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之前说少爷允了你在程府只做到二十岁,可是真的?”
“大概不是戏言。”
“大概?”
“少爷也只是提起过那一次,我也不敢再多问。即使他诓骗了我,我也不能有任何怨言。”
“甘心吗?”
沈沛听了,沉默半晌,摇了摇头。“总有一天,我要从这里走出去。”
“去干什么?”
“我……想见识一下如今的皇帝究竟把这江山造成了何等模样。”
沈良闻得这个答案,心中一惊,急忙说道:“沛娃子,这话不能乱说。”
“为何?我又没有辱骂于他。”
“凡事小心为上。倒是你,为什么会萌生这个念头?”
“没什么……”沈沛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一阵风吹过,沈沛才道:“有点凉了,咱们回去吧。”
二人回转房间,虚掩着的门不知何时被吹开了,屋内油灯的微弱亮光顺着缝隙洒了出来。
“哥,如果以后我的处境还不及现在,你还会帮我吗?”二人躺在一处,沈良模模糊糊听得沈沛这么问了一句,随口嘟哝着:“傻子,我都说过了,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
第十九章
次日,沈沛得了吩咐,开始每日候在书房。他本以为程少爷还会如同在主宅一样,却不曾料到少爷竟真的日日到书房读书。
沈沛将少爷要看的书摆放在了桌案上,问道“少爷,您不是说最讨厌书房吗?”
“既然答应了娘,要考个功名给她看,当然不能懈怠。况且,你也说过,随着境遇不同,想法也自然不同。”
“依小的看,少爷的境遇没什么改变。”
“你啊,说话还是这么没轻重。我当是前几次受罚,你已经改了。”
“小的只是说出心中所想,若冒犯了少爷,还请见谅。”
“罢了罢了。”程少爷笑着摆摆手,“至于其他,你做下人的,还是别问得那么详细。都是家中琐事而已。”
沈沛手中研着墨,也不多话了。但他心中隐约觉得,能让这个随性的小少爷收了心的,怕不止是琐事那么简单。沈沛日日陪着少爷读书,就这么过了数月。不知不觉,又到了初春。
“沛娃子,我明早走。”
“明天就走?那还回来吗?”
“我前几日与杨管家说了,若秋后少爷还在别院,我便回来。”
“明日我去送你。”
“不必了。”
“少爷还是很通融的,应该能告假。而且我也只是晚点去而已。”
“随你吧。”沈良有些无无奈,又无法阻拦,便答应了。
沈沛听了沈良的口气,问道:“哥,你不想我送你?”
“当然不是,只是怕你不方便。你毕竟是……”说到此,沈良突然停住了。沈沛看似对自己的身份并不在意,但沈良总是觉得他并不愿听到别人这么议论自己,所以平日也会注意一些。
“我毕竟是程家的家奴。你是想说这个吧?我今天与少爷说就是了。”
“不行的话,就别勉强。”沈沛出门前,沈良突然说。
“哥,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沈沛到了书房,将所用之物一一准备好后,便立在一旁。过了片刻,程少爷进了来,扫了一眼沈沛,问道:“有事?”
“少爷,小的明早可以告假吗?”
“不会又想出去打架了吧?”
“少爷说笑了。小的不过想送别一人。”
“沈良?”
“正是。”
“去吧。但别出了大门,有什么话在府内说就好。”
“谢少爷。小的会将明日所用提前准备。”
“不必了,我又不是不会自己拿。”少爷坐在桌案旁,抬头看了看沈沛,“还有事吗?”
“小的还有一事不明。少爷怎么知道小的有事相求?”
“看你这么老实站在这就知道了。”
沈沛听了,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小的不打扰少爷看书了。”说完,如同往常一样站在一边继续看前日未看完的书。
第二日,沈沛将沈良送至院门,停住脚才说:“哥,我只能送你到这了。”
虽然到了初春,但前几日才落在地上的雪还未化尽。阳光一照,残雪周围的土地上洇出了一圈水渍。好好的太阳也挡不住空气中的寒意,一阵风吹得沈沛觉得有些发冷,不禁抖了一下。
沈沛想到沈良这一走,恐怕入了秋才能再见,不免有些不舍,却又羞于开口说出这些,只好呆呆地站着。兄弟二人就这么站了好一会,沈良才说:“快回去吧,也不是见不到了。这几天不暖和,别冻着了。”
沈沛点点头,低声道:“嗯,那我回去了。哥,你保重。”
“我知道。”沈良含着笑,轻轻拍了拍沈沛的脸颊,又催促道,“回去吧。”
“哥,你走吧。我在这看着,等会就回去。”
沈沛在门里看着沈良的背影越来越远,直到再也瞧不见了,才轻叹了一口气,转身走了回去。
沈良倒也守信,当年秋后又回了程家别院。
次年秋,程府长子程之秋科考及第,于外省赴任。
沈沛满二十岁那年,刚刚接到京城调令的程大人将一纸契约交与沈沛,还他自由之身。从此,程之秋再无沈沛半点消息,直到三年之后。
第二十章
“程大人,门外有人求见。”
“又是何人?”
“来人说跟大人您提沈沛便可以了。”程家的少爷虽然做了官,但散漫的个性还是没太大改变。平日里,就是办公,也大多在家中。那些上司见所分派给他的任务他都做得井井有条,最后也随他去了。久而久之,程之秋得了个程逍遥的名头。
程之秋听得“沈沛”二字,心里一惊。急忙吩咐来报信的人:“快将他请进来。”
过了片刻,那名家丁带了沈沛进来。几年不见,沈沛并无太大变化,穿着一身布衣,只是比原来又清瘦了些。见了程之秋,沈沛向他深深一揖,口中唤了声“少爷”。
“什么少爷。三年前我便向你说了,你我二人从那天起不再是主仆。再见你叫我名姓就可以了。”
沈沛微微一笑,道了句:“不太习惯。”
程之秋请沈沛坐,又让人看茶。
“夫人和少爷这几年可好?”
“我好得很。娘的身体倒是不错。只是朝廷下了命令,禁止为官者从商。程家原来的铺号大多变卖了,又拿出一部分钱置了些田地。娘倒是得了悠闲,不过她总是嫌弃日日无事可做。你又如何?”
“出了程府后,我找到了原来的家仆,在他那住了些日子。”
“你说过要参加科考,可否考中?”
沈沛点点头,说道:“刚刚得了消息,三日后启程上任。”
“去哪?”
“云台。”
“云台……云台……”程之秋口中叨念着,“似乎在哪里听过。”
“云台三面环山,地势险要。可以说是京城外的一道屏障。”
“听你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了。”程之秋拍拍脑袋,“当今皇帝攻入京城前,听说在那里折损了不少兵将。”
“当年一役,除了因云台占据天险,还有位大将镇守云台关。若不是这位将军,当年云台关怕是也很快就会陷落了。相传这位将军手下还有一名军师。这名军师武艺虽不精湛,却忠勇可嘉,擅于用兵。也助其良多。”
“听你这么说,就好像你经历过那场战事似的。”
“不瞒少爷,我祖籍云台。当年突逢战事,本想回乡逃难。却没料想半路与家人走散。”
“这你倒是从未向我提起过。”
“当年的境况,提或者不提有区别吗?”
“这么说,倒是我的不对了?”
“少爷算是我的命中贵人,哪有不对的道理?”沈沛笑着说,“我倒是还想向少爷打听一个人。”
“又是沈良?”程之秋见沈沛点了点头,才说道,“这几年我少回家,程府的情况我也不太清楚。待晚些时候我向杨管家打听一下。眼下他出去了。”
“那就有劳了。”
“举手之劳而已。我倒是奇怪,你这几年没去寻他?”
“若是寻了,现在也就不会问了。”
二人坐在一起叙谈,如同多年挚友。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杨管家从外回来了。
“杨管家,你来得正好,我有事问你。”
“小少爷,有何事?”程之秋还未出生时,杨管家便在程府,一年年看着程之秋长大。如今程之秋在外人眼里虽然变成了程大人,但在杨管家心中,他依旧是程家的小少爷。
“您还记得原来府上有个叫沈良的下人吗?”
“记得。往年冬天他都在府上帮忙,不过从去年开始就不再过来了。”
“知道他去哪了吗?”沈沛在一边询问。
杨管家循声看了过去,说道:“这不是沈沛吗?什么时候来的?”
“坐了有一个时辰了。”
“要说沈良……”杨管家冥思了片刻,“我记得他说自己老家是城外王家庄的,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多谢杨管家。”
沈沛又向人讨了纸墨,写了一封信交给了程之秋。“若沈良来了,便说我去了云台赴任,再将这封书信交给他。沈良识字不多,少爷差人念给他也行。”嘱咐完了,沈沛起身告辞。
第二十一章
沈沛出了程之秋的府邸,见天色已晚,便回转了自己的住处,打算第二日再去王家庄寻沈良。
“沈公子,您回来了。”
在京中盘桓数日,沈沛一直在这家名号“迎客来”的客栈住着,与店中伙计也都相识了。他刚刚进门,伙计便热情地打着招呼。
“我打听一下。”
“公子有什么想问的?”
“城外是否有个王家庄?”
“公子想去王家庄?”这伙计停了手中的活,“我劝公子还是不要去了。”
“为何?”
“公子是外乡人,可能不知道。这王家庄前些年发了一场瘟,那里的人能跑的都跑了,如今村子里没几个能喘气的了。”
“那场瘟疫何时发的?”沈沛听了伙计这么说,急急地问。
“大约……两年前吧。虽然瘟退了,但现在城中的人没有人敢去王家庄的。所以我劝公子还是不要去。”
“谢谢相告,我是去寻个熟人。听你这么一说,我就更要去一趟了。你只需告诉我这地方怎么走便可以了。”
伙计听沈沛这么说,也不再相劝了,只道:“王家庄在城东七十里。如果雇一个快脚力,当日就能来回。”
“附近有租脚力的吗?”
“出了门沿街向西走,有一家铺户有马匹租给来往的人。”
沈沛道了谢又出了门。他不擅骑马,打算去伙计口中的铺户中看看是否有别的脚力。
“这位客官,真不巧。我这眼下只剩了几匹马,要不您看看其他地方?”
沈沛又走了几家,得到的答复大同小异。眼看着天已经黑了,他只得又回了店里。
“沈公子,您明日果真要去王家庄?”
“待我把事情料理妥当再去。”
沈沛在回来的路上盘算了一下,决定提前一日启程,去了王家庄后直奔云台。隔日,沈沛又去拜会了程之秋,与他辞行。二人互道珍重后,沈沛便出发了。
约莫大半天的工夫,沈沛来到了王家庄。确实如那伙计所讲,村子一片寥落。眼下正是农忙的时节,地里只有不多的人在忙碌着。
“大叔。”沈沛站在田边喊道。
田里的人听到喊声,回身看了一眼,搓着手走了过来。“小兄弟,什么事?”
“跟您打听个人。您这村上有个叫沈良的人吗?二十五六岁光景。”
“沈良?”那人嘿嘿一笑,“小兄弟你知道我们这村叫什么不?”
“王家庄。”
“没错,王家庄。这庄子上,凡是男丁都姓王。难道你是找嫁过来的女娃子?”
沈沛听到此,似乎被那人点醒了,说道:“您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当初我与他相识的时候他并不姓沈。他说自己无父无母,也没个名姓,便跟我讨了个姓氏,又自己给自己取了个沈良的名字。”
“不叫名姓的娃子,原来倒是有一个。前些年一到秋冬,他便在京城中给人帮工。你说的可是他?年龄嘛,也差不多……”
“想必就是这个人了。”沈沛得知了沈良的消息,心中大喜,“麻烦您给指个路。我与他多年前相交,但已经有些日子没见了。”
“你来晚了一步。你大概听说过两年前的瘟病。”
沈沛心中一沉,心中揣测,莫非沈良已经遭了不测?
“他每年都去帮工。那年他回来前不久,村子里的瘟病已经控制不住了。也不知是谁下的令,把村子都封了。好的病的都坐着等死。等他回来,已经进来村子了。”
“他去哪了?”
那农夫摇摇头,突然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又说道:“倒是在那之前,他说要去寻个很多年不见的弟弟。说来他爹是王家庄的人,娘是从外村嫁过来的。那些年不安生,他没多大爹娘就都死了。我们这些乡亲看他可怜,他走到哪我们就给他点吃的。他爹娘留下的房子,哪该修了,有人也帮忙去弄弄。要说身世,我们对他也知根知底。当时村里的人还纳闷,这小子什么时候多了个弟弟?”
“他住的地方在哪?”
农夫往沈沛身后指了指。“那排房看到了?最边上的那个就是。这些年那房没人住,也没点人气。破败了。”
沈沛回头顺着那人指的方向看了看,道了谢走了过去。沈沛到了小院外,见门紧锁着,门上挂着的锁已经起了锈。窗也紧闭着,窗纸已经破了。小院外的篱笆桩也有些残破,院外的木门半开着斜挂在一侧,随着风吱吱呀呀地响。看样子,很久没人住了。沈沛进了小院,在锁住的门前呆呆地站了一会,久久才叹了一口气。
正当沈沛准备离开,刚才那人叫住了他。
“小兄弟,你叫沈沛?”
“正是。”
“那就没错了。这有封信给你,那小子走了以后托人送来的。”
沈沛接过信还没来得及道谢,那人就匆匆离开了。他打开信,里面只有几个字,写得歪歪扭扭:
沈沛,我去找你。
沈沛看了信,自言自语道:“哥,沛又写错了。”说完,他将信藏入怀中,离开了王家庄。
第二十二章
十日后,沈沛到了云台。早有人在一处候着迎接。沈沛与他们寒暄了一阵后,上了一匹白色的大马,由人牵着入了云台。云台的百姓听闻今日新上任的大人到了,都跑到街上来看,一时间街道两边竟站满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