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教室门被踢开的响声扯回顾佩的思绪。紧接着他就听到男生开始抱怨：“这个鬼天气，竟然下起雨了！”

“啊，怎么又下了明明才晴了两天。”教室里的女生们也开始嘟嘴。马上就深秋了，这段时间要是不能穿裙子的话那就没机会了。

顾佩侧过头，透过窗户的玻璃，他看到铅灰色的云沉沉地坠入远处的高楼下面。

其实顾佩所在的城市是经常下雨的，不是那种瓢泼大雨，而是那种细细绵绵的，一连好几天的雨，刚来这儿的外地人是决计不会习惯的，记得他的小表妹刚来的那两年一到下雨或者有些寒冷潮湿的天气皮肤裸露处就开始起风湿，凹凸不平的一片红看着挺吓人。

细细的雨丝若不仔细看根本就看不清，但是顾佩知道这样的绵绵细雨其实更容易让人感冒，慢慢地在你不经意的时候浸入你的骨子里，然后等着你的会是一个星期左右的感冒药。

下午回家的时候，垃圾堆边的已经没有了陈彦的身影，顾佩有些失落，不过看到那里并没有遗留下的衣服，他又松了口气。不管怎样，他是真的希望陈彦过得好一点。若说刚开始自己给他东西只是因为基于“顺便帮一把，就像大学的时候顺便给楼下捡废品的大爷带下去几个废瓶子一样”的想法，那么在和他相处一段时间后，他是真的对陈彦有了感情，否则也不会让他收拾干净，想着让他去卖报纸……

看着面前经过的两个梳着怪异头饰，说着自己听不懂的语言的捡垃圾的女人，顾佩的脚步顿了顿，然后继续往前走。自己和陈彦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吧？要是和别人说自己和一个捡垃圾的小子成了朋友估计也没人信。况且这件事，自己说得出口吗？现在想想，陈彦离开其实对两个都好。

呼出一口气，抬起头，顾佩才发现自己竟然走向和自家完全相反的方向，停下脚步，顾佩转过身，朝着人潮涌动的街道走去。

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小孩的嬉闹声，大人的呵斥声……这一切交织在一起，像是一个巨大的蛛网，将顾佩团团围住，连挣扎都只能小心翼翼。

“小佩？”顾妈的声音让顾佩回过神，看着妈妈提着两口袋菜，顾佩忙接过来。

“怎么晚了，怎么还在这儿？”顾妈甩甩手臂，然后发问。

“只是到处走了走。”顾佩慢慢开口。

“玩归玩！要是学习成绩下降了可别怪我棒棒上身！”顾妈一听到自家儿子没学习马上严厉起来。

棒棒上身？顾佩无奈，记得上辈子自己可没少挨打，只是现在要是重生一次还要挨打，那就太说不去了。

“对了，衣服给那孩子没有？”顾妈一边将几棵白菜挑来挑去，一边问道。

“嗯。”顾佩应了一声不想多说什么。

“这个白菜怎么里面全是水啊？少一点卖不卖？”顾妈拿起一棵白菜对老板道。

“大姐，这白菜已经很便宜了。你看人家都是卖八毛，我卖七毛，这水的钱已经除开了，再说不洒点水在菜上，这放了一天不早就蔫了。”老板和顾妈讨价。

“这白菜我家种得有呢，只是看你这白菜长得挺好所以才想买，太贵了我可不要。”顾妈放下白菜站起身看着老板。

“最少六毛。”看着顾妈要走，老板苦着脸忙道。

“五毛。”顾妈不松口。

“你要是称完的话我五毛就卖给你。”老板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行。”顾妈点点头，然后看向旁边一个也在看白菜的女人，笑着道，“大妹子，这白菜五毛了，你要不要买？”

那女人似乎是早就听到顾妈和老板的对话，于是对顾妈笑笑：“行。”

“得，老板，将这白菜装成两个袋子。我和大妹子一人称一半。”顾妈很是开心地说。

“好嘞。”老班无奈地笑笑，一边称菜一边说，“还从未见过大姐你这么买菜的人。”

顾佩也在旁边看得吃惊，他以前没和母亲一起买过菜，没想到自家母亲原来是个强人啊。还好，自己卖菜的时候没碰到妈妈这样的人，不然自己根本就赚不了钱啊。

“怎么样？小佩，你妈厉害吧？”顾妈在儿子面前露了一手很高兴，一路上都笑眯眯的。

“嗯。”顾佩点点头，然后忍不住又问，“你每次买菜都是这样的？”

“怎么会？那些卖菜的一个一个都精明得要死。平时要这样，那还不遭白眼。今天只是晚了，那老板旁边还坐了个要哭不哭的小女孩，我估计他想急于脱手。”顾妈笑着说。

“呃……观察得真仔细。”顾佩不得不佩服自家母亲。

“小佩你可要学着点，你自己卖过菜，知道价格，可别叫人坑了。”

除了点头，顾佩还能干什么？

第十三章

吃完饭，顾佩开始看书，顾妈则是跑到邻居家和那些女人闲话去了。顾佩知道这是顾妈怕打扰自己学习所以才过去的。听着隔壁开心的笑声，顾佩觉得心里暖暖的，自己还有家人，他不应该为了陈彦变得消沉。

秋日的风有些干涩，吹在脸上很是难受，就好像被洒了辣椒粉一样。顾佩摸摸脸，有些后悔没涂母亲准备的宝宝霜，被人嘲笑总比自己受罪好啊。

天气越来越冷，街上的人也变少了许多，这个时节，学生们都是踩着点到学校的。

经过垃圾堆的时候，顾佩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他已经有将近两个月没有见到陈彦了，这里又有了另外一个拾荒者，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看着那个一直都是弓着身的老人，顾佩脑里有时候会浮现出“陈彦以后也是这样吧”的想法。

第三次月考已经过了，顾佩仍然是第一。老师的喜爱让那些年纪不大的同学也慢慢收敛了他们的敌意，后来还有些同学慢慢开始请教他问题，表面上耐性十足的他很快就受到同学们的欢迎，就连林绍君，除了脸色有些臭，倒也不会用“煤球”、“第一名”之类的绰号讽刺他了。

至于高染，自从经过前一周的事情之后倒是变得安分许多。这件事情是这样的，前一周英语课，英语老师正在范读课文的时候，后排的一个男生开始作怪地唱起“掀起你的盖头来”，不过这次声音有点大把一向投入的英语老师也给打断了。于是英语老师黑着脸问了句“你要掀起谁的盖头？”而那男生无所谓地看了一圈教室里的同学，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我看高染就不错。”于是全班哗然，愤怒至极的英语老师于是找来了班主任说这两人早恋，于是那男生和被波及的无辜高染就进了教室办公室，开始写检讨。而且不知什么时候，这件事情竟然传开来，那些爱慕高染的男生开始找那个男生的麻烦，而那个男生的女朋友也带着一帮姐妹跑到班上来堵人。

看着日渐憔悴的高染，说实话，顾佩心里觉得很解气。不过在一次不经意地看到高染红了眼眶的时候，他还是有些不忍，并不是有多少同情心，只是他想到上辈子自己被大家嘲笑排斥的时候。他们还只是小小的孩子，小小的一个玩笑，只为了取乐的嘲讽，也许就会毁了他们的一生。于是顾佩每每听到班上的同学还在拿这事开玩笑的时候都会阻止一下，其实刚开始变得时候并没有多少人理他，不过不知什么时候林绍君也站在了顾佩这边，他一发话，同学们倒是安静许多。后来，事情渐渐平息，不过那个高傲的高染却不像以前那么盛气凌人了。

离期末考试仅有一个半月，稍微爱学习的同学都在开始准备复习了，不管怎么样，这关系到自己过年的福利。压岁钱，新衣服，在一干堂兄弟表姐妹之中的地位……都要靠这一次了。

而林绍君，这一次却好像有些心不在焉。顾佩知道他是为下学期要转学而难过。听说他爸爸承包了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煤矿，这一年赚了不少钱。他父亲也早在繁华的市区买了两套房子。对此顾佩倒是没什么羡慕嫉妒的感情，不仅是因为他是重生的，还因为他知道“煤老板”这个称呼实在没什么值得炫耀夸奖的。记得上辈子读高中的时候，老师讽刺人就挺爱用“煤老板”这个词——有钱没脑子，爱炫富不知节俭。虽然也有很多不是这样，但普通人对那些“轻易”取得成功的人总是抱有敌意。

记得上辈子，林绍君在期末考试后还专门请了全班同学去了一个五星级酒店吃大餐呢，那一次顾佩是没去的，上辈子的他，若说真正厌恶一个人，那么林绍君是排第一位的。只是后来偶然听到一个初中的同学说那一次林绍君还专门跑到他家去找他的，只是那个时候他没在。记得上辈子听到这件事的时候，他也是不在意地笑笑，即使出了社会的他，一想起林绍君的所作所为就会不自觉地把他往坏的方面想，比如那一次他是想把自己这个没见过世面的灰碌碌的“煤球”带到大酒店嘲笑。

只是重生之后，顾佩却发现林绍君对自己好像也并不是那么坏，虽然嘴毒，但有时候反而会在自己尴尬的时候解围。上辈子的记忆已经模糊，他不知道林绍君上辈子也是如此还是因为自己这辈子慢慢变得“耀眼”的缘故。

说耀眼，顾佩确实是这样，虽然他穿的不好，长得还不受女生欢饮，体育也不行，但是别忘了，他可是从班上倒数几名奋斗到班上第一名的人啊。即使全市排成绩，他也能名列前茅。他如今已经是各个年级的活教材，估计全校没有谁不认识他的。每每看到小学部的小崽子他看自己，顾佩就会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只是这样就满足了吗？并不是他贬低自己的学校，但是在这样一个全市倒数几名的学校“出名”，他总有种讽刺的感觉。

“顾佩，你上来做一下这道题。”

“嗯。”收回思绪，顾佩走上讲台，拿起粉笔，看着自几手下慢慢出现的白色字迹，他不由一阵恍惚，不知不觉慢慢停了下来。

“看来这道题对你们确实有难度，接下来你们可要听好了。好了，顾佩你先下去吧。”老师见顾佩停下以为他不会做，不过倒也没有为难他，反而是严厉地告诫大家。

“嗯。”顾佩点点头，放下粉笔，回到座位上，抛开那些莫名的情绪，仔细听老师的讲解。

“哈，这道题你做不出来？”顾佩刚在本子上记下两个字，就听见林绍君带着微微嘲弄的话。

寒冷的秋风仍然在外面肆虐，而教室里溢着满满的二氧化碳，暖暖的却有种不真实的感觉。顾佩的笔尖一顿，然后看了林绍君一眼又继续划动笔尖。

第十四章

写完手里的语文试卷，顾佩抬起头才发现教室里只剩自己一个了。看着旁边空空的座位，顾佩有些不习惯，之前的一段时间林绍君是一直和他在学校完成作业的。

下面楼层的民工们已经归家，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和电视剧的声音也随着烟雾渐渐飘上来，顾佩觉得自己像是走在蒸锅里一样。抬起头呼出一口气，眼神不经意看见学校后面那座只有惨败的黄色和灰色点缀的山林时，他突然心血来潮地想去走走。

爬到楼顶的操场，顾佩走到挨着山的那一侧围墙，确实不高，只是从围墙和对面的平地之间有大约半米的空隙，不过这对于顾佩来说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踩着不规则像是要垮塌的田埂，顾佩沿着山腰走着，记得在往前一点也有一个可以下山的路，之后，过几个小巷，便能走到自家楼下的那条大街上。

一路上碰到几个迟归的小孩，他们像是没有任何烦恼一样，即使在寒冷的灰暗的时节，仍旧能保持欢笑。从山腰往下，在去到小巷的路上有一个公厕，并不是城市里那种正规的公厕，而是那种倾向于农村茅房的厕所，为离这儿不远的那些平房棚屋里的住户提供方便，这一会儿两个女人正在厕所边争吵，好像是为了卫生问题。顾佩小心翼翼地避过地上的污水，一只脚刚准备踏进旁边的地里，就听见一个尖锐刺耳的女音。

“你这个死崽子！踩粮食啊！想作死是不是！”

“对不起，对不起！”顾佩看着那个女人瞪着眼怒视自己连忙缩回脚道了歉，也不管脏不脏就飞快地跑过去。直到进入一个更阴暗的巷子，他都还能听到女人的怒骂声。他停下脚步刚呼出一口气，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另一个拐角处走了出来。

与记忆中相差很多。这段时间他好像瘦了许多，不合身的衣服让他显得更加单薄，袖子挽了几圈，肩上搭着大大的用不同袋子缝在一起的大袋子，肩胛骨向前凸着，像是一张随时都会飞走的薄纸片。

顾佩看着停在自己面前小小的男孩，那被自己刻意遗忘的记忆像是暴动的火山喷薄而出的烟雾，迅速地充满自己的脑海。他定定地站在原地，一时忘了开口。

“让开！”

冷冷的带着敌意的话语让顾佩身子一震。他下意识侧过身，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陈彦就已与他擦肩而过。顾佩转过身看着那个寂寥却坚毅的背影他的眉头微微皱起。

“你……”顾佩不由自主地叫出声，但是只一个字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与陈彦相熟得莫名其妙，分开得莫名其妙，再次见了面，他一阵恍然。

陈彦的脚步顿了顿，只是几秒便又向前走去。只是那拉着袋子的手却紧了紧，而下一刻他却感到手背上面多了许多暖意。他转过头，看着抓住自己肩膀的顾佩，眼睛闪闪，然后瞪大自己的黑眸，怒视顾佩：“放开！”

“对不起！”顾佩看着陈彦真诚地道歉。为了之前自己为求心安而恶意地揣测陈彦，为了之前自己放弃寻找自己的朋友。

“……”陈彦不说话，只是用那双黑漆漆的眸子定定地看着顾佩，然后慢慢地红了眼眶。

见陈彦这样，顾佩终于松了口气，然后摸摸陈彦的脑袋，暗恼自己竟然和一个孩子计较。重生一次的他竟然忘了，对于他们这种边缘人来说，被自己交付真心的人所“背叛”是比死还难受的吧？

“你……呃……”怀里突来的重量让爱干净的顾佩下意识地作出推开的动作，但是没想到陈彦却紧紧地抓着他的衣服，然后慢慢开始抽噎。听着断断续续的哭声，顾佩叹口气，看了一眼自己变得脏兮兮的衣服，还是伸出手将小孩搂住。

“切，脏死了！”路人嫌恶地踢开陈彦的垃圾袋，然后用一种奇怪眼光看了顾佩他们一眼，然后骂骂咧咧地走远。

“呸！”明显听到路人的骂声，陈彦抬起脑袋，眼泪也没擦就转过头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你还真是……”顾佩看着张牙舞爪的陈彦又好气又好笑，他有点怀念那个在自己面前装乖的孩子了。他从兜里掏出卫生纸，将陈彦的那张花猫脸擦干净，这才发现他长得挺可爱的。要不是顾佩刚刚看到这张脸上一道一道的黑色，他都要凑上去亲一口了。

感觉到顾佩的手在自己脸上游走着，陈彦的脸一下子烧了起来，只是由于皮肤太黑别人倒看不出来。

“没看出来你小子长得挺可爱的啊？干嘛不把脸洗干净？”顾佩又想起之前陈彦好像是在自己让他洗干净手脸之后才生气的。

“……”听到顾佩的话，陈彦身子一震，脸色变得难看，嘴唇也咬得紧紧。

“呃……算了，不洗就……”

“我不想让那些用鼻孔看人的家伙看清一个捡垃圾的臭小鬼的脸。”陈彦低低的声音让顾佩一震，随即便觉得心里堵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