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簟察言观色:“陆大哥,可是有什么烦心事?我……能帮得上忙吗?”
年轻人轻轻叹了口气:“你……”似乎有些说不出口:“能不能去求求你的父亲?”忽又改了口风:“罢了!再求也无用了。”
沈簟何等聪颖,立刻明白过来:“爹爹仍旧固执己见?不愿留灵钧一条活路么?”深蹙起眉,少年心中一片冰凉。
陆文帛苦涩地牵动着嘴角:“今日,他召集所有堂主,求我下令,处死贺灵钧。”
沈簟心下一阵慌乱:“你同意了?”
陆文帛的眼神有些呆滞,极缓极缓地点了点头。
沈簟怔了怔,忽然伸手,颤抖着抓住陆文帛的右臂:“你……为什么同意?”他的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恐惧与伤痛:“陆大哥?那日,是你拼死保全了灵钧,为什么事隔半个月,便改变了主意?”
陆文帛微垂双眸:“你不明白的。”他艰难地说着:“半个月前,我还只是个左使。而如今,我坐在这个教主的位置上,已由不得自己任性了。”
沈簟摇摇头:“你说过,灵钧几番救你性命,是也不是?”
陆文帛惨淡地一笑:“大不了,我陪他一起死。”
少年手一僵:“你们……你们都把自己的命当成什么了?想不要便不要么?”明亮的眼睛溢满了愤怒:“陆大哥,你的心事以为我不晓得么?灵钧虽有不好,但我与他相处近一月,也知他本性善良,陆大哥,你会不清楚?”忍了再忍:“便是毒杀充王之事,我相信他必有不得已之原由。”双眸蕴泪:“他还这么年轻,为什么一定要置他于死地不可呢?”突然跳了起来:“不行,我去问爹爹!”语毕,拔腿便跑。
陆文帛没有拦他,或许心中还存着期冀,希望沈簟能说服沈云,救得贺灵钧一命。
撑天松树左右摇晃,方陌“唰”地跳了下来,微皱眉,望着沈簟离去的方向,沈声道:“会有用么?”
陆文帛叹息一声:“死马当作活马医吧!”顿了顿:“希望,他能够劝得了沈左使。”
方陌睨了他一眼:“还不如用我的办法。”
陆文帛似乎有些疲倦,揉捏着眉心:“不成!我总是回天教的教主。”
方陌沉默下来。
在其位谋其政,处于陆文帛的立场,某些事,确实是不能任性为之的。
二人并肩向前走去,谁也不曾再开口讲话。
刚行过一条小径,正要踏上长廊台阶时,便听见有人急匆匆地呼喊着:“教主,教主请留步。”
赶来的是刑堂堂主仇莫奇,圆滚滚的脸上挂着一贯无害的笑容,恭恭敬敬地递上一封书笺:“赵堂主的密报。”
陆文帛接过,撕了封条,展开阅罢,脸色更为凝重:“朝廷发兵围缫,怎地连楚清源也来了泸陵?”
仇莫奇显然吃了一惊:“什么?”
陆文帛将那信还给他:“沈香姑娘在泸陵城外碰见了楚清源。”想了想:“即刻请沈左使及所有在教堂主至正明堂议事。”
仇莫奇将那信匆匆浏览一番,不敢耽搁,答应着快步离去。
提起楚清源,骤然拉回了方陌的记忆。
挽诗湖畔,绝色青年,秀美出尘,高雅脱俗,望之不似凡人。
看那日对贺灵钧宠溺的神态,方陌心头一动,莫非楚清源来此,竟是为了救贺灵钧?
陆文帛转首叮嘱道:“我去正明堂,你可否一道?”
方陌其实不太愿意插手回天教的事,闻言摇摇头:“不了!”
陆文帛也不勉强,匆匆告辞。
先前早有消息,传朝廷发五万兵马,由潘绩、蒋维昌为帅,南下泸陵,虽未指名点姓地对付回天教,却知“余孽”二字,除了他们这些人,更无其他。只是,万万没有料到,楚清源竟也来了,而且,不与兵马同行。
刚刚升任教主之位,且不提恢复河山,单单如何保全这教中上下老小,也使得陆文帛颇费心思。
况且,以往朝廷似乎并未将回天教放在眼里,仅凭楚清源手下那些神出鬼没的密探杀手,便使得回天教元气大伤,京中分舵尽毁,如今,这般大张旗鼓,怕是更不易对付。
其实,单只潘绩、蒋维昌的五万人马,陆文帛倒不是特别担忧,毕竟总教深陷山凹,四面悬崖峭壁环绕,大队军马攻打不易。偏偏那楚清源,沈香信里说轻衣简从,究竟如何,毕竟不得而知。何况,武林高手不同于朝中将领军士,轻功好些的,崇山峻岭亦如平川,回天教总舵居住的人甚多,平时进进出出,采办买卖也有不少,极易混进。
心中蓦地一抖,陆文帛只觉寒气沁骨。
说不定,已有楚清源的暗探混进来了。
想及此,脚下逾发迅捷,路上教众行礼,也顾不得理睬,直奔正明堂。
赶到时,便见各位堂主已经来了,沈云坐在大厅左首处。陆文帛一进门,众人立起,抱拳招呼:“教主!”
年轻人点点头,走上主位,双手一扬:“各位请坐。”他不待有人询问,直接开口吩咐:“仇堂主,你来说。”
仇莫奇起身,四面拜了个团揖:“今日接到赵堂主的密报,沈香那丫头昨晚于泸陵城外碰上了楚清源的船。眼下,朝廷发兵五万欲缫灭我等,照我猜测,……”他忽然住了嘴,眼望着陆文帛。
年轻人点点头:“仇堂主旦说无妨!”
仇莫奇这才接着道:“据属下推测,那楚清源定是此次围缫的主帅,却故意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声东击西。令潘绩、蒋维昌大张旗鼓掩人耳目,而他则带领精锐之师由水路偷至。”
陆文帛沉思着:“仇堂主之言甚有理。”
曾在牢中毒打贺灵钧的另一名堂主何炯却道:“教主,密报属下也看了。楚清源轻衣简从,所乘之船并不大,只有两个舱口,若果然带着精锐之师,如何载得下?”
陆文帛尚未接口,仇莫奇已是连连摇头:“楚清源此人诡计多端,他自然明白泸陵并非京城,乃是我充国天下,怎不多加谨慎。说不得,他所带精锐之师未走水上,亦是由捷路抄近,再相机与他会合。”
何炯不同意:“仇堂主也知泸陵乃我充国天下,教徒耳目不计其数,若果有精锐之师,又怎会查不出任何动向?”
仇莫奇面无表情:“何堂主!”他缓缓道:“楚清源可不是朝廷里的那些酒囊饭袋。他的人,据传,个个身手不凡,放在江湖上,那都是一流高手。”转向陆文帛:“此事,何堂主常年在总教享福,自然不明白,教主却是最清楚的。”
何炯顿时大怒:“仇莫奇,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的性子本与温和搭不上边,前番教训贺灵钧时又遭仇莫奇阻拦,致使于美人面前失了威信,难免怀恨于心。
且陆文帛即位之事,仇莫奇顺应沈云意思,大力举荐。而何炯却被个女人糊弄得七晕八素,居然推举前充国公主、夏逞之姐,遭到沈云的耻笑,仇怨更深,竟把一腔怒火尽皆发之于仇莫奇。
今日一上堂,陆文帛便让仇莫奇先开言,亲疏之分显而易见。何炯怒意横生,利令智昏,完全忘了仇某人睚眦壁报的个性,反而故意借机发难。
可惜,仇莫奇压根儿没把他的怒火放在眼里,眼见何炯右手按上了剑柄,呵呵笑了起来:“何堂主,大家都是自己兄弟,眼下大敌当前,我们可不能先起内哄啊!”话虽说得堂皇,语气中的嘲讽之意却是显而易见。
眼看何炯龇牙瞠目,双方剑拔弩张,陆文帛不得不发话打圆场:“何堂主稍安勿燥,仇堂主且坐且坐,我们商量正事要紧。”眼光扫过一圈:“各位堂主,如何应付朝廷,还望大家多谋佳略。”
厅中在教堂主,大部分为舍不得以身殉国逃出泸州的旧充贵族,家园早毁,手下也非昔日刀明戟亮的朝廷军马,甚至有的人位虽崇,武功却稀松平常,这些年流落草莽,更为无能,一时哪会想出什么好策略?
更何况,回天教内原本人心不齐,林丘在日尚能弹压,换成陆文帛,一部分堂主自恃乃是旧充贵族老臣,也未将其放在眼中,仅仅半个月,派别之间的对立愈发严重。
以何炯为首的保皇派与以仇莫奇为首的守教派怨怼尤其突出。
故而,陆文帛一发问,厅中顿时议论纷纷,各抒己见,不一会儿,便有不合者相对而斥,若非当着教主之面,直要大打出手了。
一直端坐左首不发一语的沈云突然站了起来,嘴唇微动,陆文帛只听得一句:“乌合之众,难成大器。”便见他一挥袖,施施然离开了大厅。
陆文帛叹了口气,望着那群犹自吵翻了天的堂主,心头大寒。
师父苦心经营的这片乐土怕是要断送在他的手里了。
第四十二章:仗义救美
自与楚清源、曲悠结交后,赵沈香愈发地殷勤亲密,第二日果然应邀前来,与二人同游泸陵城。
南国秋色,碧天黄地,荆溪红叶,萧瑟中暗含着绝无仅有的脉脉温柔。
泸陵本为旧充国都,因夏逞不战而降,未遭损毁,至今日,昔年亡国之恨早已消减,老百姓生活安定,经济愈见繁荣。
楚清源一路走来,心中不免忆起已故旧充国主夏逞,暗想,老师若有灵,见此熙攘景象,定然欢喜,也当瞑目九泉了。
曲悠突然指着前方叫道:“那个,莫非便是有名的九刻石牌?”
广阳侯顺着手指的方向瞧去,果见一座高大的牌坊立于长街尽头,琉璃宝顶,岩柱朱檐,巍峨耸峙。
赵沈香温婉一笑:“不错!”
三人走近,曲悠手抚着撑起牌坊的石柱:“传闻此间铭文历刻九次。最后一次记刻的是……”眼睛瞥了瞥楚清源,没有继续往下说。
广阳侯负手而立,仰首上瞻。两旁石柱各录半阙词文,据闻乃是夏逞奉召进京纳贡前,亲手所刻。
楚清源便是闭着眼睛也能将这首词默写下来。
上阙为: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下阙是: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南唐李煜与夏逞,命运之中,似乎颇多相似之处。
夏逞在离开故乡之时,亲手将这首绝唱拓录在九刻石碑之上,心中是否已经料知了今朝之结局?
似是察觉到了他沉重而伤感的情绪,曲悠与赵沈香俱都收起了笑容。
大夫小心翼翼地唤道:“公子?”
楚清源微侧首,轻轻一笑:“我们继续走吧!”说着,不再看那牌坊一眼,当先领路,拐上了另一条更为热闹的长街。
赵沈香与曲悠并行,低声问道:“楚公子怎么了?”
大夫叹了口气,故作老成地摇摇头:“莫问莫问!”
少女瞥他一眼,果然不再多言。
一人在前,二人于后,继续闲逛。
此时日渐中天,已将正午,街上行人愈多,磨肩擦踵的,楚清源便有些不耐烦了,恰巧便见前方有一茶楼,遂回头笑道:“乏了,歇会儿吧!”
赵沈香没有异议,曲悠早被挤出一身臭汗,楚清源话音未落,便见他一头冲进了茶楼。
三人拣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下,小二照吩咐上了几份泸陵有名的点心,沏来一壶雨前龙井。
楚清源对于江南的甜食一向不太喜爱,却敌不过赵沈香热情的推荐,勉强吃了两口,觉得甜得发腻,便只顾着喝茶了。
偏那茶也不太合胃口,正觉无聊时,却见店小二引来一对卖唱的爷孙。
楼中人大多衣着华丽,显然非富即贵。小老百姓的,这时辰哪有闲暇喝茶聊天。
卖唱人落了座,满头白发的老头儿“伊伊呀呀”地拉起了那把看上去破旧不堪,音色倒还纯正的胡琴。
孙女儿年约十五、六岁,生得秀丽娇巧,眉目灵动,顾盼生辉,嘴一张便是一曲欢快的桂枝儿:“相思铺,这几日翻腾重盖。大门外,挂一面卖相思的牌。有几等相思卖与人害:单相思背地里想。双相思两下里挨。鹘突的相思也,鹘突人来买。”
一曲终了,满堂喝彩,更有纨!子弟尖锐地吹起了口哨,曲悠亦毫无风度地拍击着桌面,笑道:“唱得好!”
楚清源瞧着他那兴奋的模样,不觉宛尔。
赵沈香瞅瞅那卖唱女,低声问道:“楚公子喜欢这曲子吗?”
广阳侯不置可否:“佳音俏语,人人皆爱。”
赵沈香便不作声了。
此时,卖唱的小姑娘在爷爷的示意下,正捧着圆钵求赏钱,到得楚清源这一桌,曲悠最为大方,抬手便是一锭银元宝。
小姑娘檀口微张,瞧瞧曲悠,再瞥瞥那位含笑不语、如仙人似的青年公子,白皙秀净的娇靥顿时染上了灿烂的红霞。
福身拜了拜,虽不愿意,却也只能移向另一桌。小姑娘留恋地回头瞧着,红霞退却,剩下的唯有黯然。
尊卑有序,贵贱区别,那神仙般的公子,气度如此高华,一望便知乃是人上人,不是她能臆想的。
有此一面之缘,也算是命中之幸。
广阳侯当然不会知晓,自己仅仅给予了一抹微笑,便使那卖唱的小姑娘芳心暗许。
赵沈香却是心细如发,见那卖唱女已走至邻桌,仍频频回首,目光只向着楚清源,便已明白了七八分。
再瞧瞧对面之人,肤比白玉,唇似丹朱,眉若墨染,鼻如悬胆,五官本极精致,恰恰又配在那张毫无瑕疵的脸上,再添几分雍容的气度,竟是无一处不妙,无一处不绝。
虽说亦曾见过此人的画像,可此时看来,只觉那出自名家之手的画像亦未描摹出真人神韵之一半。
曲悠见她呆呆地瞪着楚清源,一双美目眨也不眨,心下暗叹,忍不住大力敲了敲桌面:“公子?”
广阳侯正望着窗外,闻言转回头:“什么事?”
那一敲极重,赵沈香顿时回了神,螓首微垂,举杯喝茶,以掩饰适才的失态。
曲悠笑得诡异:“无事无事!”
楚清源莫名其妙:“无事你敲桌子做甚?”
大夫胡说八道:“我见这桌面极光滑,想瞧瞧能不能敲出个坑来。”
此次结伴南下,对于楚清源来说,最大的发现便是:曲悠这个人,有时候实在是无聊透顶。
赵沈香自然更加忍俊不禁,“噗嗤”一声,险些喷了茶水。
曲悠待要再说些什么,不经意间却瞥见适才卖唱的小姑娘被一名锦衣华服、油头粉面的少年公子拉住了。
卖唱女脸挣得通红,原本清澈明亮的大眼睛蓄满了惊恐的泪水,语带哀求:“公子,请放手!啊……”
少年人显然横行惯了,不顾小姑娘的请求,一用力,以一种极其下流的姿势将卖唱女抱了个满怀:“拿了本公子的银子,就这么走了?”
“!当”,盛钱的钵盆摔落,银钱散了一地。
操胡琴的老头儿见势不妙,怕孙女儿吃亏,慌忙赶过去,作揖打拱:“公子,公子,孩子不懂事!求公子放了她吧!”
那少年人不仅不理睬,反而低头在小姑娘脸上亲了一口,哈哈大笑:“真香!”
当着众人的面受此羞辱,卖唱女顿时哭叫起来:“放手,放手!爷爷……爷爷救我!”
虽然是贫寒人家,可儿子儿媳早亡,膝下只剩这么一个孙女儿,乖巧伶俐的,不由人不喜爱。只可惜权贵当前,不敢得罪,白发苍苍的老人家无计可施,跪在地上拼命磕头:“公子放了她吧!放了她吧!小老儿给您磕头,放了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