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悠冷笑:“既讲饶命,当是纸上所述无差了。”回头吼一声:“拿笔来,让他画押。”
船上侯府的家仆见主人归来,早有准备,闻言跳下船,果然将笔送至曲悠手中。
大夫一指点开祈霈右臂穴道,喝道:“签!”
祈公子眼泪都吓出来了,趁着一张青紫的脸,更为凄惨。右手虽被硬塞了笔,却抖如筛糠,根本写不了字。
楚清源忽道:“祈公子,你若不签,本侯得陛下恩旨,有先斩后奏之权,便在此地杀了你也并非不可。”他淡淡地陈述:“只是,上天有好生之德,祈太守治理泸陵亦算尽心尽力,你年纪轻轻的,当懂大丈夫需得有所担当,若能痛改前非,也不是不能给你个悔过自新的机会。”
祈霈一听,以为自己还有活命的转机,咬咬牙,勉强镇定心神,在那张罪状上签下了姓名。
潘绩、蒋维昌面面相觑,心知这一签,便坐实了罪名,以楚清源之狠辣,祈霈定死无疑。
眼下,二人被广阳侯一道由太守府带出来,却救不得祈霈,与祈翥的梁子也便深深结下了。
只不知楚清源既早有除去祈霈之意,却因何如此麻烦,照理,以他的能耐,派个杀手便可将祈公子宰了,替那小宛姑娘报仇雪恨。
蒋维昌心思不细,虽有疑惑,并未深想。
潘绩却不然,对于楚清源的做法,他一意求个明白,总觉广阳侯这样做另有缘由,忽然便想到了此行任务。
回天教?
对了,回天教在江南,特别是泸陵城,触角伸得甚广,况其打着旧充的旗号,于南方颇得人心。而武朝一统天下毕竟不过十多年,且建都于北方,南部根基不深,甚至有百姓受了回天教的好处,对新朝多存不满。
朝廷开科取士,少有南方名士参试,便是佐证。
根据楚清源与曲悠适才所言,应是祈霈贪慕美色,强抢民女,草菅人命之罪恶为广阳侯查知。此人乃是泸陵太守之子,代表着武氏朝廷在整个江南的威信,如此横行霸道,岂非败坏了朝廷名声。
回天教得以日益壮大,或许还有此方面原因在内。
楚清源既要剿灭余孽,更需收服民心以为我用,那么杀祈霈正法令,似乎是势在必行了。
想及此,潘绩暗道,反正已被拖进来了,得罪楚清源与得罪祈翥,孰轻孰重尚还分得清,这件事不能多管,依广阳侯吩咐便罢。
遂朝蒋维昌使了个眼色,二人仍旧静默,不发一语,更不为祈霈求情。
曲悠将画过押的状纸折起,重又收回怀中,冲广阳侯一笑:“成了!”
楚清源微微点头,吩咐侍立一旁的家仆:“留两个人守着船,你们同我走!从今日起,我们随二位将军住于军中。”
广阳侯府里的仆人虽不多,却个个精明强干,自然也认得潘绩与蒋维昌,早行了礼,此时听闻主子吩咐,忙回船交待,不一会儿,便有四五名仆役背着包袱下了船。
因小宛是名女子,去往军中多有不便,楚清源另做安排。曲悠与留守之人耳语几句,遂同广阳侯一道离开。
云小宛心中实是想与楚清源在一起,却不敢强求,只得留于船上,照曲悠之言,便是等待新主子。
她不知广阳侯究竟要将她送给谁,心下惴惴不安。立于船头,远远地望着楚清源等人的背影,一时惘然,对前途的忧虑与惶惧使她默默地流下了眼泪。
侯府仆役见她伤心,笑着劝道:“莫怕!我家公子是要将你送给武公子呢!那个武公子,心地极好,身份也是极高贵的,决不至亏待了你。”
小姑娘没有吭声。
那人继续道:“算起来,武公子明日也该到了,你见着便知。”
云小宛沉默半晌,忽问:“楚公子是什么人?”
侯府下仆面带笑容,避重就轻:“人上人。”
他说得如此笼统,毕竟还是没有讲明广阳侯的身份。
人上人,这世上,多的是人上人,楚清源究竟属于哪一种人上人,云小宛不知道。
而当她完全明白的时候,楚清源已非昔日的广阳侯。
第四十七章:大祸临门
太守府花园,亭台楼阁,小桥流水,松柏成林,寿客铺圃,暗香盈袖,徜徉其中,令人目朗神清,意兴遄飞。
祈翥难得有闲情,一大早便陪着夫人在花园中散步闲聊。
太守夫人是个极其温婉的女子,出身名门,知书达礼,与祈翥几十载夫妻生涯,相敬如宾,琴瑟和谐。只是生子时难产,险些血崩而亡,虽侥幸保得了性命,可惜从此体质孱弱,其后再未能成孕,这也是她极端宠溺祈霈的原因所在。
祈翥虽然好色,可在这位娘家门楣极隆的夫人面前也不敢太过放肆,即便后院收了不少小妾,但每月总有一半的天数留于正屋,或许是雨露布湿不均之缘故,那些小妾美则美矣,竟全是不下蛋的母鸡,未能给他生出一子半女来,因此,直至今日,膝下也只有祈霈这么一个儿子而已。
三天前,夫人已从太守嘴里知晓祈霈得皇帝面前的大红人广阳侯的赏识,出人头地指日可待,自然甚为欢喜。
心情好,风光亦是更加醉人。
夫妻俩闲庭信步,一边欣赏着细叶抽翠、圆花簇嫩的秋菊,一边低声慢聊。
正谈到得意时,管家周炙满头大汗,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老爷,夫人,大事不好……可不得了了……”
祈翥皱眉,怒斥:“你也是府里使老了的人,如此慌慌张张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
周炙跑得太急,气喘如牛:“老爷,大事不好了,他们……他们要将公子斩首示众……”
祈翥夫妻愣了愣,夫人皱眉道:“你歇歇劲,什么斩首示众?把话说清楚。”
周炙急得跺脚:“街上张贴了告示,说是公子倚仗权势,纵奴行凶,强抢民女,草菅人命,罪不可恕,定在明日午时于菜市口斩首示众。”
这回听分明了,祈翥惊怒交集:“我才是泸陵城的太守,谁如此大胆,敢斩我儿?”
周炙卷袖抹把汗:“告示上用的是……是……”
夫人急坏了:“用的什么?你倒是说呀!”
管家咬牙:“用的是怀化、云麾、忠武三将的印据。”
广阳侯楚清源为怀化大将,云麾、忠武乃是潘绩与蒋维昌的官职,朝廷上下人尽皆知。
祈夫人“啊”地一声尖叫,直直向后倒去,当场晕厥。
祈翥一把抱住妻子,双目赤红:“快叫大夫!”咬牙切齿:“好好好,竟然欺到本官头上来了。”
此时,已有惊慌失措的下人飞快地跑去找大夫,周炙亦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先帮着主子将夫人送回房中。
太守府里本就养着一位精通医术的食客,听得传唤,哪敢耽搁,急急赶来,替夫人诊过脉,开了方子交给下人去抓药煎来,这才皱眉道:“夫人肺腑存疾,此番更是气急攻心,五内焦作,血理不调,若不能排忧解虑,只怕心病难医,终成大害。”
这是废话,养了十几年的儿子眼看快没了,谁能排忧解虑?
祈翥正在火头上,闻言圆瞪双目:“本官平日养着你们,好吃好穿,哪一点亏待了?常言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是白废粮食了。”
他对门下食客一惯客客气气,今日毕竟是气极了,口不择言,说得那大夫一张老脸顿时涨得通红。
周炙见那食客下不来台,从旁打圆场:“芳丫头去煎药,这会儿还没回来,别熬过了,有劳先生去瞧一瞧。”
大夫正巴不得赶快避开祈翥,闻言如获纶音,忙道:“我这就去!”逃也似地冲出了门。
祈太守呼呼直喘气,周炙小心地扶他坐在椅子上:“老爷,现在不是发火的时候,得赶紧想个法子救救公子啊!要不然……”他瞧瞧躺在床上面无血色的女人:“公子若有个三长两短,夫人哪能熬得过去?”
祈翥浸淫官场十多年,若非事关独生儿子,也不致如此惊怒失态,此时,听了管家的劝,慢慢冷静下来。
床上,夫人“嘤咛”一声,或许心中挂念爱子,昏也昏得不踏实,竟清醒了,撑着手臂便要坐起:“老爷……”随侍的大丫鬟连忙将她扶住。
祈翥起身走过去,接替丫头抱着妻子,安慰道:“你莫急,在泸陵这地盘儿上,岂能任由他们如此欺我!”
夫人眼泪流了出来:“老爷,我们可只有霈儿这一个孩子啊!”她突然捶击起自己的胸膛来:“都怨我,都怨我这身子骨不争气,要是霈儿有个好歹,我便是急死了,也没有脸面去见祈家的列祖列宗啊!”
祈翥慌忙抓住妻子的手,柔声道:“你这是做什么?也幸得你,替我祈家留了霈儿这条根,你瞧后头那些没用的,连个女儿也生不出来。”
女人哽咽着抓住丈夫的衣襟:“老爷……”
祈翥拍拍她的手:“莫怕!只要人还在泸陵,保准儿子万无一失。你喝了药,便好生歇息,到晚,我定将儿子好好地给你带回来。”
祈夫人从生下来便是大户小姐,后来嫁给了祈翥,家道亦极殷实,一辈子养尊处优,不曾受过什么磨难辛苦。妇道人家的,以夫为天,虽然仍觉惴惴不安,对祈翥的话却是深信不疑,闻言略略宽心,轻声抽泣。
先前被训斥得灰头土脸的食客亲自捧来药碗,祈翥看着妻子喝完,又温言劝慰了几句,扶她躺好,叮嘱丫鬟们好生照料着,方才同周炙一道离开卧房。
主仆二人同往前院走去,管家一路走一路催促:“老爷,要救公子还得尽快!就怕那些人心狠手辣,到时真将公子斩了,可怎生得了?”
祈翥冷笑:“这里是泸陵,打狗还得看主人,姓楚的若是真敢动霈儿一根汗毛,我要他将命留下。”他顿了顿:“你可知,霈儿究竟犯了何事?”
周炙小跑地跟着他:“那告示上只写着强抢民女、草菅人命、纵奴行凶,其它的一字未提。不过,潘绩他们来的那日,公子在茶楼里看中了一个卖唱的小丫头,当时便有人强出头,将公子毒打一顿。公子回来后,越想越不服气,又觉当着朋友的面失了脸,便找我寻了几个护院,让他们跟上卖唱女,趁机抢人。谁知动手时失了分寸,将那小丫头的爷爷打死了,本来人也算是抢着了,偏偏又来了几个多事的,把卖唱女给救了。怕便是这桩事了!”
祈翥跺脚怒骂:“孽子!这节骨眼儿上,居然给我惹事生非。莫怪那日回来时,脸肿得不成样,竟是被人打了。”皱眉:“可这件事,姓楚的他们怎会知道?”他想了想:“那晚,多事的都是些什么人?可查清楚了?”
周炙叹着气:“我问过一起去抢人的护院,只说是在夜里,看不清来者脸面,对方武功高得出奇,一下便把大伙儿全打趴下,其中一个还险些被打死。”
祈翥喃喃着:“武功高强……武功高强……就没有看清楚对方的模样?”
周炙摇头,祈太守忽地咬牙:“莫管是谁,眼下霈儿落在楚清源的手上,我也只能厚着老脸去讨人……”话未说完,失声惊呼:“好你个姓楚的。”
管家被他吓了一跳:“老爷,怎么?”
祈翥倒抽一口凉气:“姓楚的装模作样,说什么为朝廷选士,原来全是诳话。”狠狠道:“他定是早已透晓了此事,却也知若果然与我撕破脸皮,我又岂会把霈儿交给他们,便来此演了场戏。说不得,多事的正是楚清源那一伙人呢!”顿时悔恨万千:“我居然亲手把儿子送到了虎狼口边。”
周炙也急:“老爷,现在说这些是没有用了,先救公子要紧,有什么帐,等人好好回来了,再算也不迟啊!”
祈翥点头:“你派个人将城里的告示揭了,换身衣服,同我一道出城。军队驻扎在青莲山西南,我们挨谷去找,今日定要找到人,否则……”
周炙打了个寒噤:“是……”
两人哪敢耽搁,祈翥换官服之际,周炙去备轿安排人手,随即急匆匆地出了门。
青莲山位于泸陵城外,连绵起伏数千里,泸陵这一带山势最为峻拔陡峭,树种亦是繁多。这时节虽已至深秋,却因山上山下多为苍松翠柏,依旧枝繁叶茂,郁郁蓊蓊。
祈翥文士出身,若平时来此游玩,定然流连忘返,少不得诗兴大发,可今日,爱子危在旦夕,哪还有那些闲情意致,只管连连催促轿夫加快脚程,恨不得插翅飞至军营。
青莲山并非全在泸陵辖内,因脉走一半,于城外分成双叉,一路往西南,一路向东南,山势不高,却极得天地钟灵之气,素以秀美而天下闻名。
祈翥记得,潘绩曾说过未妨扰民,军队不曾进城,遵照楚清源的嘱咐,选青莲山西南麓一谷地驻扎。只是,西南方山谷大大小小不下百处,若挨个儿寻找,只怕找到明日天亮,也不定能找着。
五万人马,小的山谷是不成的。祈太守对泸陵的地理亦极熟悉,决定先从几处较大的山谷寻起。
也不知是祈翥的运气太差,还是祈家注定大劫临头,照理推算的几处深谷竟然一个人影也未见着。祈翥红了眼,下令随同而来的仆役分散寻找。
如此,折腾了一整日,大大小小的山谷走了几十处,朝廷泱泱五万大军似是消失了一般,不见踪迹。
众家仆又累又饿,事关小主子生死,这当口,谁敢多说半句废话,只怕祈翥当场便会杀人,仍是满山乱窜地奔跑寻找。
眼看月上树梢,又翻了十几座山谷,依然空劳无获,祈翥听着一声声“没有找到”,心急如焚。
他却不知,此时,于青莲山东西两麓的交界处,有趁着月色游玩赏景者,正站在山顶最高处向下俯望。
不过两个人,俱是锦衣绣带,头顶皎皎明月,脚踏巍巍青莲,御风而立,恍如天人。
因着高强的内力,远远可闻西南方人声犬吠,乱做一团,身着蓝衣的年轻人忍不住“扑哧”笑了起来:“这两天,我也打听过了,祈翥别的毛病倒也没有,却极为好色,但凡泸陵城有些姿色的女儿家,被他瞧上了,总会想尽办法弄回家去。”
旁边人相貌更加清绝,闻言微微一笑:“龙生龙凤生凤,有其父必有其子。”
蓝衣者正是曲悠:“君子爱美色,英雄悦佳人,本也无可厚非。可如此欺压百姓,竟至草菅人命者,却不能姑息。”
楚清源点点头:“说得不错!”
曲悠扯了扯他的衣袖:“公子是杀定了?”
广阳侯仰首望月:“杀定了!”
年轻的大夫歪了歪脑袋:“也算是杀鸡敬猴?”
楚清源淡笑不语。
曲悠再道:“将潘、蒋二位将军一道拖下水,也是早就打算好的?”
楚清源故作惊讶:“怎么?我没与你说么?”
大夫埋怨着:“又逗我呢?”说着,瞪起了眼,只是脸上笑意盎然,没有一丝凶恶的表情。
广阳侯倒是极为配合,连忙摇头:“岂敢岂敢!”停了停:“原本只想骗出祈霈来,可当我见到潘绩、蒋维昌居然将兵马扔下,于太守府留宿时,心头便来了气。”
曲悠悠然道:“所以,索性连他们一起陷害?”
楚清源无奈:“你说的什么话呢?这是给他们一个为民除害谋取清名的好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