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白浪共联翩 下——千帆狂舞落熔璧
千帆狂舞落熔璧  发于:2012年11月05日

关灯
护眼

看来,沈朝风并未对儿子说实话。

方陌望着这个一无所知的少年,心中悲愤愈浓。同是沈家骨肉,命运却是天上人间,截然相反。

贺灵钧就这么离开了!该死的自己,当时竟然被那孩子一番话弄昏了头。灵钧若是贪图富贵之人,又怎会拼却名誉性命不要只为救他父子逃离牢笼?

而他,空负一身功夫,却屡屡失却坚持,不曾给那孩子带去一丁点儿温暖与信任,更谈不上将来的幸福。

说什么想见楚清源……方陌忽然明白了,贺灵钧再次决定豁出自己的性命去救另一个对于那孩子来说本是完全不相干、甚至一度将他推入死路之人──陆文帛。

谁都知道,楚清源拒换人质,便是未将贺灵钧的命放在眼里。

这一去,只怕凶多吉少!

狠狠一拳捶在地上,方陌流出了眼泪:“为什么?”

沈簟毕竟不是傻子,想想适才年轻人对父亲的质问,再看看他此时的模样,一股寒气直透胸臆:“莫非,灵钧他……爹爹……”

沈朝风冷哼一声,没有言语。

方陌微曲背,近乎趴伏在地上:“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如此逼他?他也是你的骨肉啊!你何其忍心,硬逼着他去送死。”

沈簟浑身颤抖:“爹爹……”

沈云终于开了口:“难道你不想救陆文帛?”

方陌倏地坐直,目眦欲裂:“想救!”他斩钉截铁地回答:“可是,我不希望用灵钧的命去交换!”

沈簟“啊”了一声,冲回沈朝风身边,攀住父亲的胳膊:“爹爹,您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

沈云没有动,望着儿子悲伤的脸,目光渐渐有了起伏:“不这么做?难道看着你去送死?”他抬起手,轻轻抚摸儿子的鬓发:“簟儿,沈家只剩下你一条根了,我不能冒险。”

少年泪水涟涟:“可是……可是灵钧他……”

沈云继续道:“即便楚清源未将贺灵钧放在眼里,但他毕竟是贺家五公子,朝廷里的人总归会给贺镜几分薄面,他去救人,比你们容易了许多。”

沈簟拼命摇头:“爹爹,他会死的,他真地会死的!”

沈云适才强提真气制服方陌,体内原本被压制的毒性重又发作,只觉整个人一阵寒一阵热,胸口血气翻滚,被儿子这么一闹,更是恶心欲呕,忍不住怒喝:“难道你希望死的是陆文帛?”他阴森森地问道:“亦或,你与陆文帛死在一起?”

沈簟全身一震:“爹爹……”

沈朝风将手搭在儿子的肩膀上:“簟儿,若贺灵钧救不出陆文帛,便是有方少侠的帮助,你们也不可能从楚清源手里将人救出来!”

这话无疑是事实。

即便眼下继承了方翟全部功力的方陌,也没有把握打得赢楚清源,况且,广阳侯身边一向高手如林。

莫说沈簟,连一脸愤恨的方陌亦现出怔忡之色。

沈朝风叹了口气,勉强压下喉口泛出来的血腥味,从怀中掏出一件物事,递给沈簟:“这对银锤,乃是当年太祖皇帝所赐,你收好了,莫要丢失,将来传予子孙。”

沈簟愣愣地接过那对奇特的银锤:“爹爹……”一股不详的预感袭上心头。

沈云凝视着一手拉拔大的儿子,目光温柔,待要再说些什么,却陡然听见庙外传来一阵急促混乱的脚步声,脸色顿变:“不好!”

大雨已停,方、沈二人虽然功力深厚,此际心情激荡,一时不察,先前竟未发现庙外异状。

方陌一跃而起,拔剑出鞘。

沈云一把推开儿子,沈声道:“方少侠,你与簟儿先走,我来断后!”

沈簟来不及反对,便见庙门被人一脚踢开,两条身影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这二人,方陌很是眼熟,可一时也想不出究竟在哪儿见过。

但对于沈朝风来说,便是此二人化成了灰,他也能认得出来。

头一个为蒋维昌,趾高气扬;后一人,面带些微愧色,却是潘绩。

沈云倏地站起,脸色阴沉,一把将儿子拉于身后,严阵以待。

时隔十五年之久,昔日无话不谈的“好友”今又重逢。

那几杯毒酒,断送了一个原本和乐的家庭,断送了沈朝风一生。

仇人相见,自是份外眼红。

蒋维昌面如冰霜:“果然是你!”他一字一句道:“沈朝风,你竟然没有死!”

方陌对声音一向极为敏感,蒋维昌一开口,立时提起了几被遗忘的记忆。

刚到京城时,因经济拮据,身上的外衫都被他当了,为谋生活,曾在一家酒楼里打杂,此二人正是遇见陆文帛的那日,小伙计三牛口中的“大官儿”。

沈云哈哈一笑:“姓蒋的,见不到你死,沈某岂会甘心!”

蒋维昌不屑道:“强驽之末,还敢如此猖獗……”

潘绩叹了口气,拦住蒋维昌的话头:“沈二哥,一别十五年,向来可好?”

沈朝风冷哼一声:“潘绩,你不必假惺惺,今日我们之间的事也该有个了结了。”他轻轻捏了捏儿子的手,忽然发难,一掌拍向蒋维昌。

蒋、潘二人以前便不是沈氏兄弟的对手,潘绩犹可,蒋维昌更是只有马上功夫,沈朝风自然先朝弱的下手,撩倒一个是一个。

历隔十五年,与沈朝风相比,生活安逸的蒋维昌更非其对手,这一掌来势既猛且快,潘绩虽然站于身侧,却未料到沈朝风早不似当年那般磊落的性格,连个招呼也不打便已出手,来不及解救,眼睁睁看着蒋维昌被那一掌击中胸口,耳闻骨头“喀嗒”断裂之声,硕大的身躯宛如断了线的纸鸢,飞出庙去,“啪”地摔落,未闻惨叫,却听四围一阵士兵们的惊呼声,想是人已晕厥。

沈朝风一招得手,更不饶人,随起又是一掌攻向潘绩。

与此同时,方陌的长剑也已袭来,二大高手夹攻,潘绩顾此失彼,顿时闹了个手忙脚乱,不下十招,便被沈朝风打中一掌,喷出一口鲜血,心知不好,趁沈、方二人错身之机逃出庙去。

蒋维昌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尚不知是死是活。

潘绩一咬牙:“都愣着干什么?给我攻进去。”他狠狠下令:“死活不计!”话未说完,只觉身体一重,低头一瞧,大惊失色,来不及挣脱,便被银链卷进庙内。

依命将破庙团团围住的士兵们正要齐力攻打,怎知两名主帅一个生死未知,一个竟又被拉回庙去,投鼠忌器,哪敢乱动,只得抽出一部分人先去探看蒋维昌伤势,余者重又列阵,将破庙围住。

沈朝风心知今日之事不能善了,潘绩逃出的一瞬间,他从儿子手里抢回银锤,利用锤间的银链施展独门绝技将敌人卷回庙中。

方陌心下有气,见庙外士兵忙碌,突起嗜血之念,穿花步宛入无人之境,冲出庙去,在一片惊叫声中,一剑刺穿了蒋维昌的胸膛。

可怜忠武将军也算戎马一生,只因一时大意疏忽,就此惨死。

年轻人一击得手,并不恋战,重又缩回庙内。

潘绩脸色惨白,有心杀敌为友复仇,无奈身落人手,重穴被封,压根儿动弹不得。

到此时,他忽然明白,楚清源南下,点他二人为将,或许,便是有意让他们死在沈朝风手上。

恨只恨,多年荣华,磨却了警惕之心,成为人家俎上鱼肉。

楚清源乃是武士暄的心腹。

看来,有意要除掉他与蒋维昌的,应该是皇帝本人。

毕竟为太祖重臣,即便当年在夺宫时出过大力,以武士暄之疑心,早晚也是容他们不得的。

可惜,死到临头,方明白了前后缘由。

为时已晚啊!

沈朝风当过官,这会儿见着潘绩面如死灰的模样,心念稍转,忽地冷笑:“兔死狗烹,这个道理你竟不懂?十五年前有我沈家,十五年后也当轮到你与蒋维昌了。”他淡淡道:“我本不该遂了武士暄之愿,可你们二人为虎作伥,暗下毒手,实是死有余辜。”

潘绩闭目,长叹一声:“你杀了我吧!”

沈朝风冲方陌使了个眼色:“且留着你一条狗命!”

年轻人会意,长剑架上潘绩的脖子,押着他走出庙门,大吼道:“谁敢动一动,我便宰了他!”

围着破庙的士兵果然被震住,渐渐聚集在一处,你推我挤,却没有一个人胆敢妄动。

方陌冷笑一声,押着潘绩头前开路,沈氏父子紧随其后。

刚走了十来步,忽听士兵中传出一声高呼:“陛下有旨,拿住叛逆,赏金万两。”

立时骚乱大起。

十几名垂涎黄金的士兵已举着大刀抢先砍来,方陌眼也不抬,单手抡起长剑,剑光围成一圈,“唰啦”铺洒开去,领头几人被剑锋扫中,“啊啊”惨叫着重伤倒地。

饶是如此,黄金万两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仍有不怕死的“勇士”争先恐后地扑上前来,打算以众凌寡。

沈朝风提了提掌,忽地叹息一声,从怀中摸出三个圆圆的弹丸,向下一砸,口中喝道:“放了潘绩,快走!”

方陌心领神会,果然将人质向后一推,双脚点地,身形向前飞扑,耳听“轰”地一声,忍不住回头瞧了瞧,触目惊骇。

霹雳弹的威力向来为武林人士所忌惮,沈朝风原本准备留给儿子,可惜今日形势险恶,为求脱身,索性将身上所藏最后三枚一次用完,三人即使奔出去几十丈,仍被那一股气浪冲得站不稳脚跟,而一些尚未反应过来的士兵,不及躲避,更是被轰上了天,跌落时手足分离,鲜血四溢,惨不忍睹。

方陌眼尖,远远望见潘绩也在升腾的泥水烟雾中炸飞至半空中,旋即坠落,想来是活不成了。

沈簟扶着沈朝风:“爹爹……”

沈云捂胸轻咳:“快跑!”

年轻人心知此时不逃,一旦再被围困想必更难脱身,遂收起悲天悯人的心思,与沈氏父子迅速离开。

烟雾过去,一座破庙早已倒踏,伏地躲过一劫的数十名军丁高声咒骂着爬了起来,其中一人快步走到潘绩尸身前,试了试鼻息,悲声呼唤:“潘将军……潘将军……”

潘绩双目微睁,满面灰尘,早已断了气。

当年,太祖逐鹿天下,问鼎河山,手下能人辈出,以沈、贺、楚四兄弟最具盛名,而潘绩、蒋维昌亦是军功赫赫,乃武朝开国之大功臣。

如今,除了楚芳群,沈家家破人亡,潘绩、蒋维昌死于非命,历数来,太祖时的能将死的死,伤的伤,剩下已不出十人。

一朝天子一朝臣,古今皆如是。

潘、蒋二人仗着昔日夺宫之功,平日里不免过于目中无人,武士暄早有收拾之心,却忍着性子拖延到今日,由楚清源设局,断送去两人的性命。

在回天教中遇见贺征时,关于霹雳弹之事,贺家大公子一字未提,却偏偏有意讲出沈朝风身怀剧毒之状,令蒋、潘二人失却了戒心,致有今日之惨祸。

至于回天教内那派残破之相,这两个倒霉鬼到死都以为乃是贺征动的手脚。

第六十二章:生死一瞬

凭着三枚霹雳弹险险逃脱的三个人不敢跑上官道,更不敢多作停留,在方陌的引领下,专寻些灌木杂草从生的山中野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越走越偏僻。

大雨虽歇,阴气未散,灰蒙蒙的天被繁茂的树叶遮去,林间更为昏暗。

方陌向前指了指:“再走一段,我记得有一条山溪绕林而过,沿着溪流向北,可以找到容人栖身的山洞。”

沈朝风没有接话,身体忽地向下一沈。

一直扶着父亲的少年惊呼:“爹爹……”

逃亡半日,精神极度紧张,沈簟本也疲惫不堪,况沈云比他整整高了一个头,此时忽然摔倒,少年不备,连带着一起跌坐于地,吓得魂飞魄散:“爹爹……爹爹……”

方陌心知不妙,回身帮忙。

二人合力扶起沈朝风,让他靠坐于一株松树下。

昔日叱吒风云的沙场名将此时的脸色令人心惊肉跳,铁青中隐隐带着几份死灰色,嘴唇乌黑,气息似有若无,胸口几乎看不见起伏。

方陌把了把脉,慢慢垂下眼去。

脉象细弱混乱,已是垂危之相。

沈簟亦知不好,双目流泪:“爹爹……爹爹……”

沈朝风手指微动,慢慢睁开了眼睛:“簟儿……”

沈簟一把抱住父亲的身体:“爹爹……你怎么样?不要……不要吓我……”

沈朝风暗暗叹了口气,这个若稚子一般纯真的少年是他一手养育长大的孩子,只因保护太过,质朴不通世事,眼看自己已然熬不过今日,这孩子……将来怎么办?

除此之外,有些话却也是不得不说,不得不交待清楚的。

勉强抬起双臂,沈朝风软软地抱了抱儿子颤抖的身躯:“别哭,爹爹有话要对你说。”

沈簟低低答应一声,果然放开父亲,跪坐在沈云面前。

沈朝风怜爱地看着儿子,心中涌出万分不舍之情,轻叹道:“簟儿,爹爹知你喜爱陆文帛……不用害羞,孩子大了,父母拴得住你的人也拴不住你的心,爹爹只希望你往后过得自在幸福。只是……你要答应爹爹一件事。”

儿子对陆文帛的那份感情,沈云看在眼里,原本极为不悦,一意阻拦,今日或知大限将至,舍不得儿子过份伤心,竟轻易许可了,但此时的沈簟不仅不曾感到欣喜,反而愈发害怕:“爹爹……”这样的话,恰似……恰似临终遗言……

沈朝风不让他开口:“无论如何,你不能让沈家断了香火。那陆文帛……若能活着回来,也不该使陆家从此绝后。你二人总当有自己的孩子,方不致愧对列祖列宗。”

一旁的方陌听在耳里,颇有些不痛快。心道,灵钧呢?灵钧不也是沈家子嗣?你到死都不认自己的亲生骨肉吗?

沈朝风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能答应爹爹吗?”

可怜的少年不愿点头,却也不敢摇头:“爹……爹爹……”

沈云突然变了脸色,口气严厉:“快答应爹爹!”

沈簟吓了一跳:“是的,爹爹!”

话音刚落,便见沈朝风回手捂住胸口,脸上微露痛苦之色,重重地喘息一声,“哇”地喷出一口乌血。

沈簟尖叫着重又扑向父亲:“爹爹……”

适才的精神不过是回光返照而已,耗到此时,沈云已然油尽灯枯:“簟儿,莫怕……”艰难地抬了抬胳膊。

少年一把抓住父亲的手:“爹爹……爹爹……”

方陌眼见沈朝风出气多进气少,知人已不行,想起他昔年力阻屠城之德,不免黯然,伸掌抵住沈云的胸口,缓缓输入真气。

可惜,将死之人神仙难救,那真气宛如石沈大海,全无作用,沈朝风瞳光渐散:“好好保重自己,答应爹爹的事莫……莫忘了……”

沈簟泣不成声,这关头哪敢违逆,哭着道:“孩儿不忘……不忘……”

沈朝风似是松了口气,最后看了一眼心爱的儿子,沈簟只觉掌中一沈,便见父亲缓缓闭上了双眸。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