会找来……”他嘴里喃喃说着，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浑身猛地一震，脑中立刻印出一个人的名字——紫漠。那个他看不透来历却又无比强大的人，莫非……

老者思索了片刻，道：“他会找来的可能性不大能。”

“为什么不可能？”

“当年天后擅改天命，犯下大过，被天帝驱逐出神界。天帝深恐太子追究其母的下落，将这件事保密不宣，神界太子根本不可能知道这件事。”

陌暄有些意外：“既然这件事秘而不宣，师父是如何知道的？”

老者叹了口气，道：“多年前，我游历之时，曾与天后有过一面之缘。”

陌暄又是一惊：“天后竟也在人界？”

老者淡淡地看他一眼，像是不愿多说，只道：“他已无大碍，明日你带他下山吧。”

陌暄有些意外，恳求道：“师父，不能让我们在这山上多住一段时日么？”

老者深深地看他一眼，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将他留在这里，便可以避免他被神界太子找到……”他说着摇头叹了口气，“你是修行之人，便该知道，天命不可违。”

陆唯曦没有料到，陌暄竟然将他带回了梅州。明明离开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如今回来，倒像是离开了几年。

看着梅州城中人来车往的街道，陆唯曦沉闷多日的心情终于有些好转，朝陌暄道：“看来看去，还是觉得梅州最好。”

陌暄笑了笑：“上次回来没有好好逛过，这回我倒是要多住些时日。”

陆唯曦微微一笑，道：“正好，可以多陪陪你爹娘，陌尘不在，他们一定十分伤心。”

陌暄听他提起陌尘，不禁一阵紧张，怕他又想起那些伤心事，便朝他看了一眼，见他似乎并没有怎么样，这才放下心来，道：“我先送你回家吧，你才刚好，在家里多休息几天吧。”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好。”

陌暄还想坚持，但陆唯曦已经转头走了，竟都没有道别。陌暄愣愣地看着他的背景，心情有些复杂。陆唯曦醒来之后，便有些不太一样，会说会笑，却总像是缺了些什么。他沉思了片刻，还是觉得放心不下，便默默地跟了上去。

陆唯曦哪也没去，沿途也没有东张西望，一路沉默着回了陆府。陌暄见他进去，才算放下心来，转身往自家方向走去。

陆唯曦进了屋子，只跟丁简交待了一声，便去了摆放灵位的祖屋。

因为父母去世不久，灵位才摆上不久，家中管家倒是没有忘记每日来烧香。陆唯曦踏进屋中时，一抹淡淡的檀香便钻入鼻孔。他默默地走到灵位前，拈了几支香，燃了之后插到香炉中，便退回到浦团上跪了下来。

陆唯曦跪在堂前，望着堂上摆得端端正正的灵位，灵位前的香炉里青烟袅袅，散发着淡淡的檀香。

当日紫漠不想让他伤心难过，提议带他出去散心，没想到这一走竟走了大半个月。父母去逝的伤痛虽然淡去，但此时看到父母的灵位，陆唯曦心底不由得还是有些难过。他出去走这一遭，经历的事情不多，却足够令他看清楚一些人和一些事，直到此时才发觉，原本这世上对自己好的，只有父母，只有他们，从未想过从自己身上得到些什么。若是可以，他宁愿自己只是个什么都没有的平凡人，像所有平凡人家的孩子一样，孝敬长辈，娶妻生子，平平淡淡地过一生。

只是，如今他已不可能再欺骗自己去做个平凡人，他有要还的债。

陌暄并不知道，那日在灵台山，他就早已苏醒，陌暄的师父一定是知道他醒着，才会将天后与金鸾之事讲得那般详细彻底，陌暄的师父是想提醒自己，自己欠神界太子的，终归有一日要归还于他。他早已猜到紫漠并非凡人，再思及往日种种，便能推断，紫漠就是神界太子。在长乐镇时，紫漠曾说过，他不是凡人，却与凡人无异。他的意思是，他虽不是凡人，却只有凡人的寿命么？

陆唯曦在祖屋中一跪就是大半天，直到傍晚府中的老管家回来，听闻他回府的消息，便立刻赶了过来。

老管家走到祖屋时，陆唯曦仍旧跪着，他虽然跪了大半天，但背脊仍旧挺得笔直，只是背影却显得有些消瘦。

管家一脚踏进屋中，激动道：“少爷，您终于回来了。”

陆唯曦听到声音才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他看一眼已经走到跟前的老管家，微微一笑：“嗯。”

管家道：“我听下人们说，你已经跪了好几个时辰了，少爷先起来休息一会吧。”

陆唯曦轻轻地点点头，然后便站了地起来。长久的跪拜，令他双腿发麻，才迈开一步，便觉脚下一软，若不是管家眼疾手快扶住他，他就直接摔到地上了。

“陆伯……”走了几步，陆唯曦忽然开口。

“少爷有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