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说我没有存心害他,我只是担心阿济格哥哥,你信吗?”多尔衮声音冰冷。
皇太极眼神复杂难辨,缄口不语。
“你不信对吗?”多尔衮哼了一声,“既然我说我没有,你也不会信,那你还有来质问我的必要吗?”
“我不是质问你,我知道那时候局势很混乱……”
“你不知道,你人又不在那!”多尔衮的声调压过的皇太极,情绪激动,“你想得太对了!我可以和你一起对付阿敏,接下来是莽古尔泰、代善,然后是你,可是对付你似乎还挺麻烦,不如直接弄死你儿子了,让你尝尝什么是失去至亲的滋味!多好的主意啊!”
皇太极见他怒不可遏却隐而不发,心中一痛,起身向他走来。
“别靠近我!”多尔衮喝道,连带把几日来因扳指一事而憋在心里怒意一起发泄了出来。
皇太极当即驻足,不敢再靠近。
“你怎不说阿巴泰乱冲也是我预谋的呢?或者阿济格也是在我唆使下,把豪格丢在一边的,只是为了把你儿子往火坑里推,多完美的计划!”
多尔衮的激动出人意料,不知道为什么,连自己都有些控制不住。他一方面是恐惧,豪格是皇位强有力的竞争者,上辈子独掌大权时,已经害死过他一次,当时看到豪格一个人冲过去,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到底有没有那么一刹那的念头,希望豪格就这么死了算了?另一方面却是委屈,明明只是一场普通的失败,明明只是因混乱的战局而导致的军令没有施行,他却能怀疑到谋害豪格上去,其实,他的确有理由质疑自己所做的一切,有理由像防备豺狼一样防备自己,可真的平白无故被他怀疑时,竟是这么的难受。
“多尔衮……”
“广渠门失利你不去责备莽古尔泰指挥不当,不去责备阿巴泰不听号令,却在这边怀疑我要谋害你儿子?不过也难怪,反正在你眼里我只是一个披着伪装,暗地里阴谋算计狡诈之徒。”
“不是的,多尔衮,你不要再说了。”
“那还能是什么?”
“对不起,是我说错了。”他因愤怒而扭曲的表情,皇太极根本不忍心去看,“我怎么可能怀疑你有预谋呢,我只是太担心豪格,所以才会胡思乱想,是我错怪你了,对不起。”
多尔衮冷冷道:“总之对你而言,我不过是一条随时会咬你一口的毒蛇,太好了,我把你对我说的话,原封不动送还给你:有戒心是好事,希望你始终能存有戒心。看好你的儿子,不要让我有机可趁。”
他的话像一根锥子,扎进皇太极心中:“我从未这么看你。”
“不,你应该这么看我,因为我就是在盘算着什么时候可以为额娘报仇,让你们为额娘偿命!”
把话放在台面上说白了,像是把伤口硬生生撕开,鲜血淋淋,又像是一把钝刀,在胸口一寸一寸剜着,割出一道狰狞的血口,痛彻心扉。
“我从未这么看你。”皇太极一字一句重复道,声音沙哑低沉,“我一直都是信任你的。”
“你信任的是济尔哈朗。”
“我的确也信任济尔哈朗,可比起他,我更看重你。”
“你哪里看重我了?你若是看重我,就不会把扳指送给他了。”多尔衮终于还是忍不住说出了这句话。
皇太极闻言茫然:“什么扳指?”
多尔衮冷笑:“是不是时间太久你都忘了?就是那枚鹿骨扳指。”
“你是说济尔哈朗手上戴的那个?”皇太极表情诡异。
“不错。”
皇太极忽然一笑:“原来这些日子你对我爱理不理的,就是为了这个?”
多尔衮恼怒,却又无从反驳。
“济尔哈朗的那个扳指不是我的,是阿敏的。”皇太极莫名其妙地高兴起来。
多尔衮懵了:“你骗谁呢?看纹路不就是你那个吗?”
“这有什么好骗你的,粗看肯定一样,只有仔细对比才能看出差别,因为这两枚扳指本来就是一根鹿骨磨出来的。”皇太极回忆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还是个少年,那头鹿比寻常公鹿要大出一圈,是我和阿敏一起猎到的,萨满说那是上天赐予我们的礼物,阿玛很开心,所以命人打磨了两枚扳指,我一个,阿敏一个。济尔哈朗第一次随军出征的时候,阿敏送给他的,你以前没有和他一起打过仗,没有看到过也很正常。”
“我以为他们的关系没有那么好。”
“只是话不太投机罢了。阿敏把那个扳指给他,也是希望他在战场上能得到天神眷佑,战无不胜,平安长命。”皇太极嘴里说的是阿敏与济尔哈朗,但却深深望着多尔衮,含义不言而喻。
多尔衮的怒火好像突然被浇灭了,有些不知所措。
皇太极见他没有刚才那么生气,大胆地靠近了一步,想着说点什么来化解沉重的气氛。说:原来你那么在意这个扳指?不行,怕他听了反而恼羞成怒。说:其实我要比济尔哈朗更加信任你,重视你?不行,太假了,他肯定不爱听。
“我不应该无端怀疑你,对不起了,不要放在心上。”皇太极小心翼翼地靠近他,生怕他反弹。
多尔衮没有反应,或许是怒火发泄过后,反而平静了。
“你就当我是因为这仗没打好,所以乱发脾气了。”
多尔衮还在为扳指懊恼,虽说弄清楚了事实,心里好受多了,可闹得说出了口,总觉得有种被他看穿了的感觉。
皇太极壮了壮胆,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过来坐下说话?”
“还要说什么?”虽然不情愿,但是多尔衮还是在他身边坐下了。
“比如我们可以聊聊接下去该如何调兵,或者聊聊你和关宁铁骑对垒有何感想。啊,或者我们聊聊那个扳指的事吧?”皇太极微笑道:“你喜欢那个扳指吗?”
多尔衮又是怒上眉梢,刚要开口,皇太极连忙压住他,抢在他前头道:“那我们还是聊聊关宁铁骑的事吧……”
真没有想到,时隔多年,他竟会为这扳指而闷闷不乐,可见他并不像他表面装的那样对什么都不在意,看着他想发火,却又不好意思发火的样子,皇太极乐开了花。
十月二十七日,两军再度在左安门外展开激烈厮杀,这一战金军仍然没有捞到丝毫便宜。袁崇焕背水一战,没有退路,决意死战,但是皇太极却不愿硬碰硬,完全没有必要在这里消耗过多的兵力,眼看金军损失过重,退出战局,移师南海子。
袁崇焕必须得除,他就像一座山岳挡在了皇太极面前,从努尔哈赤起就让金军屡屡吃亏。
正在皇太极愁眉不展的时候,宁完我献上一计。
“大汗,恐怕崇祯帝对袁崇焕的忌惮之心远胜于大汗想要除掉他的决心。”
皇太极与一旁的多尔衮对视一眼:“继续说。”
“明朝朝中早有流言,说他与我大金有所密谋,崇祯帝表面上对他嘉奖,实则对他多次不轨举动起了戒心。他未得崇祯帝允许,就把辽军驻扎在了北京城外,已是犯了大忌。他在广渠门一战后,曾向明廷要求准许辽军入城休整,但被崇祯帝断然拒绝,可见根本就不信任他。如今他们又传出一种说法,说是满桂受伤,实际上是袁崇焕为了翦除异己,估计击伤他的。”
皇太极笑道:“满桂在北面德胜门受的伤,袁崇焕可在南面广渠门,他要是这样子翦除异己的,可得费多大劲?”
“真相是什么,恐怕他们并不关心,崇祯帝本就是个多疑多虑的人,既然他已经对袁崇焕疑心已深,不如我们就顺水推舟。我们可以假意露出消息给擒获的俘虏,让他们自以为得到密报,告诉崇祯帝,让崇祯帝为我们解决这个心腹大患。”
“好主意,那你就去办吧。”
待宁完我走后,多尔衮才开口问道:“你对这个计划不满意?”
皇太极的脸上并没有太多喜色,他嘴里说着好主意,实际上并不指望能成功,他反问道:“你看能成事吗?”
“不管能不能成事,宁完我说得没错,袁崇焕做事太过自我,总是无法处理妥当,崇祯帝早就对他有了疑心。”
“袁崇焕毕竟是明军统帅,就算崇祯帝有疑心,想要借他手除掉袁崇焕,我觉得是件容易的事。”
多尔衮却是一笑:“那你就看好吧。”
“怎你看上去很有信心?”
“有吗?”多尔衮掩饰了一下,但是掩饰得并不太好。
“你的反应就好像已经知道会发生什么似的。”
“咳咳……”多尔衮摸了摸鼻子,“我只是比较乐观。”
“你的自信究竟是从哪来的?”
“你真的想知道?”
皇太极好奇道:“非常想知道,你说说看。”
多尔衮郑重其事:“你要是真想知道,我也不妨告诉你,就怕你不信。其实事情是这样的……”
78、己巳之变破坚冰
皇太极双手抱臂,好整以暇地听他讲故事。
多尔衮一本正经道:“我很早以前就发现天神会入我梦中,与我交流,天神无所不知,而且和蔼可亲,所以我经常会向天神请教一些问题,就好比我昨天问他,袁崇焕是我大金最大的敌人,我们该如何是好,天神回答我说,不用担心,会有臣子献上良计,解大汗心头之忧。”
皇太极想笑却又忍着不笑,连连点头:“天神果然善解人意,知道我正在为此事烦心,所以特意来开解我。”
多尔衮知道他其实是在夸自己。
“那你能不能替我向天神问个问题?”
“什么问题?”
皇太极凑近了,悄悄问:“替我问一下天神,如果让才能一个叫多尔衮的人开心?”
多尔衮沉着脸:“天神不关心个人问题。”
皇太极摇头:“不可能,天神的光芒照耀着他每一个孩子。记好了,一定要去问,过几天给我答案。”
多尔衮用眼角瞥着他,直接无视他的话。
十几天后,多尔衮被皇太极叫醒的时候,天还是黑沉沉的,伸手不见五指,除了巡逻的哨兵,根本看不到半个人影。
现在是什么时辰?多尔衮昏昏欲睡,弄不清楚。
一路上,梦游一般被皇太极拖着走,就差一不小心站着就睡着了。
“你干什么?我好困。”多尔衮眼睛都睁不开,不停抱怨着。
“别睡了,陪我说一会话。”
“天还没亮呢,说什么话?明天不信吗?”
“已经是明天了。”
来到一处小山坡上,皇太极席地而坐,遥望着天边。在山峦与天空的交界处,隐隐一条墨色的线,弯弯曲曲,像是画者信手挥洒而就。繁星都已散去光芒,月亮也沉到了身后,整个天与地都被深深的黑暗所笼罩。
多尔衮坐在他身边,头一垂一垂地还打着瞌睡。
皇太极却精神奕奕,神采飞扬,脸上没有丝毫困意,一掌拍在他背上:“醒醒。”
“饶了我吧,就算你想我死,也不能让我困死。”多尔衮干脆仰天躺倒,舒展四肢。
皇太极无奈,不再理会他,像是在对他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袁崇焕被崇祯下了大牢。”
“我知道,昨天晚上消息传来时,大家不是都在吗?”
“所以我昨天一晚上没有睡。”
“太开心了?”多尔衮明明闭着眼睛,但是皇太极说一句他就应一句。
“太不可思议了,我的大军还没撤呢,他们就把统帅给关进大狱了。我原本以为就算有效,也要等我们撤军之后呢。”
“你要是能理解,这计谋就不会成功了。”
“祖大寿原本都带着辽兵走了,后来还是被袁崇焕劝了回来。”皇太极的语气有几分赞叹,“真是坐在牢里都不忘对他君主尽忠。”
多尔衮睁开一只眼瞄了一下,又闭上:“羡慕了?”
“他要是愿意来,我可以给他高官做,要是那位孙老先生愿意来,我这边所有的官随便他挑。”
多尔衮翻了个身,趴在了地上:“你真的困了,白日……黑夜做梦了,快回去睡觉吧。”
“其实,这反间之计不过是最后一根稻草,袁崇焕还是死于他们朝廷内斗。任何一样东西的腐坏,都是从内部开始的,外因不过只是助力,并不是决定因素。”
“明廷党争已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
天与地都安静下来,再也没有任何声音,多尔衮等了很久,都没有听到皇太极说话,扭头一看,他正望着远方出神,脸上满是憧憬之情。
多尔衮万分苦恼,明明身上还很疲惫,可睡意都被搅没了。
“在想什么呢?睡着了?”多尔衮问道。
皇太极的语调里怀着无限感慨:“我只是想到,明太祖当年也不过只是个僧人,得天眷顾,白手起家,创下霸业,却被他的不肖子孙败光了。正德玩物丧志,嘉靖忙着修仙,隆庆沉溺女色,万历不务朝政,泰昌……”他顿了顿道,“时间太短,不好评价,而天启只是个木匠。崇祯看起来是想做个好皇帝,可惜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虽有皇帝之心,却也没有皇帝之才,想要力挽狂澜,不过是一场空梦。”
多尔衮听他说着,也不插话。
“这天下究竟是谁的,还不好说,明朝境内流寇四起,说不定哪一支异军突起,得成大业。如果我大金有幸能得天下,你说,我们的子子孙孙会不会也败坏朝纲,白白葬送这大好山河呢?”
多尔衮眨着眼睛道:“你想得太远了,我们都还被堵在关外进不来呢。”
“可我们现在不是就在北京城外吗?能有一次,就能有第二次,第三次。”皇太极笑道,“有皇帝而废为匹夫者,也有匹夫而起为皇帝者,岂有一姓人登皇帝位,永世不移之道理?天运循环,此乃天意。”
多尔衮望着他,似乎可以听到心跳加速的声音,他的雄心壮志无不感染着自己,用力吸一口气,感受这天高地阔,野心在逐渐膨胀。
四目相对,似有一种情愫在慢慢流动,那是一种心有灵犀的感觉,他们有着同样对权利的渴求,对站在万人之上的渴望,此时此刻,他们心意相通。
黑暗中,两人的脸庞忽然反射出些许光芒,他们不约而同地望向前方,太阳升起的地方。
“天亮了。”皇太极喃喃道。
像是什么在黑暗中用尽了全力,努力挣扎着,冲撞着,想要冲破这层蒙昧。一点一滴,漏出几丝金色的光,在那连绵起伏的山脉上,层层晕染开。
天地间,笼上淡淡的薄雾,暖暖地照在皇太极和多尔衮的身上。
他们忘我地欣赏着,不再说话。
终于旭阳破茧而出,挣脱一切束缚,从山顶上冉冉升起,如同银瓶乍破,光芒四泄,云朵被染成金黄,把无尽的黑暗一扫而光。
破晓,太阳东升,白昼代替了夜晚,光热虽说还很弱,但又是新的一天。
“你把我从床上拖起来,就是为了看日出?”多尔衮说道。
“很棒,不是吗?”皇太极赞道,“我真希望经常可以和你一起看日出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