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一下子击中了贺灵钧的要害,少年微一哆嗦,却又倔强地直起腰板:“我不后悔!”他狠狠说着:“永远不后悔。”
广阳侯一反平日温和无害的表情,脸色阴沉:“灵钧,你会做出这样的事,不仅仅是为了救方陌,对不对?”
少年忽然立起,后退两步,一双眼睛刹那间布满了恐惧,似看着什么妖魔鬼怪一般瞪视床上的病人:“不……不是……”
这种表情无疑令广阳侯又是生气又是心疼:“过来!”
贺灵钧身体微僵,小心地向前挪动脚步。
楚清源沈声道:“还不快过来。”
广阳侯平日待人处事,惯噙一抹浅淡的笑容,这一点,少年不可谓不得他的真传。眼下摆出的这副凌厉表情,在贺灵钧的记忆里自然不存一丝半点,也成功地迫使十六岁的少年头一次对他起了畏惧之心。
在够得到的范围内,楚清源一把拉住了贺灵钧的胳膊,少年身不由已,重又坐倒。
广阳侯端详着近在咫尺年轻的脸庞,似乎还保留着童年时的稚气与天真,只眉间两道深深的印痕,显示出这个孩子已经在艰难的岁月里慢慢长大了。
长大了,翅膀硬了,便想要追求海阔天空,挣脱一切桎梏。
即使他从未在少年身上添加什么束缚,可贺灵钧毕竟还是觉得窒息了,透不过气来,狂乱的挣扎之下,做出这等伤人伤己之事。
楚清源忽然有些懊恼。也许,真地做错了!
不该将贺灵钧交给贺镜;不该对他撒手不管;不该任他小小年纪便独自一人面对贺府那些尔虞我诈阴险毒辣;更不该把他看成累赘,害怕有人将他当做自己的弱点,而教会他懂得运用冷酷的手段。
他放了手,却又放得太过了。
毕竟没有抚养孩子的经验,头一回做这种事,便尝到了恶果。
会有今日,楚清源心知自己难辞其咎!
如果将贺灵钧养在身边;如果不让他看清人世间长存不衰的残忍与欺诈;如果任他始终保持一颗纯真无邪的心;如果只教他学会一些风花雪月,那么,贺灵钧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广阳侯揉了揉额角,一只毫无抵抗能力也不懂得自保的小白兔?
百密总有一疏,谁能保证对一个孩子的保护可以做到一辈子滴水不漏。
有些道理贺灵钧必须了解明白,比如:趋利避害。
不言其它,便是领兵赴边的那一年,纵有暗探埋伏在贺灵钧身边,将军夫人那一泼滚水仍将年仅八岁的孩子一双小手烫得皮开肉绽。
楚清源的眼光不由自主投向少年抓住被角的两只手。
如今,被烫伤的疤痕早已消失不见,幼时连指节都长着饱满嫩肉的圆手完全变了个样。修长、白皙、纤细,手背上,一道青筋微微鼓起,随着指尖的扭动,在皮肤下若隐若现。
原本想斥责的话突然一句也说不出口了,面对着这个一直在心底占据最重要位置的少年,楚清源的怜惜与宠溺复又油然而生。
轻轻叹了口气,微微向后靠了靠,广阳侯缓缓闭上双眼:“灵钧,你究竟想怎样?”
少年原以为必有一场暴风骤雨般的训斥,怎料楚清源半晌没有出声,一开口,竟然问了这么一句话,不由一愣。
抬起头,眼前是广阳侯清丽得宛如不似凡人的容颜,虽是阖着眼,那长长的羽睫却仍在微微扇动,宛如花间彩蝶的薄翼,翩翩飞舞。
贺灵钧一时被那片睫毛盅惑了,神思不属:“我……我想怎样?”
眉一皱,长睫陡然打开,眸光中带着几分无奈:“灵钧,我在问你话呢!”
少年顿时回过神来,低下头,抿嘴不答。
楚清源没有在意他的不自然,又道:“灵钧,你的心思,我也能猜得两三分。只是,我要你自己说出来,告诉我你究竟想如何?”顿了顿:“我实不愿看到你再去做那种害人害己之事。”
贺灵钧全身一僵:“清源哥哥……”我只是……不想做你的宠物,我想做一个人,做一个只属于我自己的人而已。
听到这声轻微的呼唤,楚清源心下一动,重又坐起,象小时候一般张开双臂将少年抱住:“老师死了,灵钧真地不后悔,不难过,不伤心?”
小猫似地趴在广阳侯怀中,十六岁的少年终于真正尝到了委屈的滋味。为了救方陌,他亲手弑师,心甘情愿背负一身的罪孽,换来了什么?毫不留情的一剑,洞穿了左肩,险些废去他一条胳膊。
楚清源轻轻地抚摸着他的长发,语气温和了许多:“我知道你厌恶现在的生活,极力想要摆脱樊笼。可灵钧啊,世外桃源只是陶公笔下杜撰的幻景而已,这人间,哪处是和乐之地?适者生存,你明白吗?”停了停:“若不能明白,即使你离开了京城,离开了清源哥哥,穷极一生也寻找不到你所期盼的那片净地。”
贺灵钧低声道:“就象……就象那片小树林……”
广阳侯的手顿了顿:“不错,就象那片小树林。”他缓缓解释:“你只以为那林子里的八卦阵无人可破,却不知,自你第一次进那林子,意寒随后也去试过了阵法。”
少年身体微微颤抖:“是你……”
楚清源缓缓点头:“是我一直不许他们进林。灵钧,你把那片树林当成了你的桃源,可小小的林子又能挡去多少风雨。”
少年默然不语。
不错!浮山脚下遍地皆是树木,松涛如海,小小的林子深藏其间,本不易被发现,小鹿也自有闲适快乐的生活,却因为他的冒失,带去了杀伐之祸。
没有什么地方是能够完全躲风避雨的!
譬如楚清源的怀抱,此时温暖得让他眷恋,可若是他有了任何不驯之举呢?
毒打、重伤,贺灵钧冷冷地笑了。
看楚清源抱他的姿势,不正如抱着一只猫?
而他,他已经适应了楚清源的一举一动,适应了楚清源的怀抱,当楚清源向他张开手臂时,他竟连一丝犹豫挣扎的意识都没有。
悲哀从心底升起,少年狠狠咬住了嘴唇。
一瞬间,一个荒唐的念头冲向脑海。
贺灵钧右手一缩,于袖管中摸到一把短短的匕首。
他嘴角露出一抹狠戾的笑容,雪亮的刀刃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架在了楚清源的脖子上。
广阳侯再怎么聪明,也料不到怀中原本乖巧得宛如一只猫的少年竟能在眨眼之间骤出辣手,愣神间,身体微微一侧,锋利的刀刃随即划开了一道血口,石榴般鲜艳的颜色丝丝缕缕地染红了雪白的脖颈。
贺灵钧从楚清源怀里抬起头来,见到那血,眼瞳顿时收缩,“啪”地将匕首扔出床外,抱住广阳侯:“不……不是,清源哥哥……”
他觉得自己确实疯了,竟然真地拿刀伤了楚清源。
广阳侯依旧坐着没动,任少年将自己抱紧,被割伤的震惊令他一时思绪纷乱:“灵钧……”痛楚抽丝剥茧般地侵袭着他的心脏:“你……想杀我?”
少年拼命摇头,眼泪流了出来:“不……不是……”边哭边用手去捂那一道长长的伤口。
楚清源慢慢调转目光,直视少年的脸庞:“我只以为,你觉得我束缚了你,趁着救方陌的契机故意惹出事端以表不满。却原来……”他的眼神越来越阴冷:“你竟是想要我的命!”
贺灵钧泪流满面:“不是,清源哥哥……”我没有想杀你,我……我也不知道怎么了!
虽然不愿意一直做你的宠物,可平日你对我有多好,我心里明白,即便我犯尽天下所有罪孽,也不可能想要杀你?
广阳侯轻轻地将捂住他伤口的手推开:“你既能狠得下心将老师杀害,我是不是可以认为,若再有什么为难之事,为了某些不相干的人,你亦可以同样杀了我?”
若说原先并无这等阴暗的想法,但当贺灵钧的匕首抵上他脖颈的一瞬间,广阳侯确实有一种心灰意冷的感觉。
少年哆嗦着:“不……不是……没有……”我已经扔了匕首不是吗?清源哥哥,连你也讨厌我了吗?
果然,宠物便只是宠物,绝不容许在主人面前有任何放肆之举。
而且,贺灵钧运气一向不好,赌注下得太大,惯常的血本无归。
一把匕首,让楚清源的宠溺与怜爱全都消失不见,此时,少年眼里看到的,是一张既熟悉而又陌生的脸。
熟悉的是容颜,陌生的是表情。
他颤抖着手去拉楚清源的右臂:“清源哥哥……”
广阳侯没有躲避,直至那双冰冷的手死死攀住了他的胳膊,也依旧一动不动。
脖子上的刀口看似十分狰狞,其实并不深,可那血却止不住,一丝一缕不停地往外渗流。
贺灵钧的目光一接触到鲜红的颜色,便觉一阵头晕目眩。他手忙脚乱地撕下一块衣袂,凑到楚清源的脖颈间,泪水一滴一滴,打在伤口上,模糊了视线。
少年的眼泪击穿了广阳侯蓬勃而生的愤怒、失望与伤痛,待贺灵钧包好伤口,楚清源颓然向后靠倒,疲惫地挥挥手:“罢了,你且回去吧!”
贺灵钧僵了僵,这还是头一次,楚清源主动赶他离开。
第三十章:狭路相逢
疏烟茫茫,秋容老尽,山外斜阳暮,西风劲起,飞鸿难渡,忘却来时路。
宛如卸去了灵魂,空空洞洞、晃晃悠悠地踏出广阳侯府,贺灵钧一时迷茫,只觉天广地遥,却无他归依之处。
不辩方向地一路朝前走,迷迷糊糊来到浮山脚下,入眼是飞舞着的洁白纸币,充斥了半边天。
贺灵钧伸出手,接了一张托在掌心中,圆的边方的孔,裁成与阳间所用铜钱毫无二致的模样。
只不知,去了阎罗殿的人是否真能用得上?
贺灵钧摇摇头,垂下手,任那纸钱继续飘飘悠悠,悬浮在半空中,被风儿吹的零乱摇摆。
他慢慢屈膝,重重地跪了下去。
铜钱般的白色纸币不紧不慢不痛不痒地刷过脸颊、拂落肩头,少年闭起眼,泪水从紧合的睫毛间慢慢渗出了痕迹,很快地,滑落至瘦削的颌下。
这些纸钱,应该是送给充王的吧?
那个死在他手里的人,如今,在黄泉路上走得可好?
冷硬的山石硌着膝盖骨,贺灵钧却感觉不到疼痛,在这处几乎没有人迹的山脚下,似乎只有如此,才能稍解心中的愧疚。
残阳的余辉终充于褪去,满天青白之后,夜幕正式降临。
山风劲急,吹在人身上,生冷入骨,偶有寒鸦由丛林间扑簌簌掠过,拣枝栖息,瑟缩着将头蜷进厚重的羽毛里,便再也不见分毫动弹。
不知跪了多久,少年即将昏迷过去的关口,远方一声凄厉的狼嚎打破了深山的宁静。
贺灵钧悚然回神,身体一歪,险些摔倒。
跪得麻木的双腿爬起来颇为艰难,少年却似乎失去了知觉一般,直直立起,一步一步向山外走去。
还是不知道应该去往何方?
那片树林已经不是他的了!贺灵钧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本以为八卦阵能够帮助自己获得短暂的安乐,却原来依然无法挡住那些人窥视的目光。
何况唯一的小伙伴也死去了。
孤身一人,似乎哪儿都能去,而又哪儿也去不了。
冷风吹得路旁树枝瑟瑟颤抖,贺灵钧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赫然发现不知不觉间竟来到了挽诗湖畔。
波声轻漾,带着阵阵湿意与寒气从耳中穿入身体,贺灵钧腿一软,跌坐在柳树底下。
叶已落光,光秃秃的枝条随风抽打脸庞,生疼生疼。
犹记得,此处,乃是与方陌初次相见之地。那时的贺灵钧似乎是无忧无虑的,毫无忌惮地在挽诗湖上施展轻功引人侧目,促成了方陌与他的会面。
而楚清源……少年记得,那段时日,广阳侯不知忙于何事,总不见人影,好容易得了中秋之约,早早赶来相侯,不想那人竟又迟到了半个多时辰。
团圆的日子总能让人暂时抛却烦恼。那晚,他将出尘如仙、绝丽脱俗的广阳侯妆扮成观音模样,高踞灯台,接受一众老百姓的观赏与膜拜。
楚清源对他的宠溺由来已久,这等不合身份之事竟也无奈地同意了,只是那尊观音……贺灵钧不觉微微一笑,或许是历年中秋最庄严最不苟言笑的菩萨了。
只不知,菩萨染血是何等光景?
少年眼神一黯,刚刚露出来的笑容僵在嘴角边。
老百姓们没有见过,贺灵钧却长了见识。
雪白光洁的脖颈渐渐为渗出的血线污染,那一瞬间的触目惊心,此时想来犹有余悸。
他真地发了疯了,居然向楚清源举起了刀!
将自己蜷缩起来,头埋在膝盖间,贺灵钧感觉全身上下疼得想发抖,仿佛自己也被那把匕首划破了脖颈一般。
楚清源,是不是不会原谅他了?
少年有了一份苦涩的觉悟,与其就这么放他离开,倒宁愿楚清源将他再次狠狠地毒打一顿!
至少,打过了,他应该就不会失去这个世上唯一关心他疼爱他的人。
即使这个人始终高高在上;即使这个人只是把他当作猫一般的宠物来关心、来疼爱。
但,总比不被任何人在意来得好!
贺灵钧是离不开楚清源的,由身到心!
可惜的是,现在似乎连宠物都做不成了!
将来会如何?贺灵钧想不出,也不愿意去想。
没有了楚清源的羽翼,那些人会怎么作践他?
少年不怕死,却不愿意自己最终断送在他恨了一辈子的人手中。
模模糊糊的,贺灵钧觉得自己的人生应该算是走到头了。
十六岁的年纪,本是冲动而容易沮丧的。
何况贺灵钧一辈子没有享受过父母之爱、兄弟之情,如今连最后一个可以贴近的人也被他一手推开,当谓生无可恋了。
原本是万万不想自杀的,可明朝金乌重升,一旦落于那些人手里……
贺灵钧厌恶地撇撇嘴,倒不如自我了断来的好!
眼光不由自主投向一弯勾月下鳞光点点、轻波微浪的挽诗湖。
一湖碧荷早已枯败得不堪入目,但在京城生活了十六年的少年却知道,来年炎夏,必定又有千杆秀枝亭亭出水,占领风骚。
生时无能又无用,但愿死后腐败的身体能够化成肥料,托起将来的清丽与妖娆。
依稀记得,曾经想过与小鹿合葬,把一座坟挖得硕大无比,可此时的贺灵钧已经知道,那片树林早非安宁之地,又何必再作无谓的坚持。
小鹿死时,还有他伤心难过,为其掘坟埋葬。
他死时,谁相送?谁悲伤?便连天上一弯孤单的弦月也只是静默着凝视,一如既往地散发淡淡的蟾光。
罢罢罢,至少,这片湖水还能掩去他难看的尸体。
贺灵钧微微一笑,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问题,若果真与小鹿死在一个坑里,灵魂能够将泥土重新拨回,堆成坟墓吗?
他抬起头,懒洋洋地站起身,心中不无哀叹:想不到,最终还是亲手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何其可悲!
一步一步向着湖水走去,全身被湿漉漉的气息包裹住,心头一片空明,什么也不想想,什么也想不起来。
再踏一步,挽诗湖便能成为年轻生命最终归依所在。
贺灵钧闭上眼,整个人向前倾倒。
扑面的湖风打乱了鬓角,少年年轻的脸上笑意越深。
不知道会激起多高的水花呢!幸得是深夜,湖面上早不见一艘画舫,岸边也没有夜游的行人。
下垂的衣袂似已触到了水面,贺灵钧知道,只要“扑通”一声响过,他这一辈子便算是就此打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