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将军听完不予置评,点点头,片刻,又问:“舆论方面呢?”
胡不归说:“还没有失控,Z市暂时戒严,对外说是一种高致病型流感。死亡人数和真实确诊人数没有泄露出去。”
“关于新恐怖主义和战争的谣言呢?”
“还好,主流媒体和网络上已经陆续请专家出来辟谣,目前国内没听说有哪里因为挤兑或者抢购造成什么事故。”
熊将军伸手抓在栏杆上,苍老的皮肤上青筋微微露出来,他轻声说着:“那就好,那就好。”
胡不归眉尖一动:“您……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告诉我?”
熊将军看了他一眼,沉默半晌,才慢慢地说:“二十五年前,我还是个年轻人,刚刚入伍没多长时间。当时,有两个学者牵头,启动了一个研究项目,就是‘乌托邦计划’,挂在军工的名目下,资金是国家拨的,建立第一个基地的时候,负责基地安保工作的人,就是我。”
胡不归一言不发地听着,关于乌托邦的黑历史,之前并没有人很系统地告诉过他。
“那两个学者,我估计你心里也有数了,一个就是现在住在六楼的程教授,另一个人姓郑,名字叫郑清华,是最顶尖的人类学博士。而这个计划从一开始,就是关于能量和人类进化的无限种可能性的。”熊将军顿了顿,“但很讽刺的是,程教授有一个程歌那样的儿子,郑博士本人就有白化病患者。”
“就是他们后来做出了蓝印么?”胡不归说。
熊将军点点头:“这个计划整整延续了十年,人类历史上第一个成功的蓝印才诞生——就是郑清华本人,能量晶系统修复了他的基因缺陷,而对应的灰印,就是他的亲妹妹。也就是那时候,程教授和郑博士两个人针对‘蓝印’这种不自然的产物,发生了分歧。”
“郑清华拿自己的亲妹妹……”胡不归说到这里,忽然住嘴了,他想起许如崇还是传说中郑清华的养子呢,不也照样被放弃了么?
“还没等他们解决这个分歧,乌托邦项目就被叫停了。”熊将军说,“郑婉,就是当时的那个灰印,因为精神崩溃,犯下了故意杀人罪,而后畏罪自杀。”
“这个研究本身太危险,上面下了一道命令,要求销毁所有研究资料,封锁基地,可是就在销毁资料的前一天,郑清华失踪了。”熊将军顿了顿,补充说,“他是蓝印,除了他本人,当时没有人了解蓝印究竟和普通人有多大的不同。后来你就知道了,郑清华不知接受了什么人的帮助,在逃中仍然不放弃他的实验。我接到秘密指令,成立归零队,专门负责收拾蓝印。然而除此以外,没有人知道,郑清华在和什么人合作,对方能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武装力量来自于哪里。现在的乌托邦组织有多大,郑清华销声匿迹这许多年,他的研究究竟到了哪一步……”
熊将军摇摇头:“只有一点我能明白,十多年来,这个神秘莫测的乌托邦组织一直藏头露尾,而现在它等于是高调向全世界展示自己,这是在宣战,意味着他们终于有了足够的筹码。”
胡不归皱着眉看着他。
“不要说蓝印这种……他们在身体素质、敏捷度上比普通人不知要强上多少倍,就是对方所掌握的我们没有的技术,就是个不可忽视的威胁,”熊将军的话音停顿了一下,正色下来:“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所有人都对这种所谓的‘科技型恐怖主义’低头,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
胡不归脱口就想说“不会有那一天”,可话音却卡在喉咙里,看着熊将军难得沉下来的脸,怎么都说不出口。
“你是正规军人出身,是国家精英,维护社会安全,随时有权限制裁恐怖分子。”熊将军笑了笑,“小胡啊,可是如果有一天你和蓝印的位置反过来,你要怎么办?”
“发生了什么事?”
熊将军却不回答,只是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你告诉我,如果真有那一天,你要怎么办?”
“我相信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胡不归想了一会,才说,“我不是那种特别精明、闻一知十、心里很有算计的人,不知道也就算了,既然知道,就不会违心做自己不愿意的事。”
熊将军目光灼灼地看了他片刻,然后掏出一串钥匙,塞进他手里。
胡不归一愣:“这是……”
“记着你今天说的话,总有一天,你用得着这东西。”熊将军却不打算再和他说话了,摆了摆手,“去忙你的吧。”
胡不归觉着自己可能确实不是那种很精明的人,他心里有很多疑问,却不知从何问起,熊将军转过身去,只给了他一个背影,看来是不想再透露什么了,胡不归犹豫了片刻,还是说了声“是”,带上门离开了八楼大厅。
就在他离开大约一个小时以后,一个警卫员拿着熊将军的电话上来,熊将军接过来,看了这个明显是生面孔的“警卫员”一眼,接过了电话,放在耳边一言不发地听着。
天已经完全黑下去了,远远地望去,城市的霓虹好像一片落到地上的银河一样,闭上眼,都仿佛能听到那鼎沸喧嚣的人声。
那些灯火明明灭灭地映在熊将军因为苍老而显得有些浑浊的眼睛里,仿佛在上面镀了一层流光溢彩的膜,他不再满面堆笑,眼角的皱纹深深地凹进去,嘴唇抿得紧紧的,嘴角略微下拉,就像是个大理石雕成的石像。
终于,熊将军开口了,他低低地说:“我知道……是,这一天我早就准备好了。”
他的眼睛微微眯起,像是掠过一抹笑意一样,挂断了电话,交给那陌生面孔的“警卫员”。
“走吧。”他说完,从容地转过身,大步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就像个义无反顾的英雄,像个……殉道者。
这天晚上,熊将军反常地招呼也没打一声,就突然离开了归零队总部,胡不归攥着那串神秘的钥匙,感觉有一丝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三天以后,方修突然拿着一份报纸,连门也没敲就闯进了胡不归的办公室:“胡队,你看看这个。”
胡不归扫了报纸上的头版一眼——“启动造神计划”。
他点点头,显然是已经看到过了,并没有太大的反应,方修压低了声音:“你看这里‘十三国家联合启动乌托邦科研计划,世界将进入奇迹纪年’,这不就是各国政府联合发表声明,承认乌托邦合法性么?我看了看,我们国家没有签名,可是就从媒体的态度来看,不签名只是态度暧昧,绝不是反对。”
胡不归就从抽屉里拉出一份文件,推到方修面前:“我正要跟你说,明天上面会下来人,对总部进行政审。政审每年都有,但一般都是年底或者年初,从来没有在这个当不当正不正的时候来过人,你顺便通知一声,让大伙心里有数。”
方修屏住呼吸看着他:“这个是……这个是……那熊将军呢?熊将军为什么不站出来说句话,到底上面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忽然……”
“我尝试过联系熊将军,一夜之间号码全都变成了空号。”胡不归在办公桌上的键盘上敲了几下,然后把显示器转了个角度让他看清楚。
他搜的是“熊茂林”,就是熊将军的本名,搜索引擎下空荡荡的一片,一行小字提示“您要找的是不是熊猫林林?”
方修一瞬间就觉得当头被浇下了一盆冷水,怔住了。好半天,他才微微低下头,正好对上胡不归幽深的目光,张张嘴,却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胡不归轻轻地说:“你去吧,不用担心,天塌不下来,塌下来还有我扛着呢。”
最黑暗的时代,终于降临了。
第八十一章
苏轻此时不在总部,他的神出鬼没大家都已经习惯了,找不到人就打他电话,或者通过联络器吼一声,不着急就写张纸条夹在他的门上。反正他不管是做什么,都有自己的分寸,也没耽误过事。
这还是头一次开会的时候找不到人,归零队的所有核心成员全部集中在会议室,唯独缺他一个。
胡不归看了看表,苏轻的联络器关着,他就打了个电话,这回苏轻倒是接了,里面很嘈杂,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简单说了几句话,他表示一时半会回不去。
“那我们不等你了,现在开会,打开联络器,你旁听。”胡不归顿了顿,抬头扫了神色各异的几个人一眼,“大家都坐。”
“现在是什么情况,相信大家心里都有数。”胡不归沉默了一会,才低声说。
陆青柏一脸暴躁:“我操!这事他妈用说么?用说么?明天我看谁敢来,政审?老子行得正站得直,上下三辈没干过亏心事,有什么好审的?哪个狗腿子敢进这个门,我让他下半辈子生活不能自理!”
胡不归没出声,薛小璐拉了拉陆青柏的衣角:“陆医生……”
陆青柏“啪”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在原地走了两步,又强逼着自己微微低下头,深吸了两口气,对胡不归摆摆手:“行,我不捣乱,你继续说。”
“熊将军现在联系不上了。”胡不归把潜台词省略了,他低着头看着会议室桌面上的淡蓝色桌布,十指交叉起来,贴在桌面上,听起来十分心平气和,他知道,熊将军对此早有准备,甚至很可能是他本人自己选择了这条路,“怎么愤怒,怎么揣摩都没有用,最重要的是,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陆青柏双手抱在胸前说:“上回从爆炸的蓝印基地那边抢救回来的人,当时并没有死,不过十几天以后都呈现出了典型的‘睡眠症’症状,这种传染病的传染速度极快,大家注意到的话,前些日子的确诊病例几乎每天都在以一个可怕的速率上升,可那个十三国联合发表声明以后,从昨天到今天,我观察了一下,除了几个个别地点,其他各国没有一个病例增加。”
“我也注意到了。”胡不归说,“那几个病例仍然在增加的国家都有媒体明确站出来质疑‘造神计划’的言论。”
“但是也只是舆论倾向,没有人说出这个‘造神计划’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薛小璐点点桌子上摆着的一打报纸,“这样的反对也太弱了吧?我看照这样下去,过不了一个礼拜他们就也会跟着妥协。”
“说出来很多人也不会相信,现在世界上其他国家‘官方’都承认了乌托邦的合法性。”方修皱了皱眉,“这是绑架。”
这的确是绑架。
他们不是某一个国家、某一个种族的侵略者,他们潜伏在形形色色的普通人中,防不胜防,让人哪怕想要拿起枪去反抗都无所适从。
他们通过某种手段,以不可思议地速度在全体人类中传播一种叫做“睡眠症”的病,目前没有人知道它的机理是什么,又该如何医治,他们可以研究,可来不及了,等他们弄明白这件事的时候,也许全世界的人都像是《睡美人》里的那个城堡一样,一头栽下去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死了。
没有一个政府看着每天悄悄呈递上来的死亡人数不感觉压力山大,何况政客也是人,也会担心身家性命妻儿老小。
胡不归想着,也许爆炸发生的时候——不,甚至更早,乌托邦就和各国政府私下里接洽过了,否则为什么从那个时候开始,熊将军就开始紧张地留在总部不走了呢?
归零队是熊将军一手建立起来的,时间太仓促,很多问题没来得及解决,即使没看到,回想起来,胡不归也能感觉得到老人留在总部的时候,心里的那种焦虑。
只是不能说。
那么多人,死不起,何况真相一出口,社会必然动荡,乌托邦计划曾经起源于本国,比起那十三个不得已做了出头鸟的国家,本国政府应该更了解这个情况,这个时候的暧昧态度,很可能是还没有找到反抗或者解决的办法而打的太极,可恐怕那边也不好糊弄,所以必须要牺牲那么几个人,表明一个立场。
胡不归敲敲桌子:“我现在说的事,你们不要打断我,听着就好——常逗,我让你准备的东西呢?”
常逗“哦”了一声,从旁边拎出一个袋子,倒出了一堆外形各异的怀表,有非常简单的圆盘状的,骷髅模样的,也有卡通小动物形状和镶着花边的女士怀表,盖子的边缘处都刻了人的名字。
常逗按著名字把怀表发下去,剩下苏轻的一个被胡不归接了过去,常逗就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这个是赶制的,可能不大理想,我尽量根据大家自己平时便装的风格装饰了一下,戴在身上最好不要太显眼。”
“这是一个生命感应型联络器,已经提前设定好了,你们拿在手里,按下上面的一个按钮。”
按下了那个按钮以后,怀表就像是普通的表一样,三根表针滴滴答答地走起来。常逗说:“生命感应型联络器启动以后,不要离开自己身上,当携带者生命垂危的时候,携带者所在地点就会通过定位系统自动出现在其他人的怀表上,这个定位系统平时是不显示的。除此以外,怀表里面藏了一个有抗干扰反追踪功能的联络器,可以绕开总部检测,一个能量指示器、一个情绪能隔离器……时间太仓促,我只能做成这样,对不起,弄不出更好的东西。”
他低下头去,好像自己辜负了组织的信任似的。
“谢谢。”胡不归说,试图笑一下,可惜有点失败,“程教授父子我已经于前一天就送走了,今天晚上,我需要你们都离开总部……”
“胡队!”
胡不归做了个手势,示意别人不要打断他:“以调研‘睡眠病’的名义离开,带好你们各自的东西,然后就不要回来了。苏轻你也听见了么?晚上恐怕你还要回来一趟,把孩子领走。”
苏轻打从一开始就沉默,这会才插话说:“孩子跟我都在外面。”
胡不归点点头,熊将军说过,苏轻是个极敏锐的人,很多事才有苗头,他说不定已经注意到了,于是说:“那你干脆就不要回来了,等下你单独把地址报给我,我想办法把新的联络器寄给你。”
苏轻就又不再言语了,不但如此,还再一次单方面地关了联络器。
秦落忽然问:“都走了,明天政审的人来了怎么办?”
“我留下。”胡不归理所当然地说。
陆青柏指着自己的鼻子问:“你觉得老子长得像是把队友丢下,自己跑路的混账?”
方修立刻接上:“还是你觉着我长得像?”
秦落摇摇头:“我反正不走。”
薛小璐说:“胡队我看你这是个馊主意。”
常逗终于不懵懂了,明白了胡不归在说什么,立刻涨红了脸:“我……我也不……”
胡不归摆摆手:“别急,听我说,上面未必想把归零队怎么样,不然这次来的人不会提前通知,你们不要多想,应该只是走个过场,这个时候不走反而是不识趣。”
“但是……”陆青柏皱起眉。