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断有谁听——空心蛙
空心蛙  发于:2012年10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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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愧是曾经掌控密探之人,倒是写得头头是道,可惜,你只用在用兵,当日在萧国朝政上,用得太少,否则,你也不会败给我。”

“陛下自然深谙此道,绰珩无能,当有当日一败。”高绰珩回得平淡,掩在衣袖下的手却握得死紧,当年邵瀛在边关明松暗紧,逾年不派一兵一卒过境,暗中却布下重兵相伺,将高绰珩牵制在边关,又收买了萧国上下广散流言,落实了高绰珩拥兵自重,贪赃枉法,不尊帝命,觊觎王权的罪名,以致逼得他们兄弟反目,掀起萧国内乱。高绰珩许多暗中的举动也是梁国潜藏在萧国的密探向萧国朝廷透露,使得高绰珩政变之举功败垂成,束手就擒。后又对高辙身边几位近臣送上诸多金银财货,更以一年不进犯边关为条件,令他们将高绰珩交给梁国。实则一举两得,所谓不进犯边关,不过是以退为进,使高辙没了顾忌,对边关诸将大开杀戒。连番举动,使得萧国元气大伤,梁国不过三年就轻取萧国。这些,高绰珩到梁国后已知悉一部分,剩下的,这几个月邵瀛也间或与他提起。高绰珩心中其实恨极邵瀛,奈何邵瀛一身却关系高家、萧国。他不但不能对邵瀛不利,还必须臣服于他。面对他,高绰珩心中总免不了难过。

被那双冷然的眼睛瞪着,邵瀛知道高绰珩心中仍是愤恨,却不以为意,反笑着道:“此非朕一人之力,何足道哉。你也不必愤懑,此事本也非你之力可避。来陪朕做做沙盘推演,领军方面,朕倒真不如你,你胜了朕这么多次,也算解气了吧。看今天你还能不能胜过朕。”

解气?眼看着如此多的人命殒在他手,这怨恨要如何解?高绰珩不知道。他默然不语的扶着桌子站起来,他已几乎不能行走,见他站起,早有照看他的内侍来扶他到摆设好的沙盘旁,有一丈余长的沙盘上山丘、峡谷、平原、森林等堆垒得甚是逼真,两边各设有军营一座,他与邵瀛各占一边,手中各有十数支小旗,一支代表五千军力,并以不同颜色表示不同兵种,两人以旗进退攻守,以歼灭对方军队或攻陷对方军营为目的,摆开了战局。

两人以旗斗了数阵,高绰珩行军快速诡异,尤以骑兵进攻成效卓着,邵瀛则以不变应万变,稳打稳扎,一时倒也分不出输赢。

邵瀛一边变换小旗,一边说道:“此前你写过用兵如音律虽五音而变化无穷,战势不过正、奇,然奇正相生、相互转化,亦可循环无端,朕看你对奇诡之道用得甚是得心应手,领兵可如此,何以在朝政上你竟不肯行诡道,以致被步步紧逼,落入死地?”

“对家国亲人,不忍用此手段。”高绰珩答。

邵瀛笑了笑,“你所牵挂,无非就是他们。朕已命梁人迁入萧国境内,与萧人同居,萧国旧有文字语言服饰皆须废除,萧人自此与梁人所学所行皆得一致,萧国地方由梁人管治,归降之军伍打散纳入梁军编制由梁人统领。朕也严令不得将归降萧人纳为私奴,往日在梁国境内为奴者,若能交出赎身钱,也可赎身脱离奴籍。有阳奉阴违者,严惩不贷。你认为如何?”

高绰珩布旗之手顿了顿,但回话的语气仍平稳无波。“如此下去,三、五代后,兴许已无所谓萧人。陛下想将萧、梁百姓融为一体自然甚好,但若不能给萧人的学子武夫以出人头地的希望,他们必然会成动乱的根源。若能允萧人与梁人有同等出将入仕的机会,使其得以在朝廷谋职、管治乡里,民心更容易归附。”

“萧人若真民心归附,萧国更会复国无望,如此你也不在乎吗?”

“我只一人,百姓何止千万,我一人意愿不足道。百姓所愿不过是其上有能体恤他们的官员和帝王,能让他们得以安居乐业。为王者是萧人还是梁人,于他们又有何碍。万请陛下以平等之心看待萧民,多加爱惜。”

说话间,高绰珩手中小旗已攻入邵瀛主营,按此前所定,邵瀛已输。邵瀛弃了旗子,笑道:“高辙说你是个怪胎,倒是不假,你对自己狠绝,偏对别人宽容得很。你真能平心静气看着你为之舍生忘死的国家从此消失无踪?你当真相信朕能善待萧国?”

“陛下要天下,必要先得民心,失民心者国必亡败,绰珩信陛下能善待萧人。我心中并无不舍不甘。”萧国已亡,高家已灭,他还能怎么样呢?

“你当真是个有趣的人,朕给你个赏赐,明天带你出宫见一个你必定想见的人。”

听得邵瀛如此说,高绰珩却并无欢喜之色。这些日子,当着他的面被杀死的高家人已够多了,虽近日邵瀛对他态度似是改善了不少,但焉知何时他心血来潮,又要用什么别的手段来逼迫他,一时心里很是惴惴。

第二日一早,看管高绰珩的内侍捧了一大盘物事进来,艳红的女子衣裙、与之配套的钗环饰物,暗红兜帽斗篷,还有染发用的婆罗勒,说是邵瀛命他穿戴装扮。高绰珩脸色冷然,却不发一语,只任由内侍摆弄。内侍给他又是染发又是涂脂抹粉,衣裙、钗环也都一一穿戴妥,望着他上下打量的眼中有一丝惊艳。

高绰珩朝一旁铜镜看去,里映照出的不再是白发苍苍的中年男子,却是乌发朱唇、容色娇艳的盛装女子,高绰珩微微蹙了眉,转头不再去看,拿了案边未完的书稿,依旧埋首奋笔疾书。

邵瀛辰时才命内侍将高绰珩带出来,上了一辆寻常官宦所用的马车。邵瀛身着一身便服在车内坐着,见他上来,眼中同样有几分惊艳,笑道:

“想不到你竟会是这样的美人,若非身段太过清瘦修长,眸色太冰凉,就十足是一位俏佳人了。”

高绰珩面容冷凝,并不理会他的调笑,只问:“将我打扮成这样,是要带我到哪?见的什么人?”

“见的什么人,你去到就知道了。至于这身装扮……朕要微服出巡,身边总该有美相伴,总不成跟着个老朽的公公吧?”见高绰珩听言全无反应,邵瀛有些夸张的叹了口气,“亏得朕还想让你散散心,你若不知趣,梅岭冬雪、长亭送别之类的干脆就省了。”

“如何才算知趣?”高绰珩淡淡问。

“你至少给朕笑一个。”

“我不懂卖笑。陛下自便吧。”这话语气仍是冷冰冰的,但他如今这身装扮说出这带些小意的话,不免有些滑稽可笑,邵瀛看着觉得有趣,自己反倒先笑了。心里暗道,这人看来本非天生如此冷冰,若不是这般身份,这般时候认识,与他相处必会更为相得吧。左右无聊,想到新近得的一个小埙,总也吹不好,便从袖子里掏出来,递给高绰珩。“这个埙是鲁国的小玩意,你会吹吗?”

高绰珩依言接过,放在嘴边吹了几个音,点点头说道:“应能吹些简单的曲子。”他本是极爱音律的,但右手自锁骨受伤,酸痛无力感日剧,握笔已难,琴更枉论,这埙音色甚是厚重幽深,他倒也是喜欢的。一时他放下愁思,将心思投注在埙上,缓缓吹奏出旋律。埙的曲调幽缓,如车外飘落的白雪,纯净冷然,有一种淡淡的悲凄和感伤,攫住人的呼吸,在曲声中,似乎连马车也放缓了速度。

马车缓缓前行,驶至西市时,埙声被湮没的喧闹的人群里,终是停了。高绰珩从被风微微扬起的车帘望向外面,只见两旁熙熙攘攘,商旅往来,虽是稀少,中间也间杂了些许白肤色目作平民打扮的萧人身影,西市原有的贩卖白奴的买卖却并不曾见。

高绰珩脸色微霁,邵瀛知他心中所想,便道:“朕欲遏制奴隶买卖,故已禁了私卖奴隶,奴隶买卖有官府设立的官市,经官市核准,登记在册的奴隶方可进行买卖,免得有人强掳了平民为奴。”

“此举不过是养肥了官市的官员。”高绰珩闻言并无喜色,反倒更为担忧。

“他们敢为非作歹,朕正好杀一儆百。”

“只怕利之所趋,杀百不能儆一。”

“依你所见又当如何?”

“官市上下官员,萧人与梁人需各占一半,萧人要有向陛下直呈折子之权。”

“你倒是抓紧一切机会给你们萧人争取好处。”

“梁人强而萧人弱,陛下既想令出必行,自然要给他们足以互相牵制的力量。如此,萧人对陛下也更容易臣服。”

“你呢,你心中可对朕臣服?”

“陛下能将萧人视作梁人,绰珩自然心悦诚服。”

“可惜,你即便真的臣服,也已是个死人,当不得大用。当年你若不是这般倔,朝堂之上,你也未必不能占一席之地,可惜可惜。”

“我若不是死人,陛下又怎能放心。”高绰珩挑眉答道。

“不错,高家所有人中,唯高绰珩是必定要死的。美人,这一生,只好委屈你长住地底了。你可还有什么心愿?”诚然,如高绰珩此前所说,高家几代帝王皆是暴虐成性,早已失尽民心,但高绰珩却不同,他在萧国军民中的声望都极高,是以邵瀛才将他放在青楼三年,让众人纵然仍记得他过往功勋,也无法忽略他沦为低贱男娼的事实。一个曾被千人骑万人枕的性奴,能再被人奉上高位的可能性已是微乎其微。甚至到最后,仍将他当众玩弄羞辱,让人看着实为高辙的高绰珩被挫骨扬灰,如此,萧人心中,他们的英雄已彻底湮灭,再无法成为凝聚他们的力量。邵瀛对高绰珩做下这些,于公自然理所当然,但于私,在他与高绰珩渐渐熟悉的今天,心中不免有些将他害得太惨,想稍稍补偿的念头。

高绰珩无谓一笑,“心愿?我的心愿陛下能允的有多少?……陛下若能在我咽气之时,将我一把火烧了去,任我四方逍遥,免我长埋地底,也算是个恩典。”他自知身体被摧折过甚,三年里全是靠迅猛之药吊住性命,已是透支寿元,又兼被逼服过多种毒药,五脏六腑早已千疮百孔,就是没听到替他诊治的御医如何说,他也知道自己没多少日子好活了。他对此也并不在乎,想看的,不想看的,他都已经看过了,如今日日被病痛心伤折磨,他对此生已无留恋。

“你不愿死后能常伴亲人身边?又或是入土为安?”邵瀛对他这番话倒是甚为不解。

“此生牵绊太多,死了就无谓束缚自己束缚他人了,无牵无挂才是我之所愿。”说出这句话时,高绰珩脸上带着少有的不羁潇洒,一时间显得甚为光彩照人。邵瀛忍不住应了:“好,到那一天,就如你所愿把你烧了,让你随风飘散。”

“绰珩先行谢过陛下。”

两人说说讲讲,马车已经出了西门,到了城西五里的苍梧亭停下。亭内已有数人在内歇息,邵瀛示意高绰珩望过去,高绰珩定神看去,只见亭内一个灰衣女尼怀抱一个小女娃,坐在几个皂衣差役并一名青衣小官当中,脸上布满斑驳的刀痕,看上去甚是扭曲丑陋。不过女尼眼里散发出的对怀中女娃的慈爱、温柔,却也冲淡了面容的可怖。高绰珩的手死死的扶住窗沿,眼泪止不住从眼眶里涌出,忍不住发出低低的呜咽。他万没想到竟会在这里见到母亲,离别思念之情不可遏止地激荡着。

“了因师太虽然是萧国前朝皇后,但她儿子丈夫都已死绝,也不必留她在梁都了,朕前些天降旨将她发还原籍,高辙还有一个三龄幼女,朕也交给她抚养了。她能养得出你这么优秀的儿子,应是个聪明的女子,如她能安分守己,未必不能安度余年。”邵瀛在高绰珩旁边解释道。

高绰珩仍是不发一言,却在车内跪下,端端正正的给邵瀛叩了三个响头,神情无比恭谨感激。

邵瀛伸手示意他起来,说:“难得见你这样,放你母亲倒也算是件好事了。你若不怕出乱子,我也可以让你下去与她见上一见。”虽如说,他却知高绰珩如今一身俗艳打扮,定然不肯就此与他母亲相见。

果然,高绰珩声音哽噎的摇头道:“何必给她多添烦恼,我只在车边远远的望上一望就够了。”

“如此,朕去跟那小官打个招呼,让他们可以准备启程。”

邵瀛打着要去认识认识高绰珩这位母亲的主意,纡尊降贵的亲自去跟那负责护送的小官打招呼。高绰珩也跟着下了车,但只靠在车辕边直直的望着亭里。

邵瀛带着侍从步入亭内,那小官是知道底细的,慌忙迎上来,极为恭敬的作了个长揖。“下官见过公子,公子可是前往梅岭赏雪?”

邵瀛笑着点点头,“是,今日见天气晴好,带新娶的小妾出来走走。江大人这是要去哪里呢?”

“下官奉了皇命,要送这位了因师太前往青州。走到此处,稍事休息。”

邵瀛顺势转向了因师太,微微行了个礼道:“师太有礼了,久闻青州乃是塞外江南,在下也甚是神往呢。可惜路途遥远,一直未能得行。师太能往青州,真是好福气。”

了因虽不知面前这锦衣公子是何人,但见这人气度非凡,那小官又是持礼甚恭,知道此人身份定然不凡,但她经历甚多,也不如何畏惧,只让

孙女高茉坐到一旁,起身合十为礼。青州是她少女时最为美好的记忆之地,然而,她的孩子,却都无缘随她见一见她的故乡,想起亡故的几个儿子,尤其是死得极为凄惨的高绰珩,心中感伤不已,但她素擅藏匿情感,故而仍只是淡然微笑以对。

一旁的小官代她答道:“师太嗓子旧时受了些损伤,不能言语,公子不要见怪。”

“原来如此,倒是在下唐突了。我家小妾也是潜心礼佛的信女,见师太在此,一心想要拜见。但她生性羞怯,不肯置身人多之处,我也是受她所托向师太问好。”了因顺着邵瀛手指望向外面,见一头戴兜帽的高瘦红衣女子远远的站在马车旁,见她望过来,似是定了定,随即垂首躬身福了一福。了因合十遥遥还礼,又向邵瀛行了一礼,眼中含笑,似是说:“如此佳人,公子好福气,可该好好爱惜。”

邵瀛点头,心道这女子虽然容貌尽毁,但美目传神,仍是不失风韵,确实是个难得内敛聪慧之人。他打了个眼色给那小官,小官是聪明人,随即拜别道:“时候也不早了,下官要送师太启程,公子且在此稍事歇息,下官告辞。”

了因牵着高茉的手随小官出了苍梧亭,那公子的马车停在离官府马车数步之遥的地方,了因与那女子近了,又多望了几眼,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那女子的身形甚是熟悉,似有似曾相识之感。但那女子全身包得严严实实的,垂了头并不望她,她终是想不起到底曾在何处见过这女子,轻轻摇了摇头,便上了马车。

马车渐渐驶离苍梧亭,远远的听见身后响起一曲苍凉的埙曲。了因自车窗探出头望去,见那红衣女子仍站在马车旁,手捧黑陶埙低低吹奏。埙声飘渺而至,几许愁绪几许感伤几许释然,似是以埙声向她送别。不知为何,了因再也藏不住心中的悲痛,落下泪来。

身旁的高茉担心地探过身来,用小手不住的为她抹泪,用稚嫩的声音问:“奶奶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哭呢?是哪里痛吗?茉儿亲亲,亲亲就不痛了。”

了因眼看那抹红色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灰白的天地间,她怅然若失的缩回车内,抱住高茉,将头埋在她小小的身子里,一声声的悲鸣仿若那仍在耳边的埙声,久久不息。

——正文完——

后记

终于填完一个坑了,多亏拙作还有人努力催,才有动力填完,在此感谢各位有份催文的各位读者。以后有喜欢看的文,记得也要努力催努力催~呵呵

最后附我在专栏里放的那首《双生刹》的歌词,上次看到时觉得词写得蛮好,恰巧我这篇文写的又是双胞胎,就应景的放上来了。念白的男生声线很迷人,好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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