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一个小县城引起了他的全部注意力,那就是高阳。
多尔衮站在高处,俯视那座县城,兵力的绝对悬殊,让攻克这座城池毫无悬念。
一个士兵从远处跑近:“启禀睿亲王,高阳城已破,守将已被我军俘虏。”
“好。”多尔衮挺了挺胸膛,“那我就与他见上一面。”
114、难割难舍今生情
这是一幢并不大的宅子,比起主人的身份,这房子显得简陋了些。
多尔衮走进厅堂,几个全副武装的清兵站立两侧,而在正中央的主位上坐着一个老人。他已经很老了,脸上满是岁月的沟壑,手上的皮肤又干又皱,他的衣服沾染过灰尘和泥土,但是看得出来,他有拍净过每一粒尘土,并且整理地一丝不乱,他虽然老,可却精神矍铄,并没有寻常老人那种暮气沉沉的感觉,他正襟危坐,双目紧闭,气度雍容,没有丝毫畏惧,好像只是在静休。
他坐在那里,好像他不但是这宅子的主人,也是这座城的主人,这片土地的主人,而多尔衮就是那个侵入者。
多尔衮淡淡一笑:“孙阁老。”
他就是孙承宗,天启帝之师,万历三十二年榜眼,曾任少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大学士,及兵部尚书,督理山海关事务,建宁远防线。总之他的功勋和名头搬出来,长得让人觉得费劲。
孙承宗平静地睁开眼,瞄着多尔衮:“你就是多尔衮?”
直呼其名,这些年来已很少有人可以直接叫他名字了,起码都得尊他一声:睿亲王。
几个看守他的清兵一脸愤怒,但是也奈他无何。因为他坐在那里,自然而然就有一种气势,一种凌然不可侵犯的气势。如果多尔衮不来,说不定他们还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呢。
不过多尔衮知道,孙承宗没有当面骂他奴,而是叫他名字,已是很给他面子了。
“是的,我就是多尔衮。”多尔衮不以为意。
孙承宗盯着他仔细看了一会,又一次闭上了眼睛,不再理他。
当然多尔衮也不指望他会请他坐,自己随便找了个座位坐了下来。
他似随意般说道:“我本来还以为可以轻而易举地拿下这里,没想到还花了不少时间。我听我属下说,是你领着城里的百姓在守城,是吗?”
孙承宗听而不闻。
“何必呢,这里已经没有明军驻守了,你们的皇帝都不要你们了。”
孙承宗睁开眼:“这里是我们的家。”
“以后你们也可以安心地住在这里,尤其是孙阁老你,我们皇上一直欣赏你,赞你是个有大智慧的人,只要你能为我们效力,荣华富贵自然是少不了。”多尔衮说这些话的时候懒洋洋的,因为他知道说了也没用。
孙承宗稳如泰山地坐着,依然不闻不问。
“我还听说你全家老小四十多口人都上了城楼,六个儿子,十二个孙子,还有些子侄。”多尔衮顿了顿,一字一句道,“的确可以称作为满门忠烈。”
提及家人,孙承宗苍老的面颊上露出一丝痛苦之色,他仰面长叹,嘴张了又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此时无声胜有声,对于这个七十六高龄的老人来说,他为这个王朝付出了一切,他无愧于心。
多尔衮起身离去,他也没有什么更多的可说了,还有许多事情等着他去做。
崇祯十一年十一月,清兵攻克高阳,孙承宗拒敌被擒,自缢殉城。
次年正月,左右两翼大军完成了出征的目标,准备返回辽东,与明军且战且退,就在归途上,多尔衮收到了一个他等待已久的消息——岳托病重。
“肃亲王你继续带大军回去吧,我去看看岳托。”多尔衮吩咐豪格。
“我也想去他!”豪格毕竟和岳托熟识,一听岳托病重,就心急如焚。
“都去了,谁来带兵?皇上知道了会怪罪的,而且,岳托的病也不适合太多人去看。”
豪格奇怪:“他得的是什么病,真有那么严重吗?”
“出痘。”
天花,令人闻风丧胆的传染病,不分贵贱,年龄,性别,种族,只要染上,就有极高的死亡率。
豪格听了更是担心:“那我更得去看他了,万一……”万一是最后一面呢?这句话豪格没有说出口。
多尔衮安抚他道:“别去了,好好带兵,做好你该做的。”
一到岳托领的右翼军,就感到了这里凝重的气氛,全无得胜归来的喜悦。
多尔衮匆匆赶来,让这里的一干将领多少松了口气,终于来个说话有份量的人来做主了。
他先命令个人仍然领好自己的兵,岳托的人除了护军由杜度暂时接管,但当他提出要去探望岳托时,又把众人吓了一跳。
杜度道:“睿亲王,贝勒的病来势凶猛,太危险,你还是别去看了,或者就在帐外看一眼吧。这万一你也传染上了,可就麻烦了。”
“他现在情况如何?”
杜度连连摇头:“高烧不退,已经很少有清醒的时候了,所以你去了,也没法和他说话,还是安全点好。”
多尔衮沉吟片刻还是坚持道:“我还是去看看他吧,回去皇上问起来,我也好有个交代。”
他执意要去,杜度也不好阻拦,便陪着他来到岳托养病的营帐,止步在外。
多尔衮掀开帘帐,浓浓的药味扑鼻而来,几个蒙着口鼻的人在一旁伺候着,岳托则躺在床上,脸因为高烧而通红通红,不时痛苦地呻吟几声。
“你们都出去吧。”多尔衮对那几个人说。
待他们都退下后,多尔衮找了张椅子,不远不近地坐着。他也不敢靠得太近,生怕染上这可怕的病毒,而这个位置则正好能看清岳托。
多尔衮盯着他看了许久,才轻轻开口道:“你的时间不多了,是时候该休息了。”
不管岳托能不能听见这些话,多尔衮都无所谓,继续说道:“你为大清建立的功勋,大家都会记得的,皇上也会记得的,虽然他现在总是压着你,可他知道你的能力不是吗?这次出征仍然让你做统帅。”对着一个半死不活的人说话,多尔衮似乎是觉得有些无趣了,于是他换了姿势道,“好了,我不说这些空话了。把你的权力交给我吧,你的兵我就不要了,恐怕我也要不到,但是……你的兵部,是我的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多尔衮才从帐中走出来,再一次嘱咐杜度统领右翼军,带回盛京。
皇太极与济尔哈朗多铎等人先一步回到盛京,迎接凯旋之师。
而多尔衮最关心的则是多铎,要是他表现不好,再让皇太极恼火,那可就把他全盘计划搞砸了。
“我可卖力了,我们退兵时,祖大寿的兵追着我后面跑,是我把他们打跑的!”多铎嚷嚷着,“你老是在怪我,我有这么不让你放心吗?”
“我只是想谨慎些。”
“你不让我听曲儿,那些人也都被我赶走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多尔衮也觉得对多铎太过苛刻了些:“我知道你很努力,我只是想让你……你接下来会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你知道吗?”
“你打的是什么算盘?”
虽然是在多铎府上,可多尔衮总还觉不放心,他招呼多铎走近,压低了声音道:“岳托死了。”
“我知道啊,这事大家都知道,唉,没想到他这么年轻就死了,真是可惜了。”
“我想说的是其他的。”
多铎眼珠子转了几圈,突然反应过来,神情严肃:“哥,你想要夺兵部?”
“夺?你这是什么话?他已经不在了,他留下的东西谁都有资格得到。”
“对对……可是你已经管吏部了。”多铎发现多尔衮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终于明白,“你希望让我来管?”
“你不愿意?”
多铎一拍桌子,兴奋道:“当然愿意!这个位置我不坐谁来坐?我可是正白旗旗主!要不是他老看轻我,这六部早就应该有我一席了!”
多尔衮一笑:“你有信心就好。”
“可是……他会允许吗?”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虽然我大清六部只是初建,各方面都不完善,八旗各有其主,可兵部仍然十分重要。”
“我可以做好的!”
多尔衮对多铎也说不上有多大信心,如果他性子依然暴躁急进,那是不可能管好兵部的,但他嘴上仍然说:“嗯,我也相信你能做好的。只要你听我的,我会去和皇上说,想办法让你领兵部的。”
多铎高兴得不能自已,好像已经握有大权:“太好了,总算有点像样的事情可以做了!”
“既然你已清楚了我的想法。”多尔衮站起身,“那我现在就去跟皇上说,这个位置我想很多人都是觊觎的。”
离开多铎府邸,多尔衮当即去了皇宫。
对于多尔衮的到来,皇太极明显并不意外。
“这次出征辛苦你了。”皇太极说道。
多尔衮摆摆手:“没能回来的人,才更想听到这句话。”
“你可以选择一会陪去看望我礼亲王。”
“他怎么样?”
“那可是他最出息的儿子。”
“他还有萨哈廉呢。”
“所以我想封萨哈廉为颖亲王,领镶红旗你觉得可好?”
一来就提及了职务接替问题,让多尔衮都不敢随意乱说话了,脸上始终保持着笑容。
115、重病突至如山倒
“好,萨哈廉这些年努力也算是有所回报了。”多尔衮应道。
“聪颖的颖字,跟你类似,我想他是适合的。”皇太极不着边际地说着。
“其实你早就想升他了吧,只是一直苦无机会。这次岳托突然一走,留下了这么大的空缺,正好由他顶上。”
“他是最有资格继任的人。”
“那么……”多尔衮试探道,“你想把兵部交给谁?”
皇太极早已料到他会提出这个问题:“你已经不是第一个来问我兵部的事了。”
“那你心中有何人选?”
“你有什么想法,你掌管吏部,百官升降都归你管,他们能力如何,品性如何,你应该很清楚才对。”
“那我提一个人——多铎。”
皇太极毫不意外地一笑:“多铎会不会太年轻,性情浮躁了些?”
“你什么时候开始以年龄来评判一个人了?”
“多铎这次随我出征,的确表现不错,我是想好好奖赏他。但是这领兵部一事……岳托虽然这些年对我有些不满,可我仍然委他重任,因为他个性稳重,处事有头脑。而多铎他虽说是有些才能,到总凭性子做事,顺他意了,就做得好,逆他意了,他就乱来。”
“这几年多铎可没胡来过。”
“话是不错,可这远远不够。”皇太极始终不见喜怒地评价多铎,竟没有半点让他领兵部的意思。
多尔衮的目光渐渐变冷,没有什么可反驳的。他说的没错,多铎的确还没达到皇太极的要求。
突如其来的沉默让气氛变得尴尬。
皇太极的笑容也不太自然:“你生气了?”
“兵部一职,事关重大,你有你的考量,我生什么气?”他嘴上这么说,但臭着一张脸,怎么看都是不太高兴。
“口是心非的家伙。你对多铎的管束和教导,我不是不知道,你在他身上花了很多心思,你对他给予厚望,这一点我明白。”
“可在你眼里他还是不够好,不是吗?”
他一味护着多铎,这让皇太极心里很不是滋味,若是换成其他场合他会不会也这么维护自己?
皇太极想着想着只觉头沉甸甸的:“多尔衮,我的头有些疼。”
多尔衮脸色微变,可又怀疑他在装病,就只是侧头看着他,一动不动。
皇太极苦笑:“你该不会为了多铎,就对我不闻不问了吧?”
多尔衮脚下一动,可止迈了一小步,就又停住了,心里总觉有什么堵着。
“算了。”皇太极摆摆手,“你下去吧。”
“你不是头疼吗?”
“我骗你的。”
不悦,怀疑,担忧,几种情绪在多尔衮脸上交替出现,他站在原地既不走,也不靠近。
皇太极却似乎有些着急,催促着多尔衮离开:“去吧,你要是只是来和我说多铎的事的,那就去吧。”
这种和驱逐令没什么两样的话语,像刺一样扎在多尔衮身上,多尔衮露出一丝愠色,转身离去。
看着多尔衮一句话不说离开的背影,皇太极深深叹了一口气,头疼得更厉害了。
明明只是坐着,却好像站在高山之巅往下望,而脚底下是空荡荡的,软绵绵的踩不实,头晕恶心一阵阵地席卷而来。明明四周安静无半天声响,却好像狂风在耳边呼啸而过,轰鸣不止。
这症状已连续好几天了,每次发作也没什么预兆,或坐着或站着,突然就来了。
皇太极闭着眼,单手支着头,神情痛苦。
正在疼痛难忍之际,忽然有人走近他身边,声音紧张万分:“皇上,你怎么了?”
是多尔衮去而复返?他果然还是惦记自己的。
皇太极惊喜,猛然睁开眼,眼前模糊一片,他眨着眼努力看去,事物渐渐清晰。
那张焦急的脸,不是多尔衮,而是济尔哈朗。
严重的耳鸣,使听到的声音都不真切了。
皇太极的心情从山巅跌至谷底,刚刚展露的笑容,化作乌有。
“皇上,你怎么了?是头疼吗?”
皇太极努力起身,可刚走出一步,头痛猛得加剧,好像要裂开一般,身子晃了几下,一下子跌坐回座位上。
“小心!”济尔哈朗连忙上前扶住他,“你别乱动,扶着我的手,快去床上躺一下!”
皇太极挣扎在,在济尔哈朗的搀扶下,费力地向床的方向挪动,生怕自己一不留声,脚下虚浮就摔倒了。
济尔哈朗手忙脚乱地把皇太极在床上安顿好,慌慌张张地让人叫大夫,又端了杯茶问他要不要喝茶,又看他满头大汗,细心地替他擦去。
在床上躺了一会,皇太极感觉好些了,疼得不那么厉害,耳鸣也停止了。
“你怎么来了,也不让人通报一声。”
“在门外喊了好几声,都不见你有反应,我怕你出事,就自己进来了。幸好我来了,否则你昏倒在屋里也没人知道。以后你不要一个人在书房呆着了,一定得让安达里在身边伺候着,有什么不舒服,也好及时传大夫。”
皇太极淡淡一笑:“你来找我什么事?”
“没什么事,你昨天不是说身子不太对劲吗,我心里放不下,所以就来看看。本想着你没事我就回了,没想到你竟然病得反应那么大,那我就留下来陪你吧。”
有人关心本应该是令人高兴的事,可皇太极怎么都高兴不起来,反倒轻声一叹。
这时几位大夫赶来了,当即不再有任何拖延,立刻给皇太极诊断。
看来皇太极是不会同意让多铎领兵部了,不过这也没有关系,虽然少了一大助力,但是多尔衮从来不会把希望寄托在一件事上。
入夜了,多尔衮还没有睡。孤灯下,他独坐无眠,静静地盘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