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翥有些心惊:“卑职尸位素餐。”他再次起身:“请侯爷降罪。”
作为一州太守,竟然放任与朝廷对立的教派在自己的管辖之地逐年坐大,此等罪责,若放上刑部,最轻也是个革职查办的结果。
楚清源本意也只是吓吓他而已,倒不会在此时真拿他法办,遂道:“此事大人固有渎职之失,可泸陵乃旧充国都,虽未经战乱之祸,毕竟民心向背难辩。大人在泸陵十数年经营,有此繁荣安泰已属不易,功过当可相抵。”
这话讲到最后,厅里的人差不多也全都听明白了。表面上,楚清源充分肯定了祈翥治泸的成绩,可实际上,因着回天教之事,祈太守的这点儿功劳全被“功过相抵”四个字抹杀了。
潘绩、蒋维昌得祈翥盛情款待,心下实是想替他说两句好话。可楚清源在朝廷中行事一向极端公正,法度谨然。以往曾有金殿之上以律制驳斥圣上处事不公之举,皇帝也只是无奈地干笑,最终仍旧妥协,他们又算得了什么?
同情地瞅了瞅祈太守,二人决定这种时候还是明哲保身为好。
楚清源慢腾腾地说着:“据本侯所知,回天教教主已殁,新教主乃前教主嫡传弟子,这本不足为奇。只是,一个多月前,有消息传至京城,回天教中莫名多出一位左使,武艺高超绝伦,教中竟无一人是他的对手。”
潘、蒋二人虽然接到了出兵的圣旨,其实内里情况并不甚了解,闻言双双露出惊讶之色。
祈翥更是骇了一跳,暗想,朝廷莫非设了探子在回天教?这左使之事竟是连他亦为首次听闻。
潘绩问道:“侯爷可知那左使来历?”
在这儿的都是极其精明之人,楚清源既言新教主不足为奇,显然连回天教也并未放在眼里,却单独将那左使提出来,可想而知,此乃最为棘手之人。
楚清源神秘地一笑:“这位左使嘛,两位将军亦是认得的。否则,本侯也不用奏请圣上,劳两位将军同我一道南下。”
潘、蒋二人听得一头雾水。
广阳侯却并不把话说明:“祈太守,泸陵城目前有多少兵马?”
祈翥连忙回答:“根据律制,州府扩军十万,因南方尚文,老百姓不愿入伍,招募极难,目前仅六万而已。”
楚清源笑着点头:“本侯只是随便问问,区区一个回天教,朝廷五万精兵已绰绰有余。”
除了曲悠,厅里其他三人几乎给他弄糊涂了。
只是,广阳侯底下的话更让他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祈太守,在你这六万人中,可有出类拔萃者?”
祈翥不明白这位年轻的侯爷既说了不管,为何仍盯着兵马之事问来问去,却也不敢不答:“武功高者亦有之,只是大多粗鄙,无甚韬略,并没有能成将帅之才的奇人。”
广阳侯笑了笑,突然冒出一句:“听说,祈太守之子从小习武,也是一身的好功夫呢!”
祈翥越来越糊涂:“侯爷谬赞,犬子虽懂些拳脚,却因自幼贪玩淘气,拙荆又十分溺爱,以致落得个文不成武不就,朽木而已。”
楚清源却摇起了头:“大人过谦了。”说着,垂首轻品香茗。
厅中人不知他究竟何意,谁也不敢冒然吱声。
广阳侯饮罢茶,缓缓将杯子重又搁回几上,一边道:“昨日,本侯曾在泸陵城中闲逛,见此地风物秀美,市铺繁华,百姓生活安定,心中甚感欣慰。”笑容渐渐收起:“祈大人或许不知,二位将军却是晓得的。”慢慢道:“旧充国主夏逞乃本侯授业之师。”
祈翥缓缓松了口气。
楚清源继续道:“老师身前最是惦念泸陵百姓,大人治理有方,官仁民顺,老师在天之灵也必欢喜。”
祈翥故作谦逊:“侯爷言过了,卑职惭愧。”
广阳侯转向潘绩:“潘将军,人常说,虎父无犬子。祈太守盘盘之才,想必公子也必定是陆海潘江,人中翘楚。”
潘绩虽隐隐有些不对劲的感觉,却完全搞不清楚他到底想要说什么,只得附和着点头:“侯爷所言甚是。”
曲悠适时插话:“好与不好,公子不妨见一见?”
楚清源神情肃穆:“不瞒诸位,此番进京,陛下对本侯另有交待。”他站起身,在座位前微踱两步:“武朝江山虽固,朝廷早已开科取士,然南方有才学者大多仍旧心念旧充,效沮溺之志,不愿为朝廷所用。陛下之意,此番本侯南下,当多多物色年青俊彦,若确为良士,当破格录用。”转回身:“本侯与二位将军分路南下,便是此理。”
蒋维昌接口道:“难怪侯爷微服简从,如此更易访得真名士。”
岂料,广阳侯却轻轻地叹了口气:“可惜,这一路走来,竟未能结识一名可用之人。”
潘绩恍然大悟:“所以,侯爷见着祈大人,便想到了祈公子。”
楚清源含笑颔首,目注祈翥:“但不知公子可在府中?能否让本侯见一见?”
若得广阳侯的保荐,将来官路亨通,还有什么可虑的?
此等好事,相信没有一家望子成龙的父母愿意拒绝,祈翥当然更不会例外。况他儿子虽然品行不端,却从小得严师教导,在这泸陵城中也算小有才名。
一步登天,或许便在今日了。
祈翥喜孜孜地深深一揖,后退着出了厅门,亲自去寻儿子。
至于因何亲自,而非吩咐管家,自然是做老子的心中期盼过甚,想想还是得当面叮嘱几句方才妥当。
厅内,曲悠仍旧板着一张脸,若不仔细观察,确实无法发现他眼中已缓缓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太守府管家周炙重又进厅斟茶,楚清源忽然掩嘴轻轻咳嗽。
曲悠一脸担忧,装模作样地透过大开的厅门瞧了瞧天色:“公子,是时候服药了!”
广阳侯点点头。
上个月,楚清源旧伤复发,大病一场,京中官员人尽皆知,此时见他咳嗽,潘、蒋二人只以为病未大好,均不曾起疑。
周管家虽不明就里,却也知道献殷勤:“府里可以熬药。”
曲悠却道:“公子所服与一般药不同,时辰既定,早晚片刻都不行。且无须煎熬,只需取一碗刚刚烧滚的沸水……”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玉瓶,拔了瓶塞,倒出一粒芳香扑鼻的白色药丸:“将此丸投进水中,一入即化。只是……”皱皱眉,故作为难:“水之量度,多些少些俱是不成的。”
周管家从未听说过这种药,有些怔愣:“啊……”
曲悠露出烦恼之色:“府里应有煮沸的开水,可否麻烦管家带我去水房一趟,将药配来?”
周管家忙不迭点头道:“请大人随我来。”他不知曲悠身份,却也明白广阳侯身边哪怕是一条狗,也比他府里的人尊贵,所以,用上敬称总是没错的。
曲悠眼睛望着楚清源,见主子点了头,方才随周炙离开。
事有凑巧,曲悠刚走,那祈翥便乐颠颠地领着儿子匆匆赶来。一前一后,只差了几步,祈霈与曲悠愣是没能碰上面。
昨日茶楼一场混战,要说被揍成猪头的祈公子认不出曲悠,实是不大可能。
楚清源却不同,他始终没有走到祈霈正面去,且位置原在临窗一隅,也不易惹人注目。
况且,广阳侯乃朝中数一数二的重臣,最得天子宠信,祈霈尚无功名,又怎敢于楚清源面前放肆直视。
所以,祈公子顶着一张青紫犹存的酱油脸在祈翥的示意下跪倒尘埃,低着脑袋拜见:“侯爷万安!”
太守于旁解释:“小儿日前练武不慎,受了点儿轻伤,有碍侯爷清目,还望恕罪。”
楚清源摆摆手:“无妨无妨,公子果然勤勉。”
心底却想着,昨日倒没好好瞧瞧,看这副模样,曲悠下手果然不曾留情!
第四十六章:罪证确凿
虽说广阳侯并不介意,但那张脸实在惨烈得可笑,当着祈太守的面,潘绩与蒋维昌不便失仪,心里却想着,祈翥也是个没眼色的,这般模样,也敢带来见人?
却不知,祈霈虽有些才学,也跟著名家练过几年把式,可毕竟从小享惯了荣华富贵,极怕吃苦,凡事浅尝辄止,并没有什么大智慧。若无人提携,按部就班由科举取士,且不提祈霈是否具备那份能耐,光只“坚持”二字便已绝难做到。
但是,倘使能够得到广阳侯的青睐,直上青云亦非妄想,如此良机,即便儿子躺在床上不能动,祈翥便是抬,也得把他抬过来。
吩咐祈霈起身,楚清源示意父子二人落座,随意问了两句,祈公子规规矩矩地答过,倒没有出现什么差错。
祈翥深知儿子恶习与己类同,初时尚怕他一见楚清源,为色所迷,神魂颠倒,失了分寸,所以一路来再三叮咛。即进厅后,看他并不抬头,答问亦是十分地谨慎,条理清楚,吐字清晰,心下甚感宽慰。再瞧广阳侯,虽然并没有露出明显的欣赏之色,脸上笑容却始终未退,更觉事情已经成功了一半。
果然,楚清源略作沉吟,笑道:“潘、蒋二位将军昔年随太祖皇帝南征北战,也曾到过泸陵,可毕竟年隔已久,路途荒疏。本侯便不提了,更是初来乍到,耳目皆盲。这行兵打仗的,需得个识途之人,令公子文武双全,不知可愿为本侯解难?”
祈霈喜上眉梢,起身深揖:“能为侯爷效力,乃是犬子天大的福气,怎有不愿之理。”说着,冲儿子直瞪眼:“还不快快谢过侯爷?”
祈霈吓了一跳,立时跪倒:“为侯爷效力,鞍前马后、赴汤蹈火再所不辞,侯爷拔擢之恩学生铭感五内。”
楚清源似也添了几分欢喜:“你我年纪相差不大,不用如此拘束。”他转向潘绩与蒋维昌:“二位将军,军队驻扎在青莲山下,那处多有回天教眼线,军中无主帅,本侯实不放心。”
潘绩赶紧接口:“昨日得祈太守盛情,却之不恭,故而留宿,今日万万不敢懈怠,定当即早返回。”
广阳侯点点头:“此番南下,本侯走的是水路,带的人手也不多。这样吧!我且先与你们一道回军,待大功告成,余孽尽除,你我再各走各路。”
剿孽最关紧要,至于选士,一时是急不得的,需慢慢访查,楚清源如此安排,众人亦不觉有甚疑惑。
广阳侯笑望祈翥:“令公子要借用了。”顿了顿:“本侯今日便将他带往军中,也好借此剿孽之机,多得锻炼,不知大人是否舍得?”
祈太守忙不迭作揖:“舍得舍得。得侯爷提携,三生之幸。”
楚清源一笑,立起身:“那么,我们走吧!”
话音刚落,却见曲悠捧着一碗热气腾腾地白开水走了进来:“公子,药好了。”眼睛似有意似无意地瞥了瞥跪在地上尚未起身,连头都不敢抬的太守公子,嘴角微微上勾。
祈霈本不是特别机灵,来时父亲叮嘱无有吩咐不许随便抬头张望,他素来畏惧祈翥,果然从头至尾都是闷着脑袋,曲悠便从他面前走过,也未发现这个身着蓝衣之人乃是昨日将他狠狠殴打一顿的“恶贼”。
白开水中本无药,楚清源饮罢,便携潘、蒋二人告辞。祈翥有心留饭,遭广阳侯婉拒,连太守府殷勤安排的轿子也推辞不用,只得作罢。
走时,自然带上了太守公子。
出府前,祈翥又对儿子训斥叮嘱了一番。祈霈其实并不愿意离家,却没那个胆量与父亲唱反调,只得垂头丧气地跟在几名贵人身边,愈发拘束。
他在泸陵城横行霸道已是赫赫有名,认得他的人不计其数,这会儿无遮无掩地随同楚清源等人穿行于长街窄巷之中,又是如此一副低眉顺目的模样,自然惹来老百姓的指指点点。虽然不明白平日抢男霸女骄奢淫逸的太守公子因何如此狼狈,但见着那张青紫红肿的猪脸心里着实痛快,有人已然偷笑出声。
泸陵城虽不大,这一趟慢走,也让祈公子脸面尽失,无奈楚清源悠哉游哉,游兴大发,步子迈得不慌不忙,连潘绩与蒋维昌也只得缓缓前行,他又哪来的胆子催促?
如此晃晃悠悠,直走了三个多时辰才出了城门来到郊外。
曲悠忽道:“公子,你要去军中住,怎可不带换洗衣物?”
楚清源似乎刚刚想到此节:“对了!”
大夫皱眉:“莫如属下去船上一趟,只是……”他停了停:“属下怕取来的衣物不合公子心意。”言下,倒是颇有劳烦广阳侯亲自走一趟的意思。
楚清源想了想:“也罢!”转向潘、蒋二人:“两位将军不是外人,又与家父交好,自幼亦是看着本侯长大,当不至咥笑。便随本侯回船一趟,取一些日用之物,不知可好?”
楚清源在富贵圈中长大,吃穿用度极其讲究,潘、蒋二人岂会不知。
左右无事,既然广阳侯开了口,哪有回拒之理。当下,四人带着祈霈往江边而去。
大船仍旧停在原处,岸边,两名少女亭亭侯立,见楚清源与曲悠带人回来,面露惊讶之色。
与此同时,卖唱女已认出了祈霈,花容遽变:“啊……”
楚清源面色一整,终于发令:“还站着干什么,拿下!”
祈霈尚未反应过来,仍垂着头,忽觉身上一麻,双腿站不住,“扑通”摔倒。
惊愕中,他的脑袋总算抬起来了,头一眼便看清了曲悠的相貌,大骇:“怎么是你?”
年轻的大夫咧开嘴:“我还道祈公子不认得我了呢!啧啧,昨日那等气派的祈大少爷,今日却似个小媳妇,连头都不敢抬,可笑可笑。”说着,他还十分应景地“哈哈”两声。
变故陡生,潘绩、蒋维昌顿时怔住。
楚清源清清淡淡地说着:“他便是认不得你,难道连小宛也不识么?”
卖唱姑娘姓云,名小宛,据说乃是其祖从曲辞中找来的名字。
祈霈不能动,此时已吓得魂飞魄散:“爹爹……爹爹救我……饶命……”语无伦次。
曲悠狠狠踢了他一脚:“你指使恶奴强抢小宛,杀害云老爹时,可曾想过天网恢恢?”
便是先前尚不明白,这会儿也已听懂了,潘绩与蒋维昌互视一眼,同时皱眉。
赵沈香瞧瞧云小宛,再看看祈霈,又瞅了瞅站在一旁发呆的潘、蒋二人,面露担忧之色,冲广阳侯行一万福:“沈香虽不知公子是如何将他擒来的,可是,他毕竟是祈翥之子……”
楚清源摆摆手:“无妨,我自有打算。”
曲悠不耐道:“沈香姑娘若是怕受牵连,这便回去吧!我等自不会为难你。”
赵沈香似有些犹豫,踯躅再三,终道:“沈香家小户贫,确实无胆惹麻烦,这便告辞了。”语毕,果然拜了个万福,转身便走。
望着她嫋娜多姿的背影,年轻的大夫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与楚清源对望一眼,二人心有灵犀。
蒋维昌终是按捺不住了:“侯爷……”
楚清源摇头制止他发问,却冲曲悠使了个眼色。大夫会意,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唰”地展开,提至祈霈面前,让他看清纸上的字迹:“写得可对?”
祈公子吓得全身都在发抖,无奈动弹不了,勉强把字认清,却不说对错,只嚷嚷着:“饶命……饶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