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敢被这一席话说的几乎鼻酸,发怔之间霍去病将手贴在他面颊之上,声线稳定:“若是为了娶妻这一件,你该去做便做了吧。你若是快活,我心里也安宁了。我是不会先舍了你的,因为我只剩下你一个而已。”
李敢听到此处,已经不忍听下去。眼里涌出一滴泪来,就再也停不下来。沿着面颊流下去,滴在霍去病的手腕上。他想起今年新年,自己如何惦念霍去病无人陪伴,愈是合家团圆的日子愈是凄凉。
李敢本是个最心软的人,不然也不会把养育之恩看得如此之重。此时一句“只剩你一个”一句如同在他心上重重一击,将一干疑虑不安都一笔勾销。不遑多想,他将自己面上烫人的泪痕一下抹净,抬头坚定的说:“我不会负你。”
霍去病一怔之间,李敢已倾身将他紧紧搂住,在耳边哽咽着说:“我心里有你,娶妻也是害了人家的终身。你说对不对?”
声音绵软,最后那声对不对,仿佛一个幼童茫然无措,只想寻求个答案而已。霍去病连忙收紧了手臂,将脸埋在李敢颈间:“你说的,都对。”
李敢只觉得心头酸涩,用力抱紧了霍去病,才觉得有些释然。眼泪落了几滴,打在霍去病的肩头盔甲上。他没顾上看霍去病的脸色,不然恐怕气愤自己被摆了一道。
霍去病侧脸去亲李敢的面颊,嘴角还噙着一丝狡黠的笑意。若说他乍听闻着消息心里不难过,那定然是假的。李敢这人执拗的性子,吃软不吃硬。抓住李敢心软的弱点,以退为进。故意说的可怜一点,将那人的心牢牢的抓住。
所谓兵不厌诈,何况是善意的谎言。
两人抱了一会,都觉得有些冷了,就打算回去。李敢站起身来,要拉霍去病起来。见霍去病脸上一副矛盾神色,又重新坐下来询问。霍去病揉了揉脸,自嘲一般的说:“倒是有个稀奇事情要讲给你听。我活了这么大,也是个私生子……。”
才讲到这里,李敢已经不忍听下去。这朝中艳羡嫉恨霍去病的人,简直能绕着宣室殿一圈了。有汉以来虽然没有太多门户之见,但高门清贵们也多数看不起卫氏与霍去病的出身。动不动就把“私生子”挂在嘴上,背后流言蜚语不停。就连太史令写史,也都说卫青与霍去病是得了天子爱幸才飞黄腾达,在佞幸传里将霍去病与李延年一流相提并论。
李敢抓紧了霍去病的手示意他别说了,霍去病还是自顾自的讲下去:“忽然很想要找找自己的父亲。我母亲从来不告诉我父亲是谁,大约也不是什么很好的回忆。但我最近,忽然嫉妒起那些有父亲的人了。”
李敢默默的听到这里,抬眼看霍去病。少年说起这样有些凄凉的事情,脸上还带着笑容。只是月光照着,那笑容显得有些疲惫。他像野草一样,孤独而坚韧的长到现在。李敢已经不愿想象霍去病的童年。
他握紧了霍去病的手,平静的说:“找到了也好,找不到也好,都不必难过。我总是在这里的,我不会负你。”
霍去病还在笑,眼底里的悲哀渐渐褪去。换作双明亮清澈的眸子,平静的说:“我知道。”
第五十三章
河西受降,就在元狩二年的深秋,圆满的落幕。汉武帝封浑邪王为漯阳侯,将其四万部众安置在陇西、北地、上郡、朔方、云中五郡之边,史称五属国。
以八千逃亡者的斩首为代价,汉朝第一次对外接受降虏,让受了匈奴人欺压多年的汉朝人着实扬眉吐气的了一把。从此河西走廊掌握在汉朝手中,直接扼住了匈奴人的咽喉。
这个未满二十岁的少年,以自己不败的记录骄傲的接受皇上一千七百户封赏,成为汉朝历史上第一个弱冠的万户侯。卫青在他这个岁数,还在只不过是羽林军中一个小小的郎官。任何人和少年的光辉比较,都只能黯然失色。
在他以微笑面对街上欢呼议论的百姓的时候,全长安都被他折服。年少英发,从寒门竖子成为手握重兵的年轻将军。每个人都在畅想,这个少年到底是如何深入敌军大营,仅以气势就让四万兵卒,八千乱兵臣服在脚下。霍去病在十九岁时展现出的勇武与果敢,还有天生的超人军事天赋,让他的声望与地位与日俱增,成为朝中唯一一个可以与大将军卫青相提并论的武将。
他在成就一个传奇,只差浓墨重彩的一笔收尾。
皇上闲适的靠在软座上,眯着眼睛打量安然坐在底下的霍去病。他越看越是欣喜,恨不得霍去病是他的儿子。想起这英俊有为的孩子是自己亲手带大,教以兵法,便觉得自己居功至伟。半晌才从陶陶然中清醒过来,带着一丝偏宠的微笑说:“去病去河西历练一番,果然长进了。如今年纪轻轻,也当上万户侯了。”
若是寻常人,此刻便一定要说是托圣上鸿福,或是全赖圣上提拔恩典。至于霍去病,他既是不屑说这话,又觉得不必。军功是他自己上沙场冒死挣来的,跟皇上有什么关系?就算皇上有知遇之恩,封户也是皇上自愿给的,不是讨的,霍去病还谢什么恩?
这话若是说出了口,恐怕要气死几个人。第一个是皇上,第二个便是卫青。卫青自问平生教育霍去病,也教忠君爱国。自己的谨小慎微霍去病学不来七分,起码也该有三分。谁知道霍去病偏是个跳脱跋扈的性子,越大越是旁人的话一句都听不进去。卫青每次教训他,他也不过是一脸“虚心接受,坚决不改”的神情。
此刻若是皇上没看着,他恨不能将霍去病抓来劈头盖脸教训一顿才罢。打是舍不得打的,骂一顿也算是尽心了。眼见着霍去病还没有谢恩的意思,卫青只好低低的咳嗽一声,示意霍去病。
以霍去病的聪明劲,怎么会不知道卫青的意思。只不过装聋作哑,抵死不做就是了。皇上并不觉得霍去病是无礼,反而觉得这甥舅二人颇有意思。民间有俗语说外甥肖舅,霍去病这脾气秉性倒与卫青一点边也搭不上。
霍去病开口便谈起河西风物,将大漠风光娓娓道来。皇上听得兴起,心里很是惋惜自己不能身临其境。眼见卫青在旁边不为所动,一副淡淡若有所思的神色,不由得心里别扭。
他沉迷于李夫人美色,许久日没见过卫青。如今一看,总觉得卫青似乎又比前时瘦了几分。这在家赋闲,日子过得也不见得好。他一半是因着李夫人美色,一半也是想看看卫青对他宠幸美人做何反应。前时皇上自觉自己平生还没对谁这样低声下气过,颜面尽失。所以想冷落卫青几日,让卫青也来求着他。卫青这副淡漠神情,只让他更加气愤。
我心里头牵挂着你,就算有了美人也没忘了你。你一个臣子,却对着皇上拿起架子,可不是该杀!
也只能这么想想罢了。但眼见着卫青看向霍去病那温暖而纵容的眼神,就没由来的觉得气愤。卫青从年少时就对谁都好,以德报怨的事情也做出了不少。偏偏看到皇上,就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皇上在卫青身上花的十分心思,恐怕三分要变成刻毒怨恨。
霍去病说了一会,也就口干舌燥的停了下来。皇上慢慢在御座上直起身来,用指节轻轻叩着案几。旁人不知道,卫青却知道这是皇上要发怒的前兆,连忙仔细回想刚才有什么做的不对。没等他想起来,皇上已开了口:“骠骑将军霍去病。”
霍去病下意识的回了一声“臣在。”回了之后,才觉出皇上少见的严肃。他也没有在意,只是也端坐了等着皇上下文。皇上静了一刻,缓缓的说:“朕在你出发之前,赐给你几十车粮食肉脯。听闻你将吃不下的都沿路丢弃,士卒之中却有饿得站不起来的。你到底是如何治军,让士卒们都心怀不满?”
卫青听到这里,已是眼前发黑了。霍去病这小子的行径,他也不是不知道。只是这等事情可大可小,皇上一向只论战果如何,对于将领的其余行为放纵的很。像霍去病在军中用操练的校场同士卒们玩蹴鞠,皇上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过去了。如今把这话头挑起来,可见是要降罪了。他侧眼去看霍去病侧脸,竟看见霍去病脸上还挂着微笑。
霍去病揖了一礼,朗声回答道:“诸多粮食肉脯,是陛下赐给臣的。臣不敢与人同食,恐怕辱没陛下恩典。吃不完的,为了减轻辎重负累,才沿路丢弃。”
卫青闻言,只能无奈的闭上了眼睛。这件事不是不好遮掩,只是霍去病年少气盛,居然找这种托词。他就等着皇上拍案大怒了,谁知道皇上重重咳嗽了一声,便说:“朕知道了,下去吧。”
就这么完了?以卫青对皇上的了解,起码要骂上几句才算完。难道真是霍去病圣宠正隆,皇上不忍责罚?还是憋着这口气,等着以后秋后算账?
霍去病还在前面悠闲自在,卫青在这厢里已经为他捏了把冷汗了。霍去病见卫青久久不跟上来,于是在原地站住了回身对卫青说:“舅舅,你快点啊。”
卫青连忙快走了几步,与他并肩而行。踌躇半晌,见四下无人:“你怎么做出那样的事情来,就算是不知体恤士卒,也不至于做成那样吧?”
霍去病其实长得很像卫青,只是眉宇之间更多了几分硬气与英武。此时一笑,倒像是年轻时的卫青。霍去病转过脸来,微笑着压低了声音:“舅舅真以为我是长于绮罗,于是不知与士卒同甘共苦?我还不至于蠢到那个地步。”
“李广知道与士卒同牢而食同甘共苦,头发白了还没封侯。皇上只想看战胜的结果,不想看态度。我拿皇上下赐的食物来分给手下人,难道不是收买人心?与其让皇上存疑,那些食物我就是撑死了也不能给别人吃了去。”
卫青听了一半,已经有些明白过来,只不过他有些震惊。在他眼里,霍去病不过还是个孩子心性,一时糊涂做出不合理的事情也情有可原。这般深沉心思,反而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他咳嗽了一声清清嗓子,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到了分道扬镳的时候,霍去病只对他一笑,便大步走了出去。他站在那里看着霍去病的背影,忽然有些奇异的感觉。
太过聪明了,不是好事。聪明用于自保,当然游刃有余。年岁越大,若是霍去病想要的更多,不得不把自己的手伸的更长。到了那个时候,卫青恐怕也地位不保。
他用力的甩了甩头,似乎能将这个想法甩开。霍去病是他一手带大的,难道舅舅还能嫉妒外甥不成?况且卫氏霍氏,本是同气连枝。
卫青到的时候,已经有几个老将在门口等着了。见卫青来了,都凑过来打招呼。卫青一扫,朝中有分量能打仗的武将都已经全了,只差一个霍去病。他不由得揣测皇上此番用意如何,恐怕又是起了大举用兵的心思。
连年征伐,百姓早就苦不堪言。更兼国库空虚,桑弘羊虽然是个理财能手,但也没有点石成金的奇术。国家已经无法支持下一次的大规模战争,是不争的事实。
只是皇上此人,用好听话来说是“大有为之主”,不好听来就是逞强好胜。凡事非要做到极限不可。若是普通人,倒也可能是好事。但他是皇上,便带动着整个国家都受累了。
皇上已经开门叫众人进去,霍去病还是没来。卫青见众将脸上有些不满的神色,不由得也暗骂霍去病太过骄纵。见皇上架势,大约是霍去病不来便不能开始。众人都等了一刻,才见霍去病风尘仆仆的来了。进了大殿,只脱了鞋子,连佩剑也忘了摘下来。身后跟着个跌跌撞撞的内侍索要霍去病的佩剑,皇上只是笑了一下挥手示意不必。
霍去病来了,就随随便便的施了一礼在后面坐下。皇上倒是生生让身边武将窜出个位置,招手让霍去病坐在身边。霍去病笑了笑就走过去坐下,引得一干老将侧目。
人都到齐了,皇上便唤人来挂起一张地图。这张西域图皇上并底下的武将都不知看了多少遍,早就烂熟于心。但依旧凝神去看,听皇上沉声说:“赵信给匈奴大单于出了个主意,退居到大漠之北。以为可以苟延残喘,避过朕的打击。朕偏偏要打击,让他们无处遁逃!”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皇上这是动了然汉军横跨戈壁沙漠的心思。但是明明知道路途遥远,环境恶劣,水源匮乏,几乎是不可能的。即便跨越了沙漠,早已人困马乏,无力再战。皇上一念兴起,不知道又要有多少人妄送性命。
静寂了一会,众人都面面相觑,不知道说些什么好。霍去病到底年轻,首先沉不住气:“皇上,八千骠骑要想跨过戈壁沙漠,也不是不可能。只是需要辎重补给,这补给线拉的越长,对战事越是不利。臣觉得,恐怕实行起来有些难度。”
皇上皱了皱眉,好像也在想这件事。想了半天,对着众将说:“你们认为,这是不可能了的?”
几个武将都低下头去,生怕皇上点名让他说话。这片静寂之内,答案不言而喻。到了此时,自信满满的皇上也有些沉不住气,抬手指向卫青:“大将军也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事?你也以为不可能办得到?”
皇上此时听够了反对之言,只听得进卫青说的话。他私心里觉得卫青定然是懂得他的雄心壮志,定然不会出言反对。这朝堂上若有一个人还懂得他,也该是卫青。
卫青抬眼看了皇上,沉稳的说:“匈奴人远逃漠北,已经是惊弓之鸟,元气大伤。若是此时打击,定然可以一网打击。臣已经测算过,如果是一个骑兵能够配上三匹马的补给,那么跨沙漠作战是可能的。”
大将军说完了,一时间所有人还在沉默。过了一刻,才议论纷纷。一匹马配上三匹马的补给,相加起来多少马匹,多少辎重。国库日渐空虚,皇上如何能够拿出那么多钱粮来支持这场宏大的战役?况且最近天灾频频,税收更是打了折扣,皇上如何能够平地生出钱来?
在众人质疑的目光中,汉武帝挑眉微笑。
第五十四章
元狩三年秋,又是一年中秋节。
卫青总觉得最近的时间,似乎过得太快了一点。今年的新年还历历在目,转眼就是中秋。恰巧今年的中秋,秋高气爽。皇上怀念少年游猎的日子,驰马上林苑,召集了几个亲熟的武将。
天子有令,莫敢不从。况且这天气也十分的好,正适合狩猎跑马,痛快一场。远远的几个老将看见卫青,都连忙下马跪拜。
同朝为官,低位者也不该对高位者行跪拜之礼。然而皇上偏偏露出让众臣跪拜大将军的意思,没有人敢不听从。卫青几次劝阻,也都是不了了之。今日看几个已是朝中重臣的人诚惶诚恐的对他行跪拜之礼,不由得又是一阵头痛。一个个上前扶起了,偷眼看了一眼皇上。皇上脸上闪过一丝怪谲笑意,马鞭一甩便跑到前面去了。
真让卫青啼笑皆非了起来。皇上得了李夫人,夜夜留宿在飞瑶台。宫中渐渐传出谣言来,说皇上有改立皇后的意思。卫子夫早把他叫进宫中,哭诉了几次。皇上显得高深莫测,根本没有澄清谣言的意愿。卫青最后也有些沉不住气,有一次宛转的问出来。
皇上正歪着把玩卫青一簇长发,听了就大笑起来:“你想想这谣言是谁传出来的?不过是李延年并李广利几个罢了,想试探朕的心思。朕看还有可能是李夫人,不过她未必有这个胆子。仲卿不必担心,朕有办法让流言止于智者。”
原来这个办法,就是冷落卫子夫,反而愈加礼遇卫青。让皇上去重新宠爱自己一个已经色衰的女子,皇上恐怕耐心有限。不如在朝堂上给卫青面子,显示卫氏不倒,圣心仍向着卫氏。
卫青早想通了这一关节,但还是苦笑摇头。谁人不知这朝堂上最炙手可热的,如今是霍去病。连卫青手下几多门客,都多数转投霍去病门下。卫青并不觉得什么,毕竟人各有志。但霍去病最看不起文人投机取巧,一概不收,如今在长安城里名声倒渐渐坏了。
耳边听得一阵马蹄声,霍去病从马上跃下来笑嘻嘻的向他行礼。卫青狠狠的在他肩上给了一巴掌,半怒半忧的说:“入上林苑就该下马解缰,这点规矩还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