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茫然的抬头，看见是他，想起刚才那句“牺牲所有”，心中顿时一阵刺痛，猛然上前狠狠地抱住了李元吉。

李元吉一惊之下竟忘记了挣开，只呆呆地任他搂着，紧得插不进一丝缝隙。

这久违了的拥抱呵！

李世民埋头在元吉的颈侧，深深地吸进他的味道，眼中慢慢充上血色和水色，就在那水色即将掉落的时刻，李世民却又猛然推开了元吉。

“元吉，原谅我，我不能放弃。”

不待李元吉有所反应，李世民掉头便走。

李元吉愣了半天，渐渐明白话中的意思，苦笑一声，抬手捂住自己泛出水珠的眼睛，低声骂了句，“混蛋！”

太子进了宣政殿，皇帝已经在看折子了。

李建成并不出声，只默默地站在一旁。

皇帝看完了折子，抬头道，“这些都是你批过的折子，朕看了，不错。”

“多谢父皇夸奖。”

皇帝起身招了招手，李建成便上前扶着皇帝，道，“父皇您最近身体不好，若是不放心儿臣，就让丞相他们多帮臣儿看着，何必亲自劳神？”

皇帝拍了拍他道，“朕不是不相信你的能力，就算现在朕把政务全都交给你，朕相信你也能处理的很好。只是做皇帝，不是仅仅会处理政务就可以的。”

“是。”

“要想做皇帝，首先要能做上皇帝，其次要坐稳皇帝，最好才是做好皇帝。朕相信你会是一个好皇帝，只是……”

“建成明白。”

皇帝点头，“明白就好，朕让欧阳明日做了侍中，你明白朕的意思么？”

建成道，“欧阳先生是个难得的人才，若建成能收为己用，对将来登上帝位必有帮助。”

皇帝叹息，“建成，皇帝并不是世上最自由的人，相反，皇帝其实是这个世上最不自由的人，因为天下所有的人都在盯着你。有很多事情皇帝不能做，一旦做了就会被朝臣进谏，被天下人唾弃。所以，有些事情，皇帝不能做的，臣子可以做，皇帝不能说的，臣子可以说，朕希望他不仅是你的臣子，更是你的手，你的口，你不能做的事让他帮你做，你不能说的话让他帮你说，你不能除去的人，让他帮你除去。”

最后一句话，森然冷然，李建成不禁抬头看着皇帝，皇帝的眼中却是波澜全无，静静地回望着他，“明白了么？”

李建成不是第一次在皇帝的眼中闻见血腥味，却是第一次在这血腥味中感到悲哀，“建成，明白了。”。

第二十一章

至晚未夜的时候，李建成踱着步子进了欧阳明日的听风别苑。

这原不是一所大宅子，又被欧阳明日单独分了一块后院专养些药草，因而前面更显得小巧精致，此时夏初，草药正茂，整个院子似乎都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香。

李建成深深地嗅了口气，让这药香随着呼吸沁入心脾，一吸一吐之间，仿佛冲淡了不少刚才那阵从深宫中带出来的隐约的血腥味。

李建成已是常客，便径自来到了欧阳明日的书房。

隔窗便见欧阳明日正拿着一小杯药酒细心地浇着那一盆醉牡丹。

浇完了，便怔怔地看着那株醉牡丹发起了呆。

李建成见那晚风轻抚着他的发丝，既温柔又暧昧，一荡一荡，直在他心里荡出一层一层的波澜。

唇角不知不觉间就带上了笑意，进了门，才见欧阳明日抬头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问：“印堂发亮，双目盈采，不知太子有何喜事？”

李建成笑意更浓，“我是为先生贺喜而来，先生荣任侍中一职，实在是我大唐之幸，”

欧阳明日不语，只拿眼角觑着他，李建成又继续道，“更是建成之幸。”

欧阳明日挑了挑眉角，“过奖。”说着便转身向外，“不武，上茶。”

李建成看着那盆醉牡丹，扬起一抹笑容，道，“刚才建成在走廊上见太傅临窗而望，映着那盆醉牡丹，忽然想起一事来。”

欧阳明日并不答话，只是驾着车子又来到西边的窗口。

这书房正对着后院的药圃，西面的窗子一开，便能见一畦郁郁葱葱的绿色，让人不自觉地便放松下来。

欧阳明日的琴便设在窗下。

李建成看着他叮叮咚咚调着音弦，接着道：“还记得先生初见这盆醉牡丹时，与建成说过，醉牡丹在西域便如同新婚订礼一般，男方送与女方一盆醉牡丹，女方以亲手酿制的美酒浇灌，待到花开之时，便是嫁娶吉日。”

欧阳明日闻言，想起这醉牡丹便是李建成所赠，脸上隐约浮上一层绯色。

李建成挑着眉，道，“不知这花什么时候能开，建成等的可是有些心急。”

欧阳明日只望了望李建成，很快便又恢复常色，“太子倒是提醒了在下，既然是拿来做聘礼的，又怎能让太子破费。不武，”

“是，爷。”不武放下茶盏，便又垂手静立。

“待会记得将花钱还与太子，既然是定情之礼，又怎能花别人的钱？”

“是。”

吩咐完，欧阳明日手指微动，便有一曲江南梦慢慢流淌在这静谧的小院中。

李建成脸上不禁露出失望的神色，转身拿起不武放在书桌上的香茶，一抬眼，不经意间却见案头摆着一封信，信已拆开，只是上面斜盖着信封，不知写了什么。但从边角露出的，隐约是“上官燕”三个字。

想起刚才欧阳明日说的聘礼，李建成脸色一沉，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

一曲弹毕，欧阳明日轻轻舒了一口气，转身道，“好了，太子有何吩咐，直说无妨。”

李建成也凝了神色，认真道，“先生此次担任侍中，不过是父皇重用先生的第一步，先生只需秉公办理即可，若有任何与建成利益相关的地方，还请先生不必手软枉私，更不必顾忌建成颜面。”

欧阳明日颔首，“在下明白。”

李建成却盯着欧阳明日，渐渐皱起了眉。

“还有？”

李建成严肃道，“还有，”

转身吩咐不武退下，这才回头认真道，“还有，先生，你答应过我，不与我如此客气的，至少，你该唤我建成。”

欧阳明日盯着他却不语。

李建成有些懊恼，“我明白，之前有些事情没有告诉先生，虽然不是我有意隐瞒，但终归是我不对，建成愿意道歉，之前罗如德偷偷瞒着你保了一个人，那也是因为他一心向我，不清楚先生的身份。建成也愿意道歉，但是，以后，建成保证，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了。”

欧阳明日看着李建成那双因认真而显得分外明亮的眸子，轻声叹了口气。

自己又何尝是生他的气？不过是有些怕罢了。

怕，正是因为那双眼眸中的认真。

大年夜那个带着酒香的吻；一夜疾驰千里的一声想念；还有许多次言语中的试探，每一次，虽然带着醉意、玩笑又或是戏谑，终是掩盖不了那双眼中认真的深情，仿佛匣中的珠宝，只消开启一丝缝隙，就会被它的光华所惊艳。

只是自己，面对这份感情，还不能确定。

李建成看出他眼中的诸多犹豫，心中忽然明了。

低垂着眸子，掩去一丝黯然，片刻后却又带着笑容抬头，“只要先生不怪建成，不离开建成，建成就满足了。”

欧阳明日看着那双眼睛中掩盖在笑意下的一丝苦涩，忽然有点心酸，伸出手只在建成的眼睛上轻轻一抹，像是带着安慰，又像是带着怜惜，轻声叹道，“又是何必？”

建成握住他的手，道：“建成只知道，既然想要，便要努力去拿。”

不武在院中闲来无事，便打起了拳，毕竟是在沙场里历练过的人，招式虽然未必好看，但每一拳仿佛都带着惊人的力量。

正练着，眼角忽见站在回廊中的李建成，便连忙收了势，低头道：“太子。”

李建成点头，“你的拳术不错，听说你以前是猎户，想必箭法也了得吧？”

“不武不敢自夸，不过马马虎虎。”

建成点头，“待你家爷日后治好了双腿，不需要你的时候，便来太子府，我给你安排个差事。”

不武抱拳道，“谢太子。”

建成抖了抖衣角，转身道，“好了，我先回去了，好好照顾他。”

“太子留步。”

李建成转身，只见不武在怀中摸了摸，摸出一锭银子，双手奉上，道：“这是爷吩咐给太子的花钱。”

李建成淡淡斜了他一眼，冷声道，“日后若想跟我，就把招子放亮点，这银子，你拿去王太医那开两幅药，治治你这蠢病。”

不武被骂的呆愣在当场，直到看不见李建成的身影才呐呐道，“这是爷让我给的啊……”

第二十二章

自欧阳明日做了侍中，时日渐久，百官愈加迷惑，原先见太子与他亲密，心中都已认定他是太子的人，却不想他当了高官却对太子一党不偏不倚，对秦王也没有任何打压，就连九月有人建议皇帝设秦王为“天策上将”，位居各王公将相之上，欧阳明日也没有反对，处理起政务更是光明磊落，果断公正，让百官不得不刮目相看。

时光一晃又是大半年，欧阳明日渐渐在朝中有了声望，之前盛传的“质子”之说慢慢淡了，与此同时，秦王设的天策府和太子麾下也都在广招贤才，各自聚拢了一大批有识之士为门生，而大唐，四海平定，各项抚民改制之策也在逐渐推广。

一切，仿佛百川汇海，各方势力都积攒着力气，在暗流之下奔腾涌动。

却不想武德五年元月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刘黑闼定都洺州，自立为王，年号天造。

这在日渐强盛的大唐眼中，原本只是还未涤清的一股残余势力，但刘黑闼却是个聪明人，不仅纠集了其他的一些隋末残余，还联合了北部的突厥，甚至包括一向淡泊于世的一些边境小国，这其中就有四方城。

消息传来，朝中又是一片哗然，分析情况讨论战事之余，众人看向欧阳明日的眼中不禁多了一份猜疑。虽然太子力保四方城，甚至拿出了四方城主亲笔写的投诚书，但欧阳明日的身份，终究尴尬起来。

从年初到年末秦王率领唐军与刘黑闼大大小小交战数十次，却始终没有啃下这块难啃的骨头，至十一月，太子一纸上书请命攻打刘黑闼，皇帝许之。

李建成得命，立即点了亲军，带上欧阳明日直奔山东而去。

第二次随军出征，欧阳明日的心境平静了许多，略挑开帘子看前面骑在骏马上的李建成，想起他这一段时间来的细致体贴，轻轻地叹了口气。

不是无动于衷，只是放不下的终究还是放不下。

李建成仿佛有所感应一般的转头，朝着欧阳明日微微一笑，便策马来到欧阳明日的车外，道：“先生不必担心，此次攻打刘黑闼我会找机会让令尊立功，只要令尊能助我一臂之力，将来朝廷上就再也没有人能说先生的闲话了。”

欧阳明日心中也早有打算，因而只略略颔首，面上却无起伏。

建成也不以为意，这半年里他像是一个技艺高超的猎人，不急不躁，进退有度，耐心地等待机会。他不急于向猎物放箭，却在适当的时候给予温柔的抚慰，企图将猎物圈养。

只是他所要征服的猎物是欧阳明日这样一只孤傲固执的独兽。

大军一路来到昌乐，刘黑闼早已借助突厥的力量在河北地区取得接二连三的胜利，相州以北的地区更是成为了刘黑闼的势力范围。只有魏州据城自守，但也朝不保夕。

建成初到，刘黑闼欲挫唐军锐气，便亲自率部队迎战建成，望一战告捷，令唐军不战而退。

但建成又岂是好相与之辈？与刘黑闼对峙几日，不仅未败竟是略有小胜。

太子麾下魏征献计要太子善待俘虏以乱敌之军心，建成与明日皆以为此计可行，便优待俘虏，又派出得力的手下偷偷潜入刘黑闼大军内打探情况并散播流言扰乱军心。

这原是个绝佳的好计谋，潜入刘黑闼军中的暗探也传来消息说窃得了刘黑闼行军的路线图，太子闻言，展颜大悦。

这暗探不是旁人，正是原先安插在秦王身边的太子近卫罗如德。罗如德自十二岁跟随太子，南征北战驰骋沙场之后原可以封官拜将，却又甘愿听从太子派遣，潜入秦王帐中做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暗探，对太子的忠心可见一斑。此人心思缜密，武艺高强，自从秦王处撤回后就一直做太子近卫，此次太子派人潜入刘黑闼军中，他便主动请命，太子知他办事可靠，便放心的让他去了。

然而百密一疏，就在罗如德窃取了刘黑闼的机密要件正要返回之时，却被刘黑闼发现了。

罗如德性子坚韧，即使被用了大刑也咬紧牙关不吐露一丝一毫的秘密，只是刘黑闼心狠手辣，得不到有用的东西便恼怒异常。他命人将罗如德缚在一根高高的柱子上，每日在唐军阵前叫阵，当着唐军千万将士的面肆意羞辱凌虐罗如德，却又严密保护着不让他自尽，日日如此，不但罗如德备受煎熬，就连唐军帐下的将士每日看见这样的画面，心中也沉重起来，士气大落。

“唯今之计，只有这一个法子了。”魏征紧皱着眉头，双手抱拳，用着极恭敬的姿态，眼中却是咄咄逼人的目光。

建成沉着脸，却不肯开口。

“太子，罗如德自幼跟随于您，对您了解至深，对我军中秘密也知道颇深，如今他落在刘黑闼手中，即便一日两日能坚持住，但时日一久，一旦他叛变，对我军来说会大大的不利。”

建成坚定道，“他不会背叛我。”

魏征又紧逼道：“就算他不会背叛您，难道太子你就忍心看他日日受那煎熬？刘黑闼日日对他羞辱折磨。我想，就算太子不得已杀了他，他也只会感激太子让他解脱。”

李建成沉默，心中深知魏征所言不虚，若是罗如德此刻能说话，必定说的也是“杀了我”。

只是，那毕竟是他生死与共、对他忠心不二的兄弟。

魏征知太子仁厚，不得不步步紧逼，“太子，请您明日于两军对阵之时射杀罗如德，这样，才能保我唐军千千万万将士的性命。”

建成不觉间紧握了双拳，但依然迟迟不肯答应。

“也许，”欧阳明日心中暗叹一声，道：“并不是没有其他的办法。”

闻言，太子与魏征都抬眼看他，欧阳明日虽然心中不愿，却依然开口道，“只要能有武功高强之人夜潜敌军，救出罗将军，不仅能大挫敌军锐气，也可让我军感受到太子仁厚，向太子之心更忠。”

魏征哼笑一声，“先生未免把这件事想的太简单了，罗将军之后，刘黑闼必定加强军中监管，再想要潜入敌军难如登天，更何况想要于千军万马之中救出一人？”

李建成却不说话，只盯着欧阳明日，心中隐约浮现了答案。

欧阳明日看了他一眼，道：“我知道有人可以做到。”

“谁？”

“鬼见愁和女神龙。”

第二十三章

欧阳明日说罢，也不看李建成，只叫来不武吩咐了几句，便低头绕着手上的金线，像是在出神。

李建成一眼不眨的看着欧阳明日，眼神深沉，似有恼怒似有不甘。

片刻，不武又进帐中，手中捧着一个小盒子。

欧阳明日打开盒子，只见盒子中装着三个分别用金线串起的额饰。

欧阳明日拿起一个，道：“在下来大唐之前，曾与女神龙约定，以她的额饰和我的金线做信物，若有需要，便可凭此物相互传递信息，太子只需拿此物交给女神龙，女神龙和鬼见愁必肯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