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青觉得自己好似被人骗了一把,但那温热的唇停在眼睑上,辗转琢磨,流连不去。他深知自己是推不开的。
说到底,皇上的心可比卫青的心冷硬许多了。心硬的人说得出谎话,心软的人只会自欺欺人。
安处殿里琴声悠扬,直到深夜。一首乐曲着实的悦耳,只是最后一声弦断,毁了一首好曲子。翁的一声回荡在空旷的室内,久久徘徊不去,犹如奏琴的那人的怒气一般。
李延年有一张很美的面容,生气起来也是面若桃花。只是此刻狰狞的面容,实在没有美感。宫婢见他发怒,也只能低着头退后两步。几个内侍交换了一下眼神,那眼里尽是轻蔑与快意。
一个阉人,不过是得了些圣宠。现在圣宠眼看也要灰飞烟灭,谁还在乎这卑贱之人。
李延年白白准备了一夜,心里怒极。不用脑子想,他也知道皇上到底留下看谁去了。骠骑将军得胜归来,皇上心里非常得意欢喜。对卫家的人高看一眼,当然就包括大将军。
这一声直呼名讳的卫青,连放在心里都胆怯。李延年忽然怒火上涌,操起琴来就砸在案子上。嘭的一声,琴就碎成了两半。李延年咬牙看着那拦腰折断的琴,唇角挤出个笑容来。
是时候,联络长公主了。他几乎忘了,他手上还有一张王牌。这一张王牌一打出来,他不相信他不能得偿所愿。
他一定会是那个笑到最后的人。
第四十九章
仲秋节转眼又至。秋夕月满,天子祭月。民间也少见的开了宵禁,免了终日劳苦,权当一乐。这一年皇上因为两场胜仗,心情大好。这一年的宴席也办的有声有色,招待满朝文武。
霍去病自然是焦点,皇上亲自与霍去病喝了几杯,更添的面上光彩。等闲人看不出霍去病脸上虽笑,眉头却皱到一起。卫青眼见着,便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
两人照例举起了酒杯,霍去病正要碰杯,听见卫青压低了声音说:“一会说如厕,跑了便是。”霍去病没成想素来严正的卫青也有一日来帮他逃席,嗤的一声笑出来。两人都是大笑,将这一杯饮尽。皇上在高座上看过来,见两人笑得欢畅,眼角也柔和了。
酒过三巡,霍去病果然不见踪影。皇上看向卫青,卫青倒像个没事人一般,照样与亲善的武将谈天说地。看了半晌,皇上也是摇头一笑。
霍去病总算从一个牢笼一般的晚宴里脱身出来,深吸一口气,觉得这外面的空气都比皇宫内的清新了许多。他想起李广还在宫内拖着,正是去找李敢的好时机。
说起来李敢在家里养伤,伤的时候拖得太久,养起来也慢。霍去病偷偷去看过几次,李敢都怕撞上李广。虽说李广早就知道二人关系匪浅,到底还是脸上过不去。霍去病心里不自在,但是又舍不得李敢左右为难,干脆少去。
一路纵马到了郎中令府邸,门是虚掩着的。霍去病熟门熟路摸到了李敢房间,李敢手里正托着副竹简。见他来了,抬起头来一笑,就把竹简放下了。
霍去病见他一笑,心里松快了不少。走过去坐下,探头去看那竹简。上面弯弯曲曲的写着什么,看不太懂。李敢见他盯着瞧,就解释说:“是琴谱。”
霍去病听了也稀奇,伸出手指点着竹简:“我倒不知道你还会弹琴。”
李敢笑了一声:“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礼乐之事,是要学一点。我比你这不学无术的,到底强多了。”
霍去病听了也不恼,笑嘻嘻的凑过去哀求:“既然学过一点,弹来听一听。我这个不学无术的,也好瞻仰一下李司马风采。”
李敢左手还不十分便利,但也只犹豫了一瞬。想来两人相处时间宝贵,一个小小要求当然该满足。一时想不起什么欢快的曲子,索性挑了最拿手的曲子弹。
琴就放在膝上,开始还好。只是后来左肩一扯便痛,手下就滑了音。勉强弹完了,见霍去病十分认真的看着他,更觉得羞愧。将琴往旁边一推:“不弹了,免得被你笑话。”
冷不防被霍去病抓住了左手,就直视霍去病的眼睛。霍去病看着他笑,脸色柔和:“弹得很好。”
李敢刚要骂他,就听霍去病低低的吟唱起来:“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本是首哀绝了的悼亡诗,实在不太应景。只是霍去病声线低沉,一首曲子唱出了些许缠绵之意。李敢听着听着,不觉茫茫然。想到这诗里说,百岁之后,死在一起。即觉得不祥,又觉得满足。
曲子早就唱完了,李敢还未反应过来。忽然听霍去病说:“我有一句话,要讲给你听。”
“榖则同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皎日。”
明显是胡乱的改了首诗经,李敢却说不出话来。半晌才说:“我以为你要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霍去病听了轻声的笑:“《击鼓》是很好。只是这与子偕老的下一句,是道路遥远,誓言难以实现。既然做不到,何必还说?”
李敢沉默下去,心内辗转。生则同襟,死则同穴。比起与子偕老来,难度不相上下。他不是不相信霍去病。只是觉得人世茫茫,道路艰险,难说今后如何。
可是还是相信,情愿相信而已。
两人静了一会,霍去病拉着他的手柔声说:“伤好一点没有?给我看看。”李敢也没多想,起身背过去把衣服都褪到腰间。等霍去病的手指按在伤口上,才想起他第一次在霍去病面前主动褪下衣衫,更添了几分不自在。
当日那刀是刺在肩窝处,拔出来又在背上留下一道伤痕。李敢素来皮肤白皙,衬着伤口狰狞可怖。养了一个多月,已经愈合了。背上只有一线下来,像是画上去的一般。霍去病的手指顺着摸下来,激的皮肤都战栗。
李敢略略发抖,霍去病便以为是碰痛了伤口,连忙放下手。将人从背后环住了,紧紧扣在怀里。李敢侧过头去看他,见他眼里渐渐浮起伤痛神色,不忍道:“每次看了都要难过,就不要看了。”
霍去病摇了摇头,又把下巴放在李敢右肩上。李敢要将衣服拉起来,也被霍去病一把按住了手。
听着霍去病渐渐重了的呼吸,李敢霎时就明白过来。算来二人这样长的时间,耳鬓厮磨常有,也不知肌肤之亲就怎么拖到了现在。
时下男风盛行,李敢虽然不算经历过,军营里那些议论纷纷也听得不少。霍去病那样心高气傲的人,断然做不出雌伏之事。拖到了现在,恐怕也是怕他心里不情愿。
他心里到底情不情愿,自己也说不清。若说大好男儿本不该做优伶之事,只是念及霍去病,不知怎么就软化下来。还没有想清楚,听霍去病在耳边说:“想起去年仲秋,你还生我的气。我心里着急的很,跑到你家门口去站着。现在想起来,真是呆子。若是你不出来,我一夜可就白站了。”
李敢想起前尘,心里一暖。侧过头去笑言:“你那日要是没去,就没有今日你我了。”
霍去病想来也是一笑,含含糊糊的说:“李敢,李敢,我……。”话还没有讲完,全都咽在口中,只剩下唇上一片温暖。
霍去病轻轻吮吸他口唇,又探进去勾他柔软的舌头,直吻到两人都喘不过气来放开。伸手握住了腰间衣衫,用力一带。李敢被压在床榻上,撞痛了肩背,拼命的吸气。眼见着青色帷帐垂落下来,将二人围住自成一个天地。自顾自微笑起来,抬手便将霍去病束发的玉簪给抽走了。
霍去病的头发随了卫家人,乌黑浓密。冷不防都垂下来,劈头盖脸甚是狼狈。霍去病一声没吭,只是更用力的咬了咬李敢的嘴唇,细细咂摸唇角轮廓。
吻了半晌,两人都有些忍耐不住。李敢眼睛里全是水气,盯着霍去病的脸不敢眨眼。生怕一个错眼不见,那人便化作了一场春梦,去后了无痕迹。霍去病从他的锁骨一路蜿蜒的吻到腰际,看见他如斯目光,又怜爱的去吻他的眼角。
真是癫狂。等到那极致的一痛,李敢只来得及绷紧了身体,呜咽哽在喉咙里。纠缠来纠缠去,恨不得将对方嚼碎了咽下。末了还是隐忍不住,低低的叫出声来:“去病,去病。”
霍去病低头去看他,觉得这一声声仿佛是在叫人的魂。声音夹杂在喘息声里,慢慢的微弱下去。李敢好像已失了神志,只有一双眸子还痴痴的看,看进人心里去。
重复我的名字,只希望你永不会忘记我。
这一夜到底是怎么过去的,两人日后想起都是一片茫然。霍去病只知道自己最后困顿不已,把李敢搂个满怀,稀里糊涂的就睡过去了。
第二日李敢睁眼的时候,那日光已透过帐幔照在脸上了。动了一动,才发现身边空空如也。心里免不了有些失望,但也释然了些。倘若一个不慎让父亲看到,可不是好玩的。昨夜种种,要说分明也分明,只是好似一梦一般。霍去病走的干干净净,倒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李敢疑心自己是昏了头,做了个春梦。转眼去看地上散落的衣服,才忍不住笑出声来。昨晚明明系着石兰色的腰带,今早就换成了鸦青色。大概是有人走的匆忙,随手拿错了。
探手把那腰带捞起来,放在手里折了两折。仿佛握着某个人的手,又安然的睡去了。
第五十章
皇上心情上佳,从那舒展的眉宇中就看得出来。平阳长公主也算这世界上最了解皇上的人之一,看到皇上如此欢颜,也觉得大松一口气。暗暗给下首的李延年递去一个眼神,李延年微微侧过头去表示了解。
平阳长公主露出一个端庄的微笑,然而眼底里有些阴霾。若不是为了这次的事情,她也犯不着要联络一个阉人。等这次过去,她只盼着一劳永逸能够过些安生日子。
皇上心情既好,精神就旺盛。侧眼看李延年弧度完美的侧脸,却不知怎么有些厌烦。算起来李延年也跟着他半年有余了,多少花样也腻烦了。这曲子虽然悦耳,多听还是无趣。于是略略高声吩咐道:“延年,有没有新曲子?”
李延年闻声抬头一笑,将自己尖利的嗓子略微压低些:“正巧臣作了新曲,请皇上和长公主赏鉴。”
长公主深吸了一口气,听着那曲子缓缓的从琴弦间流淌出来:“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
佳人难再得!”
孔圣人言三月不知肉味,恐怕也不过如此。尽善尽美的一曲,引得皇上虚了前席。痴迷的向前倾身,恨不能看见那绝世美人从乐曲里走出来。一曲既罢,乐声还在整个大殿缭绕不去。皇上半晌才清了清嗓子说:“哪里有这样的美人?”
这话里既是不相信,又是神往。长公主眼看事情有望,趁机进言:“李延年的妹妹,姐姐是见过的。那样的美色,我是女子,也被迷倒了。人就在外面,皇上不如召见了自己看看?”
皇上此时食色性也的本性上来,愈发不顾及脸面了。深深的看了李延年一眼,就高声传召。一时之间众人都屏住了呼吸,等着看美人如何。
入殿必须去靴履,于是连跫音也几不可闻。美人徐徐而来,仿佛行于陌上分花拂柳。一颦一笑,就勾人魂魄。
平阳长公主看着那女子走近,很是怅然。她平生也见过美人无数,昔日陈皇后的娇俏,卫子夫的温婉动人,甚至她对自己的容貌也有些自信。然而她终于明白上天总是偏爱某些人,比如面前这女子。
她的五官无一不美,不描自翠的眉,让人想起春日里依依的柳枝。精巧玲珑的嘴唇,红润动人。但是这些都比不上她的一双灵动的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扬。唇角一勾,就让人如沐春风,如三月桃花盛开在那面容之上。
面若桃花,目若秋水。这样的形容词早已不够,想来想去,还只有一句“倾国倾城”才配得上这样入得梦的女子。
史记与汉书都是国史,对于外戚和皇上私事记载甚少。不过一个“妙丽善舞”轻轻带过,孰不知这绝世而独立的美人,引得后世多少艳羡,文人几多慨叹。
李延年已是妙色,比起这女子也只好自惭形秽。转眼看皇上眸子里一片迷茫之色,便知道是看痴了。也不出声打搅,便和长公主悄悄退下。
耳闻着室内欢声不绝于耳,长公主终于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见李延年还站在几步远处,就招招手示意他过来。李延年深施了一礼,恭声道:“长公主于李家有大恩,延年没齿难忘。”
长公主听了这一句,倒觉得有些好笑。不知多少年前了,卫子夫从公主府里踏出去,也说过这话。她当日里只觉得卫子夫不过是凭借美色得了皇上一时青眼,自己虽是个搭桥的恩人,却也没放在心上。谁知道日后卫氏母仪天下,一门四侯。今日种种,倒像是前时的重演。只是长公主早没了争夺名利之心,不过是想保平安喜乐的日子罢了。
如此想来,也只是端庄的一笑:“延年不必多言。我为皇上进美人,也是为长姊的责任。只要你们李家能够得了圣宠,飞黄腾达也指日可待。”
李延年也跟着笑,一双眼睛微微眯起。长公主却转了话锋,口气严峻了起来:“此话我不当讲,但也提醒你一句。卫氏的辉煌,恐怕不能重演。皇上早不是当年的皇上,朝局亦不是当年朝局。安分守己,才能有始有终。”
李延年本有争夺之心,一直以为自己藏的好。长公主一席话,正中他心思。一时脸上就失了色,张口结舌不知如何作答。没等他反应过来,长公主已走出了视线。
长公主看得出来,皇上定然也看得出来。李延年在醺醺夏风里打了个冷战,抓紧了袍袖。
九月里比起皇上添了一个美人,有更大的事情发生。在上两次河西战役中被霍去病狠狠打击的休屠王和浑邪王,因为战败惹得匈奴大单于震怒。召二王入王庭,其实起了杀心。两个已经四面楚歌的匈奴王爷,无可奈何的选择了降汉这一条路。
匈奴使节不远千里的来到了长安,亲眼目睹了长安的繁华与壮丽。这是一个从未离开过草原的人所不能想象的华美与富庶。对于两个已经走投无路的匈奴部落王来说,投降汉朝未必不是一个很好的归宿。
但是对于汉朝人,未必这么想。从有汉以来,从和亲到征战,匈奴人早与汉朝人成水火之势。汉人素来又比匈奴人更多一层疑虑与复杂,所以心思缜密。这个消息一传到朝中,便引起文臣武将几多争论。是降是诈,尚不可知。
不消多想,便知道皇上是大为得意的。从高祖时被匈奴人围城,若非吕后当机立断则险些丧命开始。汉朝历代君主都以和亲来免去征伐。汉朝颜面尽失不谈,也有了后世“安危托妇人”的讽刺之言。这匈奴来降,不说是后无来者,一定是前无古人。
去受降一事,已经是确定了的。但是这人选,很是棘手。若是匈奴人使诈,少不了黄河边上又是一场血战。血战不胜,不仅惹得龙颜大怒,恐怕也无颜回朝了。即使不是诈降,若是一个不小心引出一场混乱来,让汉朝颜面尽失,更是不妙。这种烫手的山芋,不知道谁去接过来。
皇上看着底下一片沉默,不禁有点气恼。一个个口诛笔伐天子过失,平日里口若悬河。到了关键时刻,都变成了哑巴。皇上也只想了片刻,就挥手道:“让骠骑将军去。”
此言一出,不说一干老将面上不忿,就是文臣里面也面露迟疑之色。终于丞相公孙弘从百官队列里出来,持着玉笏深揖:“皇上圣明。这受降一事,关乎大汉国威。不若选老成持重的将领,办事妥帖,更彰显我大汉泱泱大国的气度。”
皇上正心烦,听了这话挑了挑眉:“依丞相的意思,选谁?”
公孙弘见皇上脸上玩味的笑容,心中早有的定议也有些迟疑起来。顿了一顿,才说出来:“依微臣愚见,大将军最为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