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顾佩看着低着头的陈彦，许久又开口道歉。这种从小在外讨生活的孩子是最敏感自卑的。自己当时的行为在他看来就是在伤他的自尊吧？

陈彦摇摇头，在顾佩没注意的时候他的眼里迅速地闪过愤恨不甘的光芒。

见陈彦摇头，顾佩终于松了口气，看了一眼地上的大袋子，他道：“明天去那儿等我好吧？”

“那里已经有人了。”陈彦低下头闷闷地说。其实再和顾佩吵架后的没几天他就忍不住想再见这个人，只是再到那个垃圾堆时却发现已经有个老头子了，于是失望之后他给自己一个远离顾佩的借口。

“捡垃圾还划分‘领土’？”顾佩皱起眉看着陈彦。

“嗯。”陈彦点点头，然后道，“不过很少有人只在一个地方捡的。只不过那个垃圾堆你们学校近，里面可捡的东西多，即使不到处跑也能捡到足够的废品。”

“这样啊……”顾佩皱起眉，想到陈彦小小的个子每天还背着大袋子四处饭垃圾，又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时被人揍的模样，他觉得自己当初让他卖报纸的计划还是得实施。

“那你明天在那个巷子口等我好吧？早点去。”顾佩不想让自己的同学再拿陈彦说事儿。

“……好。”犹豫了一会儿，陈彦还是点头，虽然与顾佩会面会有些浪费时间，但是他也真的想见顾佩，还有……他的早餐。

第十五章

闭上眼睛的时候，顾佩甚至觉得自己的心脏也是欢愉地跳着的。路灯昏黄的光线晕在天花板上，穿过视网膜，整个脑袋里都是暖暖的金黄。

刻意起得很早，街道上难得没坏的几盏路灯还发出寂寥的光芒，早点店也刚开门，顾佩在那儿等了十来分钟包子才出笼。拿着热乎乎的包子，顾佩刚走了几步，路灯就一下子熄灭，突来的黑暗让顾佩反射性地闭上眼睛，待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他扯扯嘴角睁开眼睛。并不是很清楚，天空也是雾蒙蒙的，整个世界像是离自己很遥远似的，只有呼啸而过的汽车声和清洁工阿姨的扫地声穿过暗沉的世界落入自己的耳朵。然后是自己的脚步声，卷帘门拉开的声音，早起的人们打招呼的声音，然后是一句“顾佩哥哥”。脆生生的声音让顾佩不由打了个寒颤。

视线落在男孩的身上，顾佩微微一笑，今天的陈彦穿了厚点的衣服，顾佩还看到他里面穿的是自己上次给他的衣服。脸虽然依旧脏，但比之前好得多，大大的黑眸及时在有些晦暗的早晨也是发着亮亮的光芒。

“来，早餐。”顾佩将包子递给陈彦。看着他大口吞咽的样子，顾佩心里叹口气，再看看他脚边油腻腻的大袋子，他慢慢开口，“之前每个周末我都在卖菜。”

陈彦停下吞咽的动作，抬起头看顾佩，然后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只剩一小半的包子，脸色渐渐变得难看。

“怎么了？”顾佩不知这孩子又在闹什么。

“……你以后不用再送我早餐了。”陈彦像是鼓足很大的勇气，然后抬起头，“你以前给我的我长大后也会还你的。”他的声音听上去很难过。但是这次他却未像以前那样发脾气扔掉包子或者掉头就走。他想自己能有一个愿意和自己说话的人就是撞上狗屎运了，那还能要求那么多。即使顾佩讨厌自己，他也不想再放开他。这会儿，他压根就忘了昨日顾佩是主动拉住他的。

“你这孩子……”顾佩听了陈彦的话又觉得好气又心疼，他突然想起以前的自己，记得刚上高中的时候，明明心里期待会有朋友新的开始，但每每班上同学对自己伸出友好之手时，他却仍然躲在后面，他怕这是个恶作剧，把自己拉入他们的团体之后，然后挖开自己以前的窘事嘲笑自己或者抛弃自己。不过自己尝试之后的结局还算不错吧。伸出手揉揉小孩纠结在一起的头发，他开口道，“瞎想啥呢。我是想说我卖菜的时候听别人说卖报纸挺不错的。成本不高，像你这样的小孩子卖得更快些，你要不要去试试？”

“……”听完顾佩的话，陈彦愣愣地有些反应不过来，待想清楚顾佩的话后，他觉得觉得鼻子酸酸的，努力睁大眼眶，他低下头，大口大口地咬着包子，他无意识地嚼着，感觉自己的口腔都要撑破了。

“小子，愿不愿意，给个准信呐，这包子我又不会抢。”顾佩故意开玩笑道。

“……我妈妈不会同意的。”努力咽下包子，陈彦沉默了半晌，然后闷闷地开口。

“……”顾佩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不了解这个群体，那些拾荒者并不只是老人小孩，也有很多青壮年，说实话，若是他们真想干点什么正经事也不是那么难。至少，卖菜卖水果摆摆地摊还是能行的。只是好像没有人这么做过，不知道是“捡垃圾”这个词已经浸入他们的骨髓，还是其中的利润很高，亦或是他们其实还面临着自己所不知道的困境？但是无论哪种情况，他都不想让陈彦继续下去。他现在没能力让陈彦上学，但是不让他继续捡垃圾他觉得还是很有可能的。

“我们家都是捡垃圾的。”陈彦继续说，那双黑漆漆的眸子里闪烁着让人不明的光芒，而话语里弥漫着哀伤的气息“我妈说捡垃圾能发财，以前我们捡到过金项链宝石之类的东西。”

“……”顾佩看着陈彦，直觉事情没那么简单，按他的说法，那他也不会在意自己给的几个包子了。

“有一次我奶奶和爸爸去垃圾山翻东西的时候，垃圾山倒塌了，我奶奶当时就死了，爸爸在医院里躺了半年也去了，我妈她，现在身体也不好……”

陈彦一边说一边流着泪，顾佩心疼地摸摸他的头，却不知该如何安慰，一个躺了半年的病人，家里的积蓄肯定早花光了吧。

“我不想捡垃圾，可是我妈说要是我们要是再翻到些值钱的东西，就能回老家修房子。”

顾佩心里叹口气，这样的母亲他不知该如何评价，说来她其实也想让陈彦过上好日子吧，只是她将希望放在太过渺茫的事上了。人们不注意丢掉的贵重物品能有多少，而这座城里捡垃圾的人又何其多。

“……好了，顾佩哥哥去上学吧。我看到有你们学校的人过来了。”沉默了半晌，陈彦突然开口，他微微扬起头，露出一个傻兮兮的笑容，顾佩看着觉得心疼。

“你想不想卖报纸？”顾佩收回思绪再次问道。

“……”陈彦低下头不说话。

看样子他心里其实不反对啊。顾佩松了口气又道，“这周末的时候我带你去进报纸的地方看看。”

“可是……”

“瞒着你妈妈就行了，每天出来的时候带身干净的衣服，晚上回家再换成脏的。只要每天把钱给她应该不会有事吧？”顾佩出着主意。这附近的自来水基本都是公用的，洗洗应该没什么问题。

“我……”陈彦仍旧吞吞吐吐，那张被污垢衬得更加黝黑闪亮的大眼睛闪过一丝光芒，随即却又沉寂下去，变成担忧失望。

“好了，就这样决定了，进报纸的钱我先借你。”说完，顾佩就往学校走去。只是这让他有种落荒而逃的味道。他从未像今天这样决绝过，以前的他只是遵从别人的意志。刚刚的话说得虽然漂亮，只是天知道他有多么忐忑。他觉得自己有些自以为是，像陈彦那种人其实讨厌别人指手画脚，只是他无法说服自己不管，不谈什么对陈彦同情心疼之类的话，就说他自己也无法忍受和一个捡垃圾的人长期做朋友。

第十六章

顾佩以为自己是第一个进教室的，没想到经过窗子的时候却看见第四排靠墙的座位上趴着一个人，那是董静的桌子。顾佩推开门刚想和她打声招呼，没想到董静听见门响，像受惊一样，立马坐直捋头发扯衣服翻书本，然后竖起大大的英语课本，将整个脸埋进书里，看也不看顾佩一眼。

“今天来的……怎么了？”顾佩放下书包刚想打招呼，却发现她今天好像很不对劲。皱起眉头，他走到董静面前担忧地问。讨厌麻烦是一回事，但董静却是真心真意地对着自己的，他不能说服自己真的远离她。

“……”

“没事吧？”顾佩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明显看到董静听了自己的话后，身体有些颤抖。

“……没事。”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顾佩才听到董静的回话。只是这样的回答并不能让顾佩放松多少。董静的声音颤抖沙哑，像是很多天没有开口说话一样，而且，话里好像带着哭音。

“那……就好。”顾佩的话顿了顿，他的视线落在董静还没来得及收起的棉衣和乱糟糟的头发，她——昨晚是待在教室的？顾佩摇摇头甩掉这个想法，昨天自己走得最后，门是关上了的……吧？

“嘿！顾佩这么早呢。”正在这时，又有人进来了，是个开朗的男生，看见顾佩便笑嘻嘻地打招呼，“不愧是第一名啊，这么冷都起这么早！”一边说，男生一边挤眉弄眼地看了几眼董静。

顾佩无视他的眼神，笑着说了声“早”，然后再看看头埋得更低的董静，无奈地叹口气，只好先回到座位上。虽然知道董静应该是遇到了麻烦，但是看她的表现是不想告诉自己吧。

“不用一来就看书吧。这么冷，要不先去玩一下。”男生走到顾佩面前，晃晃手中的羽毛球拍说道。经过这两个多月的相处，他也知道顾佩其实也挺好相处的。至少每次去请教题的时候，不会像林绍君一样讲一遍就不耐烦地推开说什么“笨死了！这个就是书上的例题，多看几遍就知道了”，也不会像高染看也不看就说“我的作业还没做完，你去问他们吧”之类的话。说来，上课月考多亏他之前的讲解才能考好啊，自己的早餐钱也涨了五毛啊。

“嗯……也行。”顾佩想着董静还没打理的头发，沉吟了一下便点了头。说来，他已经很久没打羽毛球了啊。

从走廊尽头的楼梯爬上楼顶，脑袋刚一冒，就被寒风刮得缩了回去。昨天放学之后，这里显然又有一大群孩子从围墙翻进来过，自己昨天走时干干净净的样子已经不再，风一吹，便有零食口袋四处飞舞。顾佩紧了紧衣领，然后看着男生道：“风这么大，羽毛球打不了吧？”

“真是TMD的鬼天气！”男生抱怨了天气又开始抱怨学校，“还有这烂学校，每年交那么多钱连操场都舍不得修一个！”

“啊！”顾佩点头赞同，这学校真的还不如农村的学校，至少人家场地够大。而且，比起记忆中通货膨胀时自家小侄女还一学期几十元的学费，现在的学费真的很高啊。不过，“在A区的私立学校里面，我们学校也不算太差。”想想菜市场边黑黑的两层平房，顾佩一下子找到安慰。

“切！烂都烂到一堆了！”男生嘟着嘴抱怨，然后看向顾佩，“来都来了，就打两球，风大正好锻炼力量！”

“……也行。”略一沉吟，顾佩点点头，现在回去，董静还没收拾完吧。

说实话，在风里打羽毛球真的很没劲，花了大力气，结果球还是花蝴蝶一样轻飘飘地飞。顾佩捡了几次球就再也没兴趣了，还好，这会儿又有同学陆陆续续地上来，于是顾佩将拍子交给他们，下楼去那个没有灯又没有窗的厕所洗了手，才慢吞吞地回到教室。

教室里已经做了大半的同学了。顾佩看向董静，她似乎已经恢复原样了，安安静静甚至带点儿呆气背着书，见周围似乎也没人注意议论她，顾佩终于松口气，回到位子。

“怎么还担心有人欺负你的灰姑娘？”林绍君早就注意到顾佩的视线，见他对那个畏畏缩缩的女生那么关心，他心里就是一股火气，自己这段时间究竟是为什么对自己转学的事犹豫啊，他就这么不关心一下自己这个……这个……同桌！想到这个，他心里就是一阵火大，“都知道灰姑娘是由你罩着的，谁敢找茬儿？”

顾佩皱着眉看着林绍君，见他一副嘲讽地挑着眉，他心里却像突然松了一口气似的。好吧，也许是自己有受虐倾向，这段时间忧郁安静的林绍君让他有些不适应。不过——“董静也没得罪你，你就不要老叫她的绰号了。”

“你是为她打抱不平？”林绍君听了顾佩的话一下子就火了，深棕色的眼睛里火苗“簇簇”地往上冒。再看俺顾佩皱得越深的眉，他讽刺地笑笑，“哼！看你能和你的灰姑娘双宿双栖多久！”

两人的争吵已经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力，这一回顾佩虽然没有收到嘲讽的笑声，但是那种看八卦的眼神也让他难以招架。更何况，这争吵的来得莫名其妙。“什么双宿双栖的？”他只有十二岁好不好，还是三十岁的灵魂十二岁的身体，怎么着他也不会喜欢上董静那种小不点吧？

“没什么！”林绍君看顾佩那副茫然的表情，心里突然生出一股气，闷闷的，却不知为何。再看看大家的视线都落在他们身上，他更觉得心里憋难受，像是有人紧紧捏住自己的心脏一样。于是再也不看顾佩一样，他道，“只是在临走之前祝福你和灰，不，是董静双宿双栖！”

“临走？”后排的同学突然喊起来，“林绍君你要离开？”

“啊，期末考试完了我们家就要搬了，下学期去三中。”林绍君一边解释一边看顾佩的表情，哪知他像没事儿人一样地开始看书，于是脸色更难看了。他哪里知道顾佩是早知道他要转学的。

“哇！三中啊！重点高中啊！你小子真是太，太厉害了！”同学们顿时叫起来。

“没什么。”林绍君摇摇头，看了一眼顾佩意有所指地说，“其实像我这种成绩去三中也只能垫底，不过这样也好过在这儿念。我怕自己在在这儿念两年，以后估计也就只能在A区待一辈子了。”他的话一出口，开心的气氛顿时一扫而空，得，忙着针对顾佩的林绍君压根儿没注意他得罪了整个班的人，于是刹那间教室里鸦雀无声。

听林绍君说这话，顾佩也有些无语，平时看这小子不是挺会做人的吗？今天到底怎么了。不过转念想这小子也只有十二三岁，还不知事儿于是便也看开了，不过看班上的同学，尤其是成绩稍好一点的同学那黑的着脸，不过看林绍君瞪着自己，顾佩是明白了，这小子是针对自己呢。心里无奈地笑笑，顾佩还是解围道：“你小子是想挨揍呢！敢说这话，是舍不得我们，想让我们给你留点纪念？”顾佩一边说一边挥挥拳头，一边故作咬牙切齿的样子。

听顾佩这么说，平时几个喜欢玩闹的男生也都笑起来：“是啊！要留纪念，一定要留纪念！记着回去洗干净脖子啊！”说着必出一个“咔嚓”的手势。

其实林绍君刚刚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不过他也一时找不到补救的措施。听顾佩说了这番话他哪里还不知道顾佩是在给他解围啊——以他对顾佩的理解，顾佩平时是不会说这种话的。不过想着之前顾佩的所作所为，他刚生出的感激之情立马消失无踪。就顾佩，那家伙可定是真相打自己一顿，见鬼了，自己才会以为他是在帮自己解围！于是黑着脸瞪了一下顾佩，林绍君才转身看向后面的同学：“得得，纪念就别留了，等我走的时候，请大家吃一顿行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