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辰捏紧了手中的酒杯，喃喃道：“是他先放弃的，我不想再为难于他。”

陆唯曦怔了怔，想来，符晗必然是真的看得通透了，才会说出这番话吧。人和妖，本就不该在一起，一个有千年寿数，一个却活不过百年；一个拥有不老之颜，一个却要经历生老病死……若真的在一起，景辰要为符晗付出的，又何止是千年修行。

就在两人陷入沉默的时候，酒楼外不远外一棵古树底下，正站着一高一矮两个人影。

矮的是个蓝袍少年，虽然生得俊俏，眉眼间却张扬肆意，乌黑的眸子里，全然没有少年的青涩率性，而是沉如深海，让人望而生畏。那高些的也是一身黑衣，明明看起来年纪大些，但神情却十分谦恭。

少年遥遥望着远处窗内的两个人影，眼中闪烁着兴奋的神采，道：“你说的便是那个人？”

黑衣男子谦恭有礼地回答：“回少主，正是他。”

少年嘴角勾起邪笑，道：“真没有想到，我与他相处了那么些日子，竟未曾发现他身上竟潜藏着如此巨大的灵力。”他沉吟了片刻，“难道那日在长乐镇，他竟未曾被狐妖的结界所伤……呵……”

黑衣男子道：“少主的魔力已恢复大半，只要将他的力量化为己用，便能即刻返还魔界。”

少年邪笑着道：“我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黑衣男子沉默了一下，提醒道：“他虽只是凡人，但……但属下查到，他身旁有一个十分厉害的人，是神界太子。”

少年垂下眼帘，伸出自己手掌探究似的看了看，挑一丝玩味的笑：“我倒是想看看，是神界太子厉害，还是我这魔界少主厉害。”

“少主，不可冲动行事。”

“放心，你家少主我不会再犯傻，又让自己失了魔力。”他抬头看一眼远处坐着的两人，嘴角勾出一抹极深的笑意，道：“你在此守着，我去找他。”

知道景辰已经做了决定，陆唯曦便也不打算再多管闲事，缓缓起身，道：“我走了。”

景辰缓缓点点头，待他走开了两步，忽然道：“陆唯曦……”他压低了声音，“若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陆唯曦脚下一顿，沉默许久，才一字一字道：“只要他待我一心一意，我决不会放弃。”

景辰苦涩地一笑：“我初见你时，只道你是个养尊处优的富家子弟，身无长物，没想到竟能从你嘴里听到这句话。”他停顿了一下，“我真羡慕紫漠。”

陆唯曦没有回头，所以景辰看不到他脸上悲伤的神情，更加不知道他此时心底所想：若紫漠待我有你待符晗一半真心，该多好……他缓缓抬起步子，一步步朝门外走去。

不想还未到门口，便一个冒冒失失的身影撞上。

“对不起对不起……”那人连连道歉，“你没事吧？”

陆唯曦站稳身子，摇摇头道：“没事。”说完之后才看清眼前的人，不由得一愣，“龙潜？”

龙潜抬起头来，睁着乌黑的大眼睛，惊喜道：“陆大哥，怎么是你？”

“和一个朋友来这里坐坐……”陆唯曦说着，忽然想起来，龙潜其实也是认识景辰的，只是龙潜所见的，是还身为狐狸的景辰。于是道，“是景辰……”

龙潜似乎一点都不在意景辰的事，眨眼笑道：“我还以为是紫漠呢，你们两个不一向形影不离的么？”

陆唯曦的心口揪起来，硬扯出一丝笑容：“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无聊呗，这两天我那个朋友出门办事，我快闷死了，就四处溜达，没想到会碰到陆大哥。”他转了转眼珠，拉起陆唯曦的手，恳求道：“不如陆大哥陪我四处逛逛？”

陆唯曦拧着眉，为难道：“但我还有些事情要办……”

龙潜摇着他的手臂撒娇道：“求求你啦，不会耽误太久的，我一个人太无聊了。”

陆唯曦看着他可怜兮兮的模样，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好。”

陆唯曦跟在龙潜身后，见他像个小孩子一样在街道上东看西看，兴致高昂的模样令陆唯曦跟着心情好转。

“陆大哥，吃这个。”龙潜不知从哪里买了两个糖人，自己拿着一个舔得津津有味，将另一个递到陆唯曦面前。

陆唯曦怔了一下，才讷讷地接过来拿在手中。

龙潜睁着亮晶晶的眼睛期待地望着他：“很甜的。”

陆唯曦很想告诉他自己不是小孩，不喜欢吃这个，但看到他期待的目光，只好将糖人放到嘴边轻舔了一下。

冰凉的甜味顺着舌尖扩散，与记忆中小时候第一次吃到的味道十分相似。第一次吃到这个，还是许多年前，他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音，被母亲牵到街上，看到造型各异的糖人，不免十分惊异和向往，待到从做糖人的老爷爷手中接过一个，放到嘴里愉快地舔着，心里甚是满足。恍然间，人事变迁，时光不在。

龙潜见他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悲伤，不禁有些纳闷：“不好吃么？”

陆唯曦摇摇头，喃喃道：“好吃。”

得到肯定的回答，龙潜很是高兴，拉着他的手继续往前走。

不知不觉，竟也逛了大半日。被龙潜拉进街角的一家面摊时，他也未曾反对。

面摊老板将两碗面放到两人面前，龙潜朝陆唯曦嘻嘻一笑：“这家的面很好吃哦。”

陆唯曦习惯性地一笑，拿起筷子正要吃，忽然听到一个声音急吼道：“不能吃。”话音落下，景辰忽然出现在眼前，一抬手便将那碗面扫到地上。

陆唯曦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景辰拉到身后。而后陆唯曦便看到了龙潜不一样的表情。原本天真率直的神情全都褪去，此时少年青涩的脸庞上，竟笼罩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深沉与暴戾。

“龙潜，你……”陆唯曦本想问他为什么，却又闭了嘴，苦笑道：“又是一个……”

景辰推了他一把，道：“你快走。”

龙潜冷笑一声：“你们都走不了。”伴随着他的话语，一个黑影瞬时出现在两人身后。

景辰十分警觉，立刻化出一把长剑挡在身前，朝陆唯曦叮嘱道：“找机会逃走。”

龙潜脸上的笑意越发阴沉邪恶：“我本来打算放了你这只狐狸，不想你自己送上门来，也好，我是魔，无论什么样的能量，我来者不拒。”说着便抬起手掌，一阵黑色旋风从他的掌心卷起，猛然间犹如山洪般向景辰和陆唯曦狂暴地卷来。

景辰咬着牙在剑上架起结界意欲挡住那来势逃逃渔汹汹地袭击，但他本就有伤，加之修为恢复不久，根本不是龙潜的对手，不过片刻功夫，便已承受不住而口吐鲜血。

陆唯曦心惊胆颤，这种场面他还是头一次看到，他小心翼翼地看向景辰：“你……你还好吧？”

景辰咬牙说不出话来。

龙潜脸上的笑意更深也更残忍：“一只小小的狐妖，竟也敢与我作对。”他忽然将手掌一翻，那股吹向景辰和陆唯曦的狂暴烈风忽然转了方向。景辰正觉结界上的压力减少，下一刻却又感觉自己附着于结界的灵力竟被龙潜全都吸走，他顿时煞白了一张脸。

陆唯曦在一旁看得着急，眼见景辰的身形开始变幻，不禁咬了咬牙，往景辰身上一撞。景辰被么一撞，终于解了结界，却已经全身虚软无力，瘫倒在地动弹不得。

陆唯曦忙去将他扶起来，急道：“景辰，你没事吧？”

景辰惨白着脸，咬牙摇摇头，有气无力道：“你……你还不快逃！”

陆唯曦看看龙潜，再看看虽然站着没动但一脸戒备的黑衣男子，叹道：“我逃不了的。”

龙潜微微一笑：“说得没错。”

陆唯曦看向龙潜，努力让自己冷静，淡淡地道：“我知道你需要什么，你放了他，我便将灵力给你。”

龙潜歪歪脑袋，竟露出初时那种天真率真的笑容：“陆大哥，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陆唯曦暗自咬牙，面上仍是一派平静：“你若是不放他走，他只怕还要为了我继续与你纠缠，何必如此浪费时间。”

龙潜故作恍然：“陆大哥说得有道理，可是……”他眨着眼睛，故意停顿了一下，“我一点都不介意浪费这些时间。”

“你……”陆唯曦就算再能装，此时脸上也挂起怒容。

景辰虚弱地看他一眼：“若是早知道你惹上了这么厉害的人，我就不该多管闲事跟上来。”

陆唯曦抿着唇，眼睛有些发涩，他心底感激景辰来救他，却又不知道这个时候该说些什么。

虽然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但景辰面上的神情却十分淡然，他微微闭上了眼，道：“你别误会，我其实一点都不想救你，我只是……不想活了……”他说到后面，声音越发虚弱，只是语气里那种解脱之感，却是十分明显。

原来他想求死……陆唯曦望着他虚弱至极的面容，不禁有些心酸。他虽无法感同身受，却是十分了解景辰的心情。他为了符晗连千年修行都愿意牺牲，符晗却未能如他这般坚持，他心中绝望，所以明知龙潜十分厉害，却还是不管不顾地冲上来。他紧攥着景辰的衣袖，终于忍不住泪了眼眶，“你不能死，我一定会帮你说服符晗……”

第二十六章

龙潜在一旁冷眼旁观，轻蔑地笑道：“一只妖竟爱上人类，还为了个凡人丢了千年修行，如此败坏族类名声的事情，妖界那个饭桶妖王竟不管不问，还真是让人替他汗颜。”

陆唯曦听他如此贬低景辰，不由得一阵恼怒，他看了一眼景辰脚边的那枝短剑，迅速伸手将那剑捡起来紧紧握住，起身朝龙潜冷笑道：“你不是妖王，有什么资格管妖的事？”

龙潜眯起眼：“我堂堂魔界少主，还不屑去管妖怪们的闲事。”他的目光扫过陆唯曦手上的剑，挑起眉：“你莫不是以为你手中的剑可以对付我？”

陆唯曦摇摇头：“我从来没想过用它来对付你……”他说着，暗暗调整了剑刃的角度，故作冷静地道，“这柄剑是用来杀我自己的，只要我死了，你就是不到你想要的灵力了。”他话未说完，已将剑尖用力往自己胸口扎去。

他手上的剑尖已抵到胸口，忽然间了一阵疾风卷起，陆唯曦还未来得及反应，只觉得手上一麻，手中的剑应声而落。原本站得离他并不近的龙潜，竟在眨眼间已经到了他跟前。明明比他矮上一截，站在他面前却气势凌然，让他觉得极为压抑。

“陆大哥，你太小看我了……”龙潜脸上浮着邪气的笑容，“在我面前，你就算想死也死不了。况且……你搞错了一件事情，我要的不是你的灵力，而是……你的心脏。”他一边说着，一只手已经慢慢地伸陆唯曦的胸口，骨肉生作的手指忽然之间变成了尖锐的利器，一点点扎进皮肉，一股仿佛染毒的黑色血液顺着他的手指流了下来，瞬间染黑了胸前洁白的衣襟。

硬生生的疼令陆唯曦白了脸，咬着牙全身颤抖，却完全没有办法挣扎。虽然明知是濒死的时刻，他脑中却闪过许许多多的生活片断，最后定格在紫漠的脸上。他明明应该怨恨紫漠对他的欺骗，但到此时此刻，他唯一想到的竟是，若自己死了，无法将紫漠的灵力归还于他，他是不是就活不长了？

不，我不能让紫漠死……这念头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给了他无尽的勇气，他狠狠咬着牙，艰难地伸出双手抓住龙潜已刺入他皮肉的手，想阻止龙潜的动作，但是心口有疼痛越来越剧烈，纵使手上想使力，却怎么也使不出来。

景辰在一旁眼睁睁看着，心里焦急却十分无力。他本来就失了千年修行，又被陌暄一剑砍伤还没恢复，方才又被龙潜吸了大半灵力，此时强撑着没化出原型已是不易。

他艰难地动了动，忽然化作一只白狐，灵巧地飞身跃了过去，张嘴咬住了龙潜的胳膊。被龙潜一掌拍开时，景辰早已不知道疼痛的感觉，他闭着眼，等待着死亡的降临。没想自己竟会用性命去救陆唯曦，这一点连他自己都意外，他虽然想寻死，却也不想死得这么痛苦。

呵……大概是羡慕陆唯曦吧，自己和符晗没有好结局，却妄想着要陆唯曦和紫漠有一个好结局。

预想中重重摔到地上粉身碎骨的结局没有等到，却是半途被被人用衣袖卷了起来，抱进怀中。

“幸好我及时，不然小狐儿你的性命今天就交待在这里了。”一个略有些慵懒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景辰却已没有力气去思考这声音属于谁。

龙潜被景辰重重咬了一口，才一掌拍开，忽觉面前一阵疾风扫过，定神时，才看到已经昏厥的陆唯曦被紫漠拥在怀中。

清祀抱着白狐走到紫漠身边，惊诧地望着龙潜，道：“你的魔力竟然恢复了？”

龙潜冷笑一声：“若是等你给我弄到解药，恐怕我头发都白了。神界的神，都这么无用么？”

“你……竟敢生吃人心？”清祀震惊地看着陆唯曦胸前的伤口，再难以置信的望向龙潜，脸色变得十分难看。生吃心脏虽然是提升能力的最快捷方式，却是五界里最大的禁忌，这种极端的修行之术，会带来无法预计的惊人后果。

龙潜打断他的话：“人类生吃人心，最可怕的后果不过是堕入魔道。我已经是魔，又何必惧怕这种后果。”

清祀怔得说不出话来，他已隐约明白，那种可怕的后果是指什么。此前他与龙潜一同去处理临界门之事，龙潜被临界门的力量反噬，失了魔力。龙潜虽身为魔界少主，行事极端，却并不是残暴。但此时的他，目光已隐隐暴露出凶残和暴戾，看来这便是生吃人心的后果。

“无需与他多言，走吧。”紫漠替陆唯曦医好了伤口，朝清祀丢来一句话，抱着陆唯曦便要走。

龙潜忽然身形一闪，迅速掠到他面前挡住他的去路，邪笑道：“不知道神族的心脏，比之于凡人，会不会更好？”

紫漠一心只想着带陆唯曦回去休息，根本连他说了什么都没听清，只冷着一张脸，道：“滚开。”

龙潜额上青筋一跳，狠狠地道：“当年神魔大战我与你都未出世，没有赶上那场战役，不如今日我们来比试一场。”他的语速不快，手上的动作却是极快。几乎在眨眼之间，就化出一柄墨色的长剑刺向紫漠。

紫漠眸色一沉，身影一身，侧身躲过他的攻击，衣袖一摆，将那带着强大魔力的剑拔了开去。剑上所附的强烈剑气落在别处，瞬间将街角的一所房屋震得粉碎。

如此强大的攻击被紫漠如此轻易的化解，龙潜却毫不沮丧，他是一个闪身，挥舞左袖，宽大的袖袍卷也一道道强劲的疾风卷向紫漠，随着劲风卷来的，是夹杂在风中轻绵不绝的火球。

紫漠此时才知道，他刚刚那一剑不过只是虚招。眼见无数火球朝自己飞来，本想闪身躲开，无奈那火球太过密集，他唯恐火球伤了陆唯曦，只好站着不动，架起灵盾抵挡着火球的攻击。无数的火球撞在灵盾上，往四面八方弹了出去，不多时，这寂静的街角已是成了一片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