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出书版)下——末回
末回  发于:2012年10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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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浸于这漫长而柔情的一吻中,任鹏飞合上眼睛,一颗泪从眼角滑下。

早起的青青推门而入时,眼前的一幕令她久久难以动弹,床上的那两个人相拥而眠,就连睡梦之中,这两个人的神情都是如此的恬淡而安宁。自入谷以来,总是一脸伤痛的父亲嘴角含着似有若无的笑,看起来是如此的满足。

两个男人相拥而眠,没有一丝违和,深刻得令青青难以遗忘。

千帆过尽的这两人好不容易得以相守,早已顾不上什么恩怨是非,道德伦常,似乎要把从前错过的时间都补回来一般,整日整日地粘在一起,日夜不分:看得任程飞一个劲地喊肉麻,看得哑姑总是偷偷捂嘴笑,看得青青都不敢多待。

任鹏飞不能下床,江颖便把窗户打开,拥着他一起看外面的景致,偶尔相对一笑,有时聊些无关痛痒的话,又或是耳鬓厮磨卿卿我我,怎么都不会腻。

江颖会摸着任鹏飞圆圆的肚子一脸心疼地说:「鹏飞,辛苦你了。」

任鹏飞握着他的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他,笑说:「不苦,有你在,就一点也不苦。」

江颖情不自禁把他抱得紧紧地,一个又一个亲吻细细落在他的脸上。

窗外出现一个娇小的身影时,江颖轻轻蹙起眉,一脸感慨:「青青和我不亲昵。」是啊,由始至终都没叫过他一声。

任鹏飞忍不住伸手抚摸他的脸,直至把他眉间的皱褶抚平,「不要担心,来日方长,终有一天,她会认你的。」

江颖低头对他笑了笑,让他不用担心,随后话题又落在他腹中的孩子上。

大概什么时候生,会是男孩还是女孩,要取什么名字呢?

男孩叫什么,女孩叫什么,男孩要怎么教养,女孩要怎么抚育……

总之,他们这次一定要两个人一起养育这个孩子,好好地疼他,爱他,让他知晓自己是如何来到这个世上。

有一天清晨,任鹏飞洗完脸,看着水盆之中自己的倒影,呆滞了许久,等江颖发现时,他正用手抚摸自己的脸。

「怎么了?」

任鹏飞抬头,眼前的江颖清减不少,可依然昂轩挺拔,仪表不凡,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臂,浮肿不堪,伸手捏捏,全是软肉,一点弹性也无。

「怎么了?」

他的异样令江颖略为不安地弯下腰,仔仔细细地看他。

任鹏飞避开他的目光,手又抚上自己的脸,默默道:「原来我现在长成了这副模样。」

水中自己的脸浮肿了一大圈,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变成这般的,以前怀青青时身子也是这般臃肿,却一直不曾在意过相貌,这次见了,心里抖然变得不舒服起来,这么丑的模样,也不知身边人见了心里怎么想。

江颖听了他的话,莞尔一笑,都说女为悦己者容,任鹏飞这句听起来似在感慨的话竟让他从中体味出这番意思来。

任鹏飞从来都不是那种在意自身相貌之人,就算他真的破了相,也不会引来他多大的关注,也许真的如江颖所想的那般,因为在意着爱人的想法,于是自己也变得在意了。

江颖只是笑不说话,偷了腥般的神情引来任鹏飞淡淡地一瞟,可他仍不收敛,任鹏飞气得用水泼他,打湿他坏坏的笑容。

江颖一点儿也不怒,水珠顺着脸颊滑下,在清晨温暖的阳光下折射耀眼的光芒。江颖伸手把这兀自生气的人拥入怀里,于他颊边落下一个个细吻,「鹏飞,此生有你,聂颖别无所求。」

任鹏飞发自内心地笑了,握住他环上自己身前的手,牢牢不放。

聂颖,颖,曾经鹏飞不懂珍惜,但此时往后,鹏飞绝不再放开。

谷中的生活平静却也枯燥,若不是兄长还需要他输入真气保命,任程飞早插上翅膀飞出去了。

可偏偏是这样令弟弟退避三舍的生活,让任鹏飞觉得分外的轻松和安宁,尤其在江颖的陪伴之下,真恨不得就这么一辈子待在谷中,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孩子降临世间的时间比他们预计的都晚,也不知是不是在父亲腹中待得太舒适,迟迟都不肯出来,日子推迟了近十天后,青青说不能再等了,不然爹的身子承受不住,反正东西都准备好了,算一算日子孩子也发育完全了,随时都能出来。

听到女儿的这番话,任鹏飞不曾有什么,反倒是一旁的江颖,一颗心顿时提到嗓子眼,紧张不安地说,还是再等等吧。

怎么生出孩子的办法,他已听任鹏飞说过,那时便吓得目瞪口呆,怎么也不敢想象剖开爱人肚子取出孩子的场面。虽然任鹏飞一再安慰他说没事,生完青青后他不是还安然地活到现在么,可害怕的江颖硬是说出一堆理由来反驳他,说什么青青还小医术不保障,或是中间出现意外怎么办等等,还万分懊恼,说当初不该留下这个孩子。

他这话一说出来,任鹏飞便拉下了脸,知道自己无意间说错了话,江颖一再道歉说自己并不是不想要孩子,只是怕他出现意外才会这么说,才让他慢慢消气。

现在一听到江颖说还要再等等,任鹏飞还未来得及说什么,青青便已经板着脸,一字一字道:「若是爹现在不生,再多拖一日,他的体力便消耗一成,不出十天,他可能连喘气的劲都没了!」

青青倒不是危言耸听,全是有事实根据的,因为任鹏飞现在的身体状况的确一天不如一天。

江颖这才住了口,只是无奈,且心疼地抱住任鹏飞。

既然决定了,那便赶紧动手吧,青青选好的时间是第二日太阳出来的时候,光照充足,比晚上点灯看得清楚。

也不知是不是故意与他们作对,他们才决定好了时间,任鹏飞腹中这个调皮的孩子突然闹腾起来,任鹏飞脸色一变,抱住肚子艰难地对女儿说:「青、青青,爹恐怕撑不到明天了……」

所有人大惊失色,连向来不形于色的青青脸色都微微一变。

尽管早有所准备,可真当来了,似乎又有这么一点措手不及。

好在又很快回过神来,青青一声令下,先扶疼得浑身冒冷汗的任鹏飞扶到床上,然后把呆若木鸡的任程飞赶出去烧水,把急着满头大汗的江颖推出去等候,叫上哑姑拿来早已准备妥当的东西,自己则取出一个药瓶,打开后仔细地嗅嗅,确认无误才朝床边走去。

这时掩上的木门被江颖由外猛然推开,急吼吼地朝青青道:「我不要光守在外面什么都不干!」

青青淡淡地睨了他一眼,「你现在能干什么?」然后看他紧张得不住颤抖的双手。

「我、我……」江颖憋得一张脸通红,「那我守在屋里,我要看着……」他实在不放心,一颗心都快悬到嗓子眼了。

「你在这里只会碍着我做事。」青青一点儿也不留情面地将他用力推出去。

「可是……可是……」

江颖实在不愿出去,可又无法反驳自己的女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门口逐渐掩上,满心地焦急和无奈。

看着他如此慌张,青青实在有些不忍,关门的动作一停,平静却坚定地说:「我不会让爹有事的,你……你不用太担心……」

江颖一愣,青青却已把门关好。

青青拿着药瓶走到床边,她的父亲疼得一脸大汗,汗水几乎把眼睛整个都糊住,可他却仍然艰难地睁着双眼看她。

「你还是不肯叫他……」任鹏飞声音里不无遗憾和苦涩。

青青垂下眼帘,拿出药瓶,「爹,先把这个喝了。」

「……是什么?」

「麻药,让你暂时丧失知觉的,这样剖腹时才不会感觉痛苦。」

任鹏飞有些迟疑,「可爹,想看着孩子出生……」

青青用出一张干净的棉巾给他擦拭满头的汗,「爹,青青现在还没有办法制出能够局部麻醉的药。」

一股疼痛袭来,任鹏飞深吸一口气,缓着气说道:「那能不能不喝?生你的时候,爹也是这么忍过来的……」

青青猛然看他,清澈的双眼满是愤怒,「不行,青青不能让爹出任何意外!」

任鹏飞一窒,随即努力地扯扯嘴角,对女儿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对不起,青青,是爹任性了。」

是啊,他现在有女儿,有腹中的孩子,更有江颖,怎么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他还要活下去,活得长久,因为他不舍得他们,一点儿也舍不得。

于是在青青喂药过来时,他柔顺地把瓶中的药汁全喝了下去,有点苦,入喉微凉。

青青不断给父亲擦汗,柔柔地说:「爹,你放心,等你醒来,一定会看到宝宝的,青青不会让你出事的,放心吧。」

任鹏飞伸手握住女儿依然稚嫩的手,无法诉说内心的酸楚和无奈,青青还不满十岁,竟已如此懂事,还要亲自为他这个当父亲的接生,想到其他这么大的孩子或许还在同父母撒娇,任鹏飞就更是无法言语。

又是一阵疼痛袭来,他抓紧女儿的手。

「爹,再忍忍,药效很快就会起作用了。」

果然,须臾之后,任鹏飞只觉得意识朦胧起来,这时他莫名有些惊慌,胡乱地说着话:「青青……青青……」

「爹,我在,我一直都在,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任鹏飞费力地睁眼,却不知看往何处,「程飞呢……」

「程飞叔叔在厨房里烧水,一会儿就过来了……」

他闻言,缓慢地点点头,又道:「他呢……颖,聂颖……」

青青鼻子发酸,「他也在,正在外头等着……爹,你放心,我们都在,我们会一起在你身边……等宝宝出来,我们一家就能在一起了……」

任鹏飞终于放心地笑了,合上双眼,沉沉地睡去。

哑姑早已经准备妥当,青青擦去眼角的泪,换上一套用药水烫过消毒的衣裳,她换好的时候,任程飞端着热水进来了,然后被哑姑推出去与站在外头干着急的江颖凑成一对。

屋子四周全点上油灯,屋中顿时亮如白昼,青青在哑姑的帮助下用剪子剪开父亲的衣裳,很快,胀得每根青筋都清晰可见的大肚子露了出来。

青青取过刀,放在火上消毒,然后对着父亲的肚皮深吸一口气,慢慢走过去……

也许时间没有过去多久,也许只是一个时辰,可对等待的人而言,这段时间是如此的漫长,漫长得迫不及待。

等待本来就是一场煎熬,煎熬人的意志,煎熬人的信心。

煎熬中磨练,煎熬中摧残,或许是希望,或许是绝望,又或许是继续煎熬。

风伴着雨,眼前一片蒙眬。

就像现在的内心。

当雨逐渐止息,明月高挂。

就在这场煎熬中,迎来了希望的曙光。

一声孩子的啼哭,划过夜空。

——正文完——

番外之一:梦江南

悠悠睁开双眼,明媚的阳光丝丝缕缕射入屋中,刹那之间恍如隔世般不真实。身边似乎有动静,任鹏飞微侧过脸一望,先是一滞,随后柔柔地笑,一颗心似化成一滩水。

那人正趴在小床边嘴角含着笑目不转睛看着床上酣睡的小娃儿,暖暖的阳光照在他身上,泛着一层薄薄的光泽,令本来就白皙的皮肤略显透明柔和。

很美,如画,也如梦。

不远处的人不经意抬头一望,顿时望进他含笑的眼睛中,「鹏飞。」脸上的笑意更浓,他起身而来扶起床上的任鹏飞,手轻轻梳着他零乱的发,「今天觉得如何?」

任鹏飞略一点头,「好多了。」

「药正温着,青青说等你一醒来就让你喝下。」

「好。」

于是这人又轻柔地把臂弯中的任鹏飞放回床上,深怕碰伤他不久前才拆线的伤口。

任鹏飞随这人的身影望去,只见靠近门口边的一方小几上正架着一个红泥小炉,炭火绿如靛,架在上头的是一个砂锅,用湿帕子包住打开锅盖,一碗棕黑的药汁正隔水温着。

碗被拿起后端到床边,却不是直接递到任鹏飞手上,只见碗沿贴近一双珠润檀口,轻启唇后含入一口试试温度,觉着尚可便又放下碗,小心翼翼扶着床上的任鹏飞起身,让他的头轻轻落于自己臂弯处,遂才端起一旁的药碗,贴到他唇边。

不用勺子,就这么对着嘴倾斜碗,任药汁缓缓流入任鹏飞口中。

这是任鹏飞要求的,喝苦药,就应趁热时一口气灌下,一勺一勺地喝,堪比钝器一刀一刀地割,苦口不说,还难受。

于是这一碗略有些烫嘴的药,不过眨眼工夫就见了底。

任鹏飞大量失血体虚,四肢冰凉,喝下这么一碗暖热的药汁,顿觉舒畅许多。

「鹏飞,饿了么,要不要吃点东西?」放下空碗后,扶着任鹏飞的人又柔声问道。

任鹏飞依旧点头,「好。」

他这次不再放下怀中的任鹏飞,而是侧过身,只手打开一个保温漆盒的盖子,取出一个碗,碗中的东西清澈晶莹,还有几颗红红的果子混于其间,格外诱人。

这是一碗薏米红枣熬成的粥,放了些许冰糖,入口绵软清甜盈齿,最适宜失血体虚之人吃。

药与药膳是青青配的,干活的自然是哑姑,江颖不是不想帮忙,而是女儿嫌他只会添乱,吩咐他看好甫出生十天的弟弟和父亲便算帮大忙了。

于是他才会如此悠闲地顾着小小嫩嫩的儿子,看着产子后需要大量的睡眠来补充体力的任鹏飞。

粥是温的,和喝药不同,这次江颖拿着小匙一口一口喂着仍不宜动弹下床的任鹏飞。

期间,两人不言不语,明媚的阳光照着,屋中没有一处阴霾。

一碗粥尽,江颖问他还要不要再吃点别的?

任鹏飞摇头,「够了。」随后又道,「我想看看孩子。」

江颖放下他过去把含着小拳头睡得正香的小鬼抱来放在他身边,任他细细地打量,时不时伸手碰碰粉嫩的小脸蛋,捏捏还没有肉的小拳头,然后低头亲亲他的额头,脸上眼中,尽是温情。

「真好。」江颖一瞬不瞬望着,情不自禁喃喃。

任鹏飞抬头朝他浅浅一笑,握住他的手,一起看着他们的孩子,半晌感慨:「孩子真是一天一个样,头一天时,皱皱的像只猴子,现在长开后,好看多了。」细看之下,能看出些许熟悉之感,这眉眼,还有这薄薄的唇,像极了身边这丰神玉秀之人。

江颖随口问道:「青青那时也是这般?」

任鹏飞闻言一愣。

江颖见此,疑道:「怎么了?」

任鹏飞苦笑,如实告知,「那时……以男子之身怀孕生子,觉得逆天乱纲,心里一直,不认同。青青出来后,直至离开万恶谷,我都不曾去看过她一眼。」

江颖无声地握紧他的手。任鹏飞叹息,「我欠青青这孩子良多,如今她这般早慧内敛,多半也在我,若不是当年我狠心丢下她不顾,事情也不该是现在这一模样,她也不会到现在都不认你……」

江颖坐上床边,把孩子抱于怀中,伸手轻拥一脸愧悔内疚的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半晌后,只道:「不必自责,这都是天意弄人。」

的确天意弄人啊。任鹏飞垂眸看着孩子,心里仍是不好受,毕竟一半是天意,一半是人为,若不是起初他太过刚愎太过顾忌,一切或许都不会如此。

见他仍未展颜,江颖轻抚他的肩,轻言哄慰,「日子还长,我们可以慢慢弥补……」

其实在得知青青是自己女儿时,江颖真的庆幸,庆幸自己在京城那一夜,终究下不去手夺了这孩子的性命,要不然他对任鹏飞这段感情决计不会有守得云开这一日,更会因此而悔恨终生。

听得江颖的一再劝慰,任鹏飞也不再为此伤神,想到同样是在此地,同样是这间屋子,同样以男子之身生下孩子,心境却截然不同。抬头看着江颖含笑的玉颜,低头看着孩子粉嫩的睡脸,再看看窗外明媚的阳光,心情霍然开朗。

原来,万物皆由心,争得更多,缠缚越多;看开之后放手,不是真的失去,拥有的是之前从未有过的轻松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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