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林郎 下+番外——碧西
碧西  发于:2013年12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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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致有一瞬间觉得自己没在呼吸。

卫双带着哭音的声音里还有骄傲和悲哀:“这是我弟弟卫清,照片还是他送我的。从小就懂事。我一个人把他养大,看着他上了大学。以为操心的日子还长着呢……。”

刘致仔细的看那个人,看得眼睛都酸了。卫双只顾低下头细细的哭,没看见刘致脸上的表情。半晌后刘致清了清嗓子说:“照片能不能给我?”

卫双少见刘致这样温和,迟疑了一下还是点头送了过去。刘致拿着那照片默默的走了,卫双看着他的背影,还是流泪。

刘致又一次对着那落地窗往下看,这是三十九楼,若是真掉下去粉身碎骨。底下灯火辉煌,整个城市还在喧闹中等待着黎明。

他点了一支烟,吸了一口呛到肺里,一阵剧烈咳嗽。将照片翻过来,上面有卫清提的字。

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忆。

真是学中文的,这写得什么乱七八糟的,刘致半懂不懂。刘致看了半天,又翻过来重新看少年微笑。那笑容好像能够从照片上跳出来,闪在眼前。

刘致把照片揉成了一团,就着那根烟点了。

少年的笑容在火光中渐渐湮灭。

他举着照片看它烧尽,一时没来得及放手。烧得指尖红了一片,他想骂娘,没骂出口。烧伤后来留了个伤疤,刘致每次看到心里都一阵发空。

刘致四十岁生日的那一天,全家出去旅行。刘致开车的时候,卫双在身边看一本佛经。从卫清去世之后,卫双开始信佛。刘致不相信神鬼,但也对妻子这种行为保持了沉默。看着看着,卫双转头问他说:“你相不相信六道轮回?”

刘致嗤的一笑,嘲讽的说:“那都是骗你们这种笨女人的。”说完了,他从后视镜看坐在后座玩小汽车的儿子,大声的说儿子你说对吧。

刘辰放下手中的玩具,抬眼看向刘致。清脆的叫了一声爸爸,伸出小手揽住刘致的脖子,撒娇耍赖:“爸爸,你给我买新出的那一款游戏机吧。”

刘致看着儿子因为笑而眯起来的眼睛,心里涨满了全是宠爱。他想要不顾一切的爱这个孩子,毫无保留。这是他的血肉,他的命。

不顾卫双嗔怪的眼神,他毫不犹豫的点头答应。

二十年后,他看着自己的儿子从三十九层高楼之上一跃而下。他趴在那窗台上往下望,那坠下去的人双眼似曾相识。

但他已想不起到底是谁的眼睛。

第六十四章

去皇宫的路上,正好经过皇上赏赐给霍去病的新宅子。这大宅华丽不下于长公主府,卫青站在前面皱了皱眉头,觉得到底太过于招摇了。毕竟才二十岁出头,就过上这样的好日子,不知道以后还能有什么能够满足欲望。

宅子富丽,门前自然车水马龙。卫青上前去叩门,半晌也没有人答应。他心里奇怪,又等了一会。一个小脑袋从门缝里探出来,故作严肃中还带了一丝委屈:“兄长真的不在,还是请回吧。”

卫青吃了一惊,接着仔细打量孩子的脸。他既然称霍去病为兄长,大约就是霍去病提过的那个孩子。卫青今日出来的匆忙,也没有着华服。孩子大约以为是来巴结霍去病的,说完了这么一句就要阖上门。卫青连忙抬手抵住,对孩子一笑:“你是光儿吧?我是卫青。”

孩子明显露出了受惊的神情,接着要拜下去。他好像有些尴尬,低低的叫了一声大将军。卫青连忙扶住,温言安慰:“你既然叫去病一声兄长,也就是我的外甥了,以后叫舅舅便是。你阿哥去哪里了?”

霍光被这样一安慰,胆子也略大起来:“阿哥去郎中令李将军府上了,几日没回来了。舅舅若要找他,我请人去叫他回来。”

卫青见他小小的孩子,不甚怕生。说话有条有理,倒像是比霍去病小时候还懂事。心里很喜欢,便抬手去摸摸孩子的额头:“不必了。他若是回来,告诉他我来过就是。我现在先走了,以后再来看你。”

骑马走出好远,卫青一回头还能看见那孩子在恭恭敬敬的低头行礼。懂事的孩子虽然讨人喜欢,不知为什么倒觉得有些可怜了。大约经过了太多,人才早早成熟。

已经是傍晚了,宫门就快下匙。专为了等卫青来,晚了一刻钟。卫青在宫门口接了马匹,徒步走到未央宫去。这段路以前走不觉得,今日显得有些长了。卫青走了一半,想找个地方喘口气再继续走。遥遥的见一个黄门在前面张望,朝自己走过来,便知道皇上急性子等的急了。

一进未央宫,皇上面前放着御膳还没动,手里却捧着副奏章。卫青晚上没吃,一边抑制胃部不适一边下拜。皇上含笑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坐过来。

卫青犹犹豫豫的走过去坐下,不知道皇上又要耍什么花样。低头见一个碗推到自己面前,皇上将筷子直接塞到他手中:“姐姐晚上没让你吃饭吧?”

卫青暗道皇上果然无所不知,连旁人家事都管。皇上一片好心,总不好拂了他的意。动了几筷,偏偏又吃不下去了。若是有人用如此目光盯着,还能吃得下去的,大约也是神人了。皇上浑然不觉自己目光令人难以下咽,皱着眉说:“吃这么少?”

卫青只好放下碗筷,解释说自己最近吃的都不多。眼见皇上举着筷子要往碗里添菜,连忙转移话题:“皇上叫臣来,有什么事么?”

皇上夹了一块肉脯放在卫青碗中,等卫青放进口中后才说:“今天李蔡来找朕了。”

卫青心里一跳,口中肉脯嚼了半晌也咽不下去。皇上没看他的脸色,一边夹菜一边说下去:“朕告诉他,是笔吏和长史不恭,折辱了李广将军。朕已经将他们正法了,此事以后不必再谈。”

正法二字传入耳中,引得卫青一震。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低声说:“其实不关他们的事,是我叫他们……。”

没等他说完,皇上已出言打断:“这话以后不要再说了。朕已经传下令去,谣言者一并论处。你不要担心。”

担心,担心什么?

卫青蓦然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罪犯,有人拼尽全力在替自己脱罪,不惜杀人灭口。他自己都不怕承认罪行,怎么有人要为他遮掩。这次进宫,他以为皇上要治他的罪,至多不过安慰两句罢了。一直等的惩罚没有来,他忽然一阵失落。

盯着那碗中叠起来的饭菜,看了一刻。皇上有些不耐烦了,用筷子轻轻敲了敲碗沿:“快吃,一会菜都凉了。”

对于皇上来说,李广之死不过让他伤感一阵。他生性最是凉薄,除非是极为在意的人。人命在他眼中有如蝼蚁一般,生死之命都在他一念之间。汲黯曾经批评他滥杀无辜,迟早有一天要杀光所有贤才。他也不过漠然一笑,说何世无才,只是人主没有识得人才的慧眼,如果能够辨明人才,何必担心天下无才。

按他这个道理来说,卫青也是死不足惜了。然而他偏偏就认为卫青的声名都比李广的命贵重百倍,所以如何也不肯让李广的死影响卫青的声誉。其实私底下他也想过,卫青是否有意寻故逼死了李广,但他很快将这个念头抛在脑后。

因为这对他来说根本不重要。皇上很少评判自己喜爱的对象的道德,毕竟他本身也算不上道德上的完人。如果喜欢,恶劣也可以是优点。如果不喜,完美也是错误。

卫青的手指按在筷子上,停了一会。大殿太过空旷,一阵诡异的静默。半晌卫青的筷子放在案几上,嗒的一声脆响。皇上还没有反应过来,卫青已退开几步下拜。

“微臣在李将军自尽一事上,确有失察之过。恭请皇上治罪,以安微臣之心。”

皇上侧头听了,觉得一阵怒气顶的胸口发闷。什么叫不识好歹,原来这就是不识好歹。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来堵住众人的口,应对李氏宗族的发难。这么用心,不过是因为不想卫青有恶名而已。现在倒显得自己自作多情。

卫青埋下头去,不想看皇上此刻神色。他知道皇上如今必定是恼怒的,毕竟费了这样大的力气,卫青却不怎么领情。卫青却有自己的打算,卫氏力量原本就该被削弱,最好的办法就是从卫青下手。卫氏宗族里,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卫青心软管不了他们,有不少横行不法之事,皇上大多装作不知。但这都是把柄,说不定哪一日皇上不悦便可以借机发难。惩治了卫青,也可以起到杀鸡给猴看的作用,震慑一下卫氏里太过猖狂的人。

这个罚,为的是朝局,也为了让皇上出气。不如重重地罚,罚到人尽皆知卫氏失宠。反而可以避过树大招风的危险,保全太子的背后势力。

等了半天,卫青觉得自己的额头都沁出汗来。皇上本来就有削弱卫氏的意思,此番卫青自己提出来,为的大半是表明顺服的态度。皇上虽然面上不豫,大约心里也该是满意的。卫青自问他与皇上近二十载的相处,猜测皇上心思应该也有七八分准。莫不是这一次猜错了?

“仲卿,朕来猜猜看。你是不是觉得,这是欠朕的人情?欠谁的,也不能欠朕的。”

“还是,你本来就是故意逼死了李广。现在良心不安,想要自请惩处?”

卫青猛地抬头,又立刻低下去。他的额头贴着地面,不安在心中越扩越大。皇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到了身边。皇上的手按在自己身上,情人的手抚摸他的发际,附耳状似亲密:“你以为朕一定会责罚你,从而削减卫氏势力。你觉得你猜得中朕的心思?”

发冷。手腕上的伤好像裂开了,疼痛慢慢攀升上去,整个手臂都渐渐麻木。皇上的气息吹在耳廓处,他觉得那气息是冷的。明明皇上的声音很轻,对于他而言仿若惊雷。他不知道怎么会到了这个地步,或者说皇上说的每一句都是对的。

他以为只是无心之过,他以为责罚之后便可以风平浪静,他以为他种种所想都是圣意。

他忘了,圣意是不能揣度的,天命无法预知。

卫青一直在想,是否当了大将军之后,他开始懂得心机世故。也许是被逼的,后来成为了习惯。他开始猜测,开始揣摩圣意。开始只说该说的,不说想说的。他觉得皇上变了,其实他也变了。

他知道少年时光不堪寻觅,因为早不是那颗少年心。

他忽然茫然,不记得自己原本的模样。那年他十七岁,第一次见到皇上。满心欢喜,别无其他。心因为欢喜,变得很轻,轻的要跳出胸膛。二十年的岁月压在他的心上,让一个负重的心灵疲惫不堪。

这是他以为临死以前,都会想要看到的人。这是他在广漠之中拼杀,支撑自己的全部。这是他二十年的信仰,二十年的思慕。这是他生命中第一个爱上的人,最后一个爱上的人。

他不知道如何去爱这个人了。怎么做,怎么说,都是错。

皇上看他默然不语,那股怒气不知怎么在胸中瞬间消弭。保持着一个俯身的姿势,渐渐觉得自己的腰背都疼痛不已。但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直起身来,他觉得他离卫青太远了。可是他永远也不可能端坐在卫青面前,平视卫青的眼睛。

他们永远也不可能平等,永远也不可能。

他想起自己那天跪在观星台上,跪在漫天星子下虔诚祈祷。他所求的是,还我一个完整的卫青。

不管是死的,还是活的。我要一个完完整整的卫青,回到这长安里来。我不能接受失败。于是不管是回来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还是一口棺材,我要一个胜利的卫青。

后来他回去了,在床榻之上辗转反侧,无法成眠。他觉得自己许错了愿望,他后悔了。他从床榻上跳起来,拼命往观星台上奔跑。他多少年没有这样的奔跑过,十年,还是二十年。

他想对上天说,败就败了吧,求你让卫青活着回来。

但他跑到观星台上的时候,已经晨曦初露。那五星连珠的百年大吉,早已不见踪迹。皇上仰头看着天空,怕止不住自己眼里的泪水。

刘彻在晨曦的微光中明白过来,他从一开始就错了。他爱那个人,但他不懂怎样爱他。

第六十五章

刘彻直起了身,转身走开了几步。接着回头看向伏在地上的人,乌发如墨,青衣如柳。他想看看他的脸,看自己还认不认得出当年爱上的人。

爱上,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想要维持,那么困难而漫长。

二十年里,他竭尽全力对卫青好过,冷言冷语过,用美人刺激过,用柔情关怀过。他快乐过,失望过,伤心过,愤怒过。最后,都不知道为了什么。

他呆呆的看了卫青半晌,不知道该怎么办。是要冲上去抱住他告诉他这些年我都做错了我们重头来过,还是戴上皇上的面具刚柔并济收服他的心?是跳着脚骂他不识好歹妄图揣摩圣意,还是拉着他的手说别跟我闹脾气我是真心为你好?

刘彻生平第一次,不知怎么做才好。他当年只有五六岁,就说的出金屋藏娇的话笼络住馆陶长公主和陈阿娇的心。他太聪明,什么都知道。一直活得明白,于是遭遇了今生最不明白的事情。

他放不下枕边美人,他放不下至上皇权。他放不下万里河山,他放不下御下之术。太多的东西占着他的手,他腾不出手来拉着所爱人的手。

他还是放不下,想不通。

卫青听着靴履的声音,嗒嗒的走远。他伏在地上,茫茫然不知所措。烛火一下一下的晃动,最后被一阵风吹熄了。卫青一个人留在漆黑空旷的大殿里,直到有内侍怯怯叫一声大将军。卫青从未央宫出来的时候,站在寒夜里回头看浩大的宫室。

他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场梦,梦醒不知今夕何夕。

郎中令府中,从李广的棺木进门之后就忙乱成了一团。李氏宗族的人都赶过来,不论是否与李广有过节。至于瞻仰遗容一事,自然是不必了。这样千里的奔袭之后,只能打造了一个偌大的棺木,将以前那个匆匆布置的棺木装了进去。

有汉以来,素来以丧礼盛大为荣。为了显示对逝者的哀悼,丧礼要办的尽善尽美。这样一来,各种杂事不一而足。李广生前宽待士卒素有善名,此番逝去,市井之间也多有悲声。停灵七天之间,悼唁者络绎不绝。李敢理所应当的承担了所有的哭灵和答礼的责任,更兼每夜守灵。这七日下去,整个人煎熬的瘦骨伶仃,连眼睛都陷了下去。

照理说这李氏丧礼,霍去病在郎中令府中多做停留,似乎不妥。但他从来不是在意闲言碎语的人,毫不犹豫的留了下来。李家众多宗族仆从,虽然表面对霍去病尊敬有加,背后却大多颇有微词。放在平时,霍去病断然不肯受这种闲气。现在这种时节,也只好生生的忍下去。每日见李敢在灵前跪上一整日,与前来悼唁的人答礼。霍去病十二万分的不忍他如此操劳,但也不知如何做才能减轻李敢的负担。

守灵七日之间,若是孝子贤孙,必定要做出食不下咽的样子来以示孝顺。霍去病偏偏不信这个邪,也不愿李敢做这个戏。他每日坐在李敢对面,逼着他喝下至少一碗白粥。李敢大多漠然看他良久,接着端起碗用唇碰一碰碗沿,放下便走。霍去病在原地呆愣半晌,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他没有为至亲之死伤痛的经验,觉得自己所说的劝解之语大约都是苍白无力。更何况他心里有些不安,生怕有人将李广之死的真相不留神告诉了李敢。这般提心吊胆了几日,才知道皇上已经将这个消息生生掐断,不许任何知情者透出一个字去。霍去病揣度这大约是为了卫青的名声,也为了朝局的平衡。此时他算是朝中炙手可热的权势人物,却几次朝会未去。皇上赏赐的那些个封地大宅,他也实在无暇顾及。

从第一天起霍去病便跪在李敢身边,每夜陪着守灵。李敢目不斜视,根本没注意世上还有这样一个人。陪了几日,夜深霍去病总有瞌睡过去的时候。睁开眼睛一看,李敢还是脊背挺直的跪在那里,似乎从来没有分过神。

霍去病越来越不知道怎么办,只能期盼这七日赶紧过去。他看着李敢这样子,不祥的感觉油然而生。若是这守灵的七日延长成了十七日七十日,他根本不确定李敢是否能够撑得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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