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绍康耸耸肩膀:“好吧。”郑太太和他对望一眼,然后红着脸问:“请问——需要给他们准备一个房间吗?出于安全的考虑,我们是不可以让任何外人上去三楼的。”
月亮宫的三楼是总统一家人卧室的所在,是禁地中的禁地。
荣启元食指在桌沿轻敲,摇头:“到时再说。”
两天之后,在荣景笙“不小心”打烂了两只盘子和五个茶杯,踢爆了一个沙袋,砸了一个花盆和差点捏死一只猫后,欢迎荣景笙退役归来的晚宴如期举行。
荣启元对外声称这只是个“小小的家庭聚会”,只会邀请少数亲友参加,并谢绝媒体访问。但是当宾客们准时抵达月亮宫那著名的宴会厅的时候,他们才发觉总统的“亲友”也未免太多了点。
荣家在沙罗首都花都市的全部亲戚、荣家的世交好友、荣启元领导的“沙罗人民党”的核心人物、总统内阁的大部分成员、国会里各个主要党派的议员、各国大使、圣教廷的沙罗大主教和几个著名的导师、甚至还有吉朗国正在沙罗度假的安达亲王……挤挤挨挨地来了三百来人。
所以当到他们看到梁思思穿着一条极端暴露的鹅黄色吊带裙出现在月亮宫外的时候,他们都懒得表示惊奇了。
晚宴正式开始之前,荣启元端着酒杯,像一条鱼那样优雅地在宾客间游走寒暄。他天生有一种特殊的本领,能令人都觉得他正在把全副的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所以每个人都乐于和他说上几句。就在他不动声色地往梁思思那边移动的时候,有人拍他的肩膀。
“你搞什么名堂?”
回头一看,原来是他哥哥荣启澜。
“就算是为了给李铭哲他们助选,也犯不着闹这么大动静吧?”
荣启澜虽然比荣启元大了两岁,但因为从事商业的缘故,性格比荣启元反而要活泼得多,见了谁都喜欢拉扯搂抱一番。
荣启澜说曹操曹操就到。他还没来得及回答荣启澜的问题,就看到李铭哲从人群中奋力挤了出来:“启元!”
荣启元回头招呼:“铭哲——”
李铭哲是“沙罗人民党”眼下真正的掌权人,和荣启元的交情可以追溯到上中学的时候;所以他们习惯了直呼对方的名字。
荣启澜和李铭哲一左一右挟着荣启元到了个稍微冷清些的角落。荣启澜吁一口气,小声揶揄他:“小祖宗呢?当兵回来就搞成这样,将来娶媳妇的时候还不得把整个沙罗都翻过来?”
荣启元照例是八风不动的。
李铭哲接上话头:“照他现在这样,我怀疑就是把整个沙罗都翻过来他也娶不到媳妇了。哎呀,所以你干脆先给他准备好了?”说着朝不远处正攀着安达亲王说话的梁思思挤挤眼。
荣启元抬腕看表:“时间差不多了。我叫他下来。”
荣景笙永远都是不在状态的。所以当荣启元发现他居然连衣服都没穿好的时候,并没有生气。
按照荣启元的意见,荣景笙既然是退伍归来,宴会上就应该穿他那身军服,佩上一等准尉的肩章。但是荣景笙嫌热,至多肯在拖鞋和沙滩裤之上再加一件背心。郑太太一介女流,不好跟他动手,两人就这么僵持在那里。
荣启元走过去,微微颔首。郑太太无声地离开,关好房门。荣启元走到穿衣镜前,非常仔细地整理他自己的领结,头也不回地说:“我知道军队里有紧急集合的训练,士兵必须在两分钟之内穿戴好,拿起行军装备和武器出去集合。我听说,你的表现非常好。不知道这是真的,还是只是对你的恭维?”
两分钟之后,荣启元带着已经穿戴整齐了的荣景笙出现在宴会厅内。
枝形吊灯散射着柔和的光,在立于其下的父子身上染了层了一层耀目的颜色。荣启元带着荣景笙从一众宾客间走过,惹来一阵低低的赞叹。
他们父子两个的相貌其实不是很相像。荣启元的母亲是一位清秀温婉的世家小姐,他继承了她的隽秀,脸型的线条非常柔和,每一个角度的每一根弧线都弯得恰到好处。荣景笙却像极了祖父——也就是荣启元的父亲,比荣启元多了几分刚硬俊朗。但,都是极俊美的。
荣启元这晚穿了一身纯白的礼服,领口戴着白色的蝴蝶型领结,仿佛一位从中世纪的油画中走出来的绅士。荣景笙的军装也是全身纯白。黄色的流苏从肩上垂下,每一粒扣子都扣得整整齐齐;腰间紧紧扎着腰带,更显得他腰细腿长。
从下面看上去,他们并肩站在那里,仿佛阿美利加国的电影明星那样闪人眼。
不少站在后面的太太小姐们不顾风度地踮起脚尖,想要把他们看个清楚。
荣启元始终担心荣景笙会做出什么失礼的言行,在扫视场中宾客的同时还要分出一点余光盯紧他。
“女士们,先生们,非常感谢大家今晚能抽空来参加这个小小的晚会——”
荣启元的表情照例是平静而友好的,荣景笙却是一副上当受骗且非常无聊的表情。他显然很不愿意那样站在荣启元身边。
荣启元发表了热情洋溢的欢迎辞之后,把荣景笙拉到前面,“景笙,来说两句吧。你在军队呆了两年。这两年你长高了,身体也变得更加强壮,从一个下士变成一等准尉,还拿了军队里的许多奖,我猜,你一定有很多想要和大家分享的感想——”
荣启元说话的语调非常的诚恳,而且富有煽动性。每说一句话,都要侧过脸看荣景笙一眼。
荣启元想让他知道,自己是发自内心地在为他感到骄傲。
荣启澜和李铭哲站在人群中小声交谈。
“不如我们来赌他会说什么?”
“一千块。”
“好。”
荣景笙仿佛是承受不住众人的目光,举起手来挡住眼睛:“我们就不能先吃饭吗?我饿了。”
荣启元:“……”
宾客们都抿紧了嘴唇。荣启澜和李铭哲互相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晚宴在所有人的沉默中开始了。
第三章:欢迎晚宴续
月亮宫内,仙乐飘飘。
乐声来自沙罗眼下最红的乐队“火橄榄”。欢快的舞曲和歌者的略带沙哑的嗓音在圆形的大厅内回响。音乐使得所有人紧绷神经都松弛下来。宾客们大多互相认识,都散开来三三五五地闲聊去了。五月是沙罗一年中最好的时候,温度恰好,湿度恰好。夜风和着花香从敞开的长廊吹进大厅,把每个人的每个毛孔都吹得无比舒适。
只有荣启元觉得很不舒服——简直可以说是如鲠在喉,如芒在背。荣景笙仿佛是一个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炸开。
现在“炸弹”两手插在裤袋里,大摇大摆地走向大厅一侧餐台。餐台上摆着上百只晶莹剔透的玻璃盘子,每只盘子里的东西都能让人在三秒钟之内垂涎三尺。
荣景笙自己拿了只空盘,开始老实不客气地往里面堆东西。
荣启元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这时圣教大主教卡塔耶塔端着酒杯迎了上来。一眨眼的功夫,荣景笙就不见了。
他沉住气和大主教寒暄:“我今早在广播里收听了您在国立花都大学的演讲,收获良多——”
荣景笙端着盘子就站在一个拐角里,用手抓着糕点和水果布丁大口吃了起来。奶油在他的嘴角画出一圈白色的“胡须”。黄色的芒果汁从嘴角滑落,在衣服上染出几个黄色的小太阳。
附近原本还站着几个人。他们见状,假装什么都没看到,讪讪地走开了。
“嘿,景笙,干得漂亮,我正好也饿了!”
荣景笙的眼皮一跳。
有个金光闪闪的人端着一大盘油炸的海鲜走了过来,“你的皮肤晒得真好看!早知这样,我也当兵去。”
那人二十七八的年纪,穿着吉朗国的传统金色长袍,头戴金色纱巾,遮去大半卷曲的褐色短发。荣景笙一眼看去,只见他鼻高目深,脸型瘦削,非常英俊。
再看他旁边,还紧紧贴着一个穿着鹅黄色吊带短裙的,丰乳肥臀的艳妆女子。
荣景笙看她一眼,觉得眼熟。再看,还是觉得眼熟。等到他看到安达亲王的手在她的屁股上捏了一把的时候,他终于想了起来。
他站在那里吃吃地笑了。笑得非常非常的开心。
梁思思错愕地看着他,小心地打招呼:“荣先生,请问,我身上有什么不对吗?”
荣景笙大笑着摇头:“没,没事,没事。我是想起了别的事情,突然想笑——”梁思思更加不安,一闪闪到安达亲王身后,可怜楚楚地抱着安达的胳膊。
坊间的各种八卦报纸把荣景笙描述成一个喜欢对弱小者实施暴力的恶魔,她有些害怕。
安达回头拍拍她的肩膀:“你先自己随便逛逛吧,月亮宫不是那么容易进来的。”
梁思思如获大赦,朝荣景笙点点头:“失陪了。”说完立刻就消失在人群中。
安达耸耸肩:“你们国家的女郎似乎有些怕生呢。”
荣景笙想,比起我,你不更加是个生人?但是她愿意和你厮混。
荣景笙还没来得及接上话茬,荣启元就先把话头抢过去:“安达亲王,今晚您能来,真是万分荣幸!”
他在那边和大主教寒暄了几句,突然瞥到安达和梁思思在和荣景笙搭话,立刻大步走了过来。
一看梁思思已经躲得远远地,就忍不住微笑起来。荣启元不过是想让荣景笙知道——无论荣景笙想要什么,自己都给他送到眼前。
但是能不能抓得住,却要看他自己的本领。
安达亲王施施然朝他们父子飘过去:“总统,你儿子真漂亮,仿佛居住在深海的人鱼王子。”
荣景笙用手抹一把滴在下巴上的芒果汁:“是吗?你也不错。”
荣启元咳嗽一声:“景笙,当别人赞美你的时候,你应该表示感谢。”
荣景笙把手掌中的芒果汁和奶油重新舔回去:“谢谢。”说着捏起自己盘子里的一块菠萝放到安达的盘子里:“别吃那么多油腻的东西。来点这个吧,帮助消化。”
那两根手指上,毫无疑问地还沾着他自己的口水。
荣启元往前走了半步,插在荣景笙和安达之间,正想礼貌地请安达不要介意,却见安达拈起那块菠萝,丢进嘴里。
“嗯,真不错,又甜又脆,真像沙罗灿烂的阳光。总统先生要来点吗?”
荣启元把话吞了回去,换成礼貌的拒绝:“谢谢,我不饿。”
话刚说完,就有块菠萝举到了他嘴边。荣景笙阴恻恻地笑:“父亲,就因为您到现在还没有饥饿感,才需要消化啊。”
荣启元看着那只黄白交错的手,嘴唇像军事基地的大门那样闭得死死的。
安达笑得脸上开花:“听说华族的传统是父慈子孝,今天亲眼看到,真是羡慕。”
荣启元一咬牙,小心翼翼地把那块菠萝吃了下去。眼看着荣景笙得寸进尺地又准备拈一块过来,当即转身向几步之外的卡塔耶塔大主教:“主教先生,请允许我向您介绍——”
安达白卡塔耶塔一眼,转身就走。临走朝荣景笙眨眨眼:“人鱼王子,回头我再给你打电话。”
等荣启元回过头来,安达已经溜得没影了。
卡塔耶塔颇为遗憾:“我一直都很想认识这位亲王。毕竟,吉朗公国至今能保持政教合一,在人民中间严格施行教法,安氏王族功不可没。”
荣景笙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这么说,大主教似乎对沙罗施行政教分离不满?如果您想要离开,我想这里是没有人会阻拦您。毕竟沙罗和吉朗不一样,沙罗永远都不可能在民间施行宗教法。”
卡塔耶塔:“……”
他是公认的沙罗国最有涵养的人。自他出现在公众视野中以来,从来都没有人见过他面露怒色。但是现在,他的胸膛在黑色的主教袍下剧烈起伏。
荣启元:“景笙,我命令你,马上向大主教道歉!”
荣景笙微点下巴:“大主教当然不会这么想。我为我的恶意揣度道歉。您一定会原谅我的一时失言,对吧?”
卡塔耶塔从鼻孔中哼出一个笑:“当然。圣主原谅每一个诚心改过的人。”
“可是刚才我冒犯的是您,不是圣主。”
卡塔耶塔的表情停滞了一刹那,“孩子,你很特别。如果有一天你需要一个教父,我想也许我可以有这个荣幸。”
荣启元立刻警觉起来。卡塔耶塔不只是沙罗教区的大主教,也是圣教在全世界仅有的八位大导师之一。教父对教子有教导和照顾的义务,如果荣景笙能当他的教子,固然会前途无量——
但是,卡塔耶塔并不是头一天认识荣景笙。五年前,就在他刚刚把荣景笙接回来的时候,他就曾经试探地询问过,大主教是否愿意成为荣景笙的教父。
那个时候卡塔耶塔礼貌地回绝了。荣启元猜想是因为自己的主张和圣教的教法稍有分歧的缘故。在他当选总统之后,他的想法一直都没有变过。现在卡塔耶塔也许是感受到他的政策的压力了。
接受卡塔耶塔的好意,也就欠了他一个人情。不知道卡塔耶塔希望他怎么还?
不接受,等于就此切断了以后合作的可能。这是绝对不行的。
荣启元微笑着说:“太好了——他回来的这几天,我就一直在想着让他受戒——景笙,”他说着转向荣景笙:“来,谢谢大主教的照顾,我们准备好之后就请大主教为你主持受戒。”
所谓“受戒”,是指新教徒在圣主面前宣誓接受圣教的律令,并终身遵守。
荣启元说这些话的时候手心捏了把汗。他自己是绝对不能有拒绝的态度的,只能在荣景笙身上赌一把——荣景笙对圣教向来没有好感。如果荣景笙个人拒绝了,大主教也不能回过头来怪他。
他看向荣景笙,荣景笙看回来,忽然笑了。
“好啊,谢谢!我真想现在马上就能成为您的教子!”
荣启元:“……”
他实在是不明白的很。荣景笙刚刚还在对卡塔耶塔冷嘲热讽,怎么可能这么痛快地答应——
“不过,我有件事情不太清楚,不知道大主教能否为我解惑呢?”
卡塔耶塔似乎是松了口气。他非常愉快地说:“我会尽我所能回答你。”
荣景笙用沾满奶油和果汁的手托住下巴:“按照圣教的教义,男子和男子做爱是亵渎神灵的,是吗?”
卡塔耶塔脸色一绷。然而他和颜悦色地回答:“圣典上的确是这么说的,你的记忆很准确。”
荣景笙挠挠头,“可是这个‘做爱’是要怎么定义呢?我可以理解成两个人通过身体的接触获得肉体上的快感,满足自己的性欲吗?”
他的声音很是不小。周围有不少人都停住了谈话,愕然地看过来。
荣启元沉下脸:“景笙,我记得我有警告过你——”
卡塔耶塔冷静地说:“总统先生,我认为认真地探讨圣典的教义是非常有必要的。景笙……很有探索的精神,这一点值得鼓励。”
荣景笙抱歉地低头:“既然这样的话,我恐怕不太合适受戒了。”
荣启元和颜悦色地教训他:“……景笙,诚信是一个人最重要的品质,不可以出尔反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